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江裏了”這種說法,其實是獨屬於興旺村的。
一輩子,或者說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江邊,靠著江水生活的興旺村村民們,對江水有著不一樣的感情,一如這是他們的母親,漸漸地,興旺村的村民們對江水也有了崇拜。
這個國,是沒有神的,人們不崇拜神,但是崇拜祖先。
在興旺村村民們的眼中,祖先們似乎都是從江水中來,最終自然都要複歸到江水中去。甚至於,回到江水中,也是興旺村獨有的習俗與說法。
回去江裏了,似乎每個人生命的盡頭都是要回去江裏的,而江望潮因為江水而回去江裏,自然也就不足為奇。
然而,鄭寧接受不了這種說法,更接受不了這個結果,至少在老江的眼裏看,是這樣的。
自從老江說出這句話開始,鄭寧的情緒與狀態便急轉直下。雖然是白天,但老江眼見這個麵前這個青春靚麗的姑娘的精氣神塌陷了下去,似乎縣城的地下並不是什麽生養了幾十輩上百輩人的土地,而是一個無底的深淵。
鄭寧的肉體仍留在這土地上,魂靈卻無盡地塌陷了下去,直至不見。
“你怎麽就走了...怎麽就走了...怎麽就留下我...你這個騙子...”
嘴裏不停地念叨著這句話,鄭寧的身體癱軟下來,幾乎就要軟進了江安的懷裏。江安急忙扶住了鄭寧,卻在這一瞬間感覺到,自己扶起的似乎不是一個人,甚至不是一個軀體,而隻是一攤軟肉了...
“姑娘,冷靜,一定要冷靜,我...”
江安,或者說老江,一輩子都在興旺村裏呆著,一輩子都和江水打交道,就不用說和陌生人打過多少交道了。他嘴笨,不是很會說話,更是不怎麽會勸人,如今嘴裏胡亂地說著什麽話,想要用自己蒼白的語言就勸慰好鄭寧,一切卻都無濟於事。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年輕的大手從旁邊伸了過來。
許博遠走上前來,幫助老江扶好了鄭寧,開口輕聲說道:“叔叔,我們讓她靜一靜吧...”
老江點了點頭,二人一同把鄭寧扶在**躺好,而後便輕手輕腳地退出了這個房間。
離開房間之前,老江看到的,那個在**躺著的少女,頭發蓋住了眼簾,無力地蜷縮成了一團,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氣息和精氣神一般,恍若魂靈離開了身體,無影無蹤。
邁著沉重的步伐,老江跟著許博遠的腳步下了樓,來到旅店一樓的大廳中,找到賓客休息區坐下,口中卻開始止不住地歎著氣。
旅店的賓客休息區,說是休息區,其實也兼營給旅客們提供早餐。隻不過此時明顯不是早上,整個空間中冷冷清清的,隻傳來似乎是冷藏櫃發出的嗡嗡轟鳴聲,以及電視上播放著的娛樂節目的吵鬧聲。
環境很嘈雜,老江的內心更加複雜。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隻是應約來見一個人,一個一直在找自己兒子江望潮的人,卻最終產生了這樣一種讓人有些後怕的結果。
那個女孩雖然現在不是躺在他的家裏,是躺在旅店的房間中,但如果那個女孩真的出了什麽事情呢?如果那個女孩想不開呢?如果在旅店中出現了什麽意外呢?
盡管場景與自己並沒有什麽關係,但畢竟事情的起因與自己有著直接的聯係啊!
這種事情,不發生還好,一旦發生,就算根據法律自己是沒有責任的,可是對於老江來說,卻會像附骨之蛆一般,緊緊地尾隨著他的生命,讓他後半生的心靈都不得安寧。
想到這裏,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女孩,老江猛然站起身來,向著旅店的二樓就走了過去。一邊走,他的嘴裏還一邊念叨著:“不行,我不放心,我得去看看...”
就在老江站起身的瞬間,許博遠的手卻猛然攥住了他的胳膊。那隻手仿佛鐵鉗一般死死地抓住了老江,老江驚愕地回頭來,許博遠卻沒有抬頭,而是輕輕地開口,用一種裹挾著遺憾與難過的語氣說道:
“叔叔,讓鄭寧自己呆一會吧,我想她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複過來...其實我一直沒有和您說過,她...是江望潮的女朋友。”
“女朋友”三個字從許博遠口中說出,直直地撞進老江的耳中。一瞬間,老江的大腦便被以震驚為代表的諸多情緒灌滿了,甚至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老江家,有後了嗎?
循著這個疑問,也循著這股情緒,江安本想問許博遠些什麽,可那些話那些文字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可是,他的情緒和疑惑,終究還是傳遞到了許博遠那裏。
“叔叔,我給您講講鄭寧和江望潮的事情吧...”
休息區中,嘈雜的聲音依然在繼續著。接續著這股嘈雜的聲音,一幅畫卷從許博遠口中緩緩出現,並最終在老江的麵前緩緩展開。
那是一個很漫長的愛情故事,其中的諸多細節,老江都訝異於許博遠竟然能記得清清楚楚。
可這個追求了鄭寧好多年的男孩,竟然真的全部都記住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幾個小時過去,故事講完了,老江也歎出了一口氣來。
“原來這些年,這孩子過得這麽辛苦啊...”
黃昏的光慢慢地渲染了天際,旅店二樓的房間中,鄭寧早就停止了哭泣與嚶鳴,而是呆呆地坐在窗前,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窗外的人間,沒有人知道她在想著什麽。
房間門口傳來幾聲敲門的響動,房間內沒有回應。敲門聲再度響起兩次,一次比一次急促,始終沒有回應的屋內似乎讓門外的人著了急。
刷卡聲音響起,門外人走進屋內,看著完好無損的鄭寧,輕輕地鬆了口氣。
許博遠示意老江進屋,他自己則轉身離開了門口。
邁著有些沉重的步伐,老江走進房間,躊躇著,終於還是一步步地走到了鄭寧的身旁。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輕輕按住對方的肩膀,給予安慰,可最終那蒼老又斑駁的手還是停在了半空,並沒有放下去。
屋裏很安靜,二人都沒有說話。似乎過了許久的時間,好像是漫長歲月過去了一般,老江終於開了口,輕聲地說道:
“孩子,你們的事情,我都了解了。”
“但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這世界上沒什麽後悔藥可以吃,如果有,就不是現在這個模樣了。”
“我知道你很難過,但...聽叔叔一句勸吧。”
“人,活得是以後,不是從前。別人不知道,但是我,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也活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