不知不覺已到下午六七點，產房那個彈簧門開開合合多少次，有一位產婦已生了，門口的家屬接到消息，激動地雀躍，喜形於色；還有一位產婦順轉刨，張仙女聽了暗暗歎息，可憐的總是女人，要受兩茬罪。又等了一會兒，護士出來報信，馬佳妮生了，女孩，六斤四兩，母子平安。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回頭看，景明也很開心，摩拳擦掌轉圈圈，不知道該幹什麽。

又過了一會兒，一位年紀稍長的醫師走出來，神色有點疲倦，先安撫家屬：“有點小問題，我跟你們講一下。別擔心，小問題。”

胎盤滯留，說小問題也不小，張仙女聽說村裏的老石老婆當初生老大時就有這種情況，醫生伸手進去掏，一邊掏旁邊有個助產士還驚恐喊道“你小心點，別把子宮拽出來了”，把老石老婆嚇得夠嗆，流了好多血，子宮差點不保，說起來都是一把血淚。

醫生雖然說是小問題，但護士拿來的手術知情同意書上寫得卻洋洋灑灑兩大張，張景明看到風險告知中“或改行子宮切除”雲雲，嚇得臉色青白，但是這一次，他沒有猶豫，筆尖一揮，迅速簽好字，並急切地求告護士：“麻煩你告訴我老婆，別害怕，等她生了，我帶她去吃四合院麻辣燙。”

護士點頭應了，轉身進去了。

張仙女也被著傻小子弄得哭笑不得，嘀咕道：“還吃啥麻辣燙？小米湯豬蹄湯還差不多。”

“我去買，我馬上去買。”張景明手忙腳亂，像隻沒頭蒼蠅，全無過去的穩重。

張仙女能理解，到底年輕，第一次當父親，手忙腳亂，但對妻兒的擔心卻是真的，老馬當初也是這個樣子。她說：“等等吧！現在買了，等吃的時候又涼了。”

張景明這才平靜了一些，又牽著脖子朝產房裏探望著。

佳妮從產房出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這兩個小時特別漫長，產房的彈簧門那根彈簧一被推開，就像有人把張仙女的心扯起來，門合上了，她的心還懸在半空。

人工胎盤剝離術很成功，子宮保住了。佳妮的頭發全濕了，嘴唇幹得起皮，景明心疼地用一根棉簽沾水潤了潤她的嘴唇，並旁若無人地親她的額頭。旁邊的小嬰兒“呱呱”地發出奶音，眼睛還沒睜開，皺皺巴巴，黑黑紅紅的皮膚。兩人側臉看了看，笑了，不約而同地說：“真醜！”

“像你。”佳妮說。

“對，醜的像我，好看的就像你。”

兩人倒有心情打情罵俏起來，看起來感情確實不錯，看來是張仙女多慮了。她催促道：“現在可以吃東西了，你去買吧！”

女婿出去了，張仙女在床邊坐下來，握住了佳妮的手，眼淚就下來了，哽咽著問：“疼嗎？”

佳妮宮縮乏力，生不下來，做了側切，又施了手動剝離術，縫針，說不疼是假的，但此刻被幸福包圍著，有一個新鮮的小生命經由她的身體娩出，和她產生深刻的鏈接，生命無盡延伸，此刻，她的身體如釋重負，既輕盈，又充滿力量，她在這一刻，才真正理解了母親生養她和弟弟們的不易，聽說，母親生她的時候是立生，那時候不會動則就剖腹，母親頗吃了些苦頭，醫生先輕輕地把她的一條腿推回去，再用手在肚皮上揉啊轉啊，她才艱難地見到天日。

她疲倦地笑笑：“不疼。”

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張仙女知道女兒是寬她的心呢。疼在兒身痛在娘心，過去她兩個兒媳婦生孩子，她也陪在產房外，卻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她也覺得是女人都得經這一難，疼是疼，忍忍就過去了，可到了自己女兒這裏，她的心快揪碎了。

“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她說。

佳妮卻問：“媽，你生我的時候，疼不？”

“哪能不疼？你可會折騰人，一條腿先出來。”說起這個，張仙女仍記憶猶新，“到最後就不知道疼了，我記得接生的那個醫生很和氣，怕我撐不住，給我打氣，說，坐生娘娘立生官，你生的可是個大人物呢！我一聽這話，就有勁兒了。”

一聽這話，馬佳妮有些羞愧，她和老家的那些同學比起來，雖然留在了大城市，看似光鮮，但過得也並不輕鬆，房貸車貸，kip指標，職場壓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她不過是芸芸眾生中一個普通人而已。她自嘲：“什麽大人物？兒女沒出息，你都該享福了，這麽大年紀還把你折騰來。”

“你生孩子，我哪能不來？我和你爸，其實最疼你了，你從小就學習好，你可是你爸的驕傲呢！留在北京，買了大房子，事業有成，這還不叫有出息？”

“媽，你知道我為啥一直盼著你趕緊來嗎？”佳妮看著嬰兒恬靜的臉蛋，動情地問。

“知道。就像你小時候參加演講比賽，非得要媽去，我在底下一坐，你就不慌了，你領獎了，媽也能第一時間看到。是不是？”

知女莫若母，馬佳妮欣慰：“對，你就是咱們家的定海神針。”

女婿買回了小米粥，給張仙女也買了食物，招呼她也去吃。張仙女沒胃口，病房裏還有其他產婦、家屬，初生兒哭鬧，空間逼仄，空氣壓抑，人一多，病房裏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她的腿像灌鉛了一般，一種鑿骨搗髓的痛絲絲蔓延，她擺擺手，出了病房，在走廊盡頭找到一排休息椅坐下。

手機一直在衣兜裏持續地震**著。之前怕忽然有來電鈴聲吵醒登登午睡，她特意把手機調成了震動。忙了一天，焦慮不安，坐立不寧，她一直沒空看手機。

一打開，一屏幕的紅點點，有未接來電，有未讀微信，信息爆炸。

馬騁微信問：“媽你到了嗎？”

一會兒又問：“媽你說說我爸，他在花盆裏吐痰。”

未接來電有馬騁的，有老馬的。她又累又渴，喉嚨著火一般，連一點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懶得一一回複，就把剛才拍的嬰兒照片發到了群裏。

這個叫做“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