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年後。

第九賽季,第一場,團隊賽,清風對千山。

屏幕上忽然寒光一閃,刀光劍影中有鮮血噴湧而出,拉出一道絢麗的光,閃在現場觀眾的眼中,觀眾同時“啊”了一聲,都坐直了身體,將拳頭緊緊攥住。

江浸月正狂飆手速操作著角色閃躲著,對方的攻擊不見停,密集的技能從四麵八方丟來,讓她的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隊長!突圍不了!”林安河喊道。江浸月眉頭一挑,隊員被咬得那麽死,自然也是對方的戰術,不給她任何喘息的空間,她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能猶豫,她也喊道:“不要管我,堅持原有目標,一有機會就帶走一夢平生。”

剛喊完,她就操作著角色當時月明一個打滾,向後撤去,想尋找機會與隊伍其他五人會合。

這時,似乎是發覺了她的動機,公共頻道上顧孟平發來消息:“嗬嗬。”

江浸月看後不由得嘴角一抽,手一抖,終於沒忍住回手就是一炮。她的仇恨很穩固,攻擊目標就是一夢平生。

炮火聲裏,一夢平生跳到她麵前,他身穿白衣,長發飄飄,隨意被一根青色的發帶綁著,手中拿著一把長劍。他明明殺氣騰騰,麵容卻極為平淡,放在哪裏都是賞心悅目的存在,但是放在江浸月的眼中,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因為他是他們今天團隊賽的重點“關照”對象,但既然他出現在這裏,那說明隊友根本沒有攔住他,戰略徹底失敗。

場外的觀眾看到當時月明和一夢平生麵對麵站著,不由得一陣恍惚。

他們想起江浸月剛剛離開千山戰隊的第八賽季,那時,江浸月突然轉會清風,加入後立刻接任隊長一職。

一時間流言四起,什麽“棄船而逃”,什麽“唯利是圖”,什麽“滾出《山河》圈”,此類話語不停地在她的微博下刷著,甚至有人爆出她和前任清風隊長何言私下約會的照片。何言是已婚人士,粉絲們更是痛恨她,罵她是小三,就連清風的粉絲也很討厭她,甚至去俱樂部門口抗議不讓她加入。

她卻從不妥協。在清風和千山的比賽中,單人賽江浸月遭遇顧孟平,當時月明和一夢平生這兩個曾經在雙人賽中所向披靡的組合,卻在這個舞台上站在了對立的位置,台下的粉絲不乏兩人的鐵粉,竟然沒忍住直接哭了出來。

“為什麽?!”有粉絲喊了出來。

為什麽當時並肩而戰的人現在卻在費盡心思地置對方於死地?

其實這種事在職業圈很常見,今年在這家戰隊,明年就可能會轉戰其他戰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大家在看到當時月明的炮轟得一夢平生就地打滾時,都忍不住心酸。

江浸月和顧孟平卻完全不受場外的影響,僅僅恍惚了一下,便進入了比賽狀態。

為了勝利!

江浸月扛起炮,不留一絲情麵。

為了勝利!

顧孟平揮舞著劍,每一次劍光落下,場上都綻起一簇簇血花。

站到最後的是一夢平生,他頭發淩亂,在飛揚的塵土間顯得落拓、卻威風凜凜。

沒有人知道,在那封閉的房間裏,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微微顫抖。

在比賽前,有人發私信對他說能不能在比賽中讓著江浸月,她剛到清風,需要建立威信,第一場隻能贏不能輸。

他淡淡回應,放水在比賽中是違規的,如果真的尊重她,唯有拚盡全力。

所以,他沒有心軟,沒有退後,在她最該立威的時候一點退路也沒有給她留。賽後,江浸月給他發消息,隻有兩個字:“謝謝。”

江浸月看著比賽的視頻,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當時顧孟平回了什麽呢?

她能想象到他說出那句話的表情,肯定慣是那副冷靜淡然的模樣,唇畔卻掛著幾分不以為意的笑,像春風夾著幾分晚冬的雪般,疏離卻溫柔。

他說:“記得我們的賭注,這一次我的要求是,好好打每一場比賽。”

雖然他不知道她當年為什麽離開,但他仍給予了她所有的信任,在職業聯盟的不遠處關注著她,不敢靠近,也不曾遠離。

可是江浸月的心裏也有結,她總覺得當年是她辜負了顧孟平的信任,隊友做不下去後,連情人也沒有辦法做下去了。

在賽場上,她是能承擔一切的一隊之長,她學著他的樣子,努力地當一個稱職的隊長,在第八賽季帶領清風戰隊首次站在了總決賽的舞台上,雖然最後惜敗給千山戰隊,但讓職業圈對這個女隊長刮目相看。

同時,她在清風戰隊的威望也建立了起來,有了自己的粉絲圈,哪怕在賽場上碰到千山戰隊,也不會心慈手軟。

在眾人還在惋惜當年的搭檔分開的時候,他們兩個已經調整好了狀態,比如現在。

顧孟平正慢吞吞地敲字:“認不認輸?”

“你覺得呢?”

江浸月雖然嘴上硬著,但是已經能看到團隊賽的結局了。

輸了!

江浸月站起來,率先走了出去,對麵顧孟平也走了出來。

“江浸月,我這次的要求是,給我一個重新說喜歡你的機會。”

萬眾矚目的舞台上,在她的手放在他手心的那一瞬間,他的聲音穿透喧鬧的空氣落在了她的耳朵裏,讓她的手一晃,他眸子微動,下意識攥緊了她的手。

江浸月抬起眼看他,咬牙:“你什麽意思?”

“就是這麽個意思。”

“如果我不給呢?”

“你沒得選擇,這次是我贏了。”顧孟平微笑。

兩人的臉映在現場的大屏幕上,萬千粉絲眼巴巴地看著兩人在竊竊私語,同時尖叫起來。

她怔怔出神,現場的粉絲的尖叫聲卻一浪接一浪,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麵前的顧孟平淡淡笑著,語氣略帶了幾分戲謔:“江浸月,你還要拉著我的手多久?”

江浸月臉一紅,他的手掌寬厚,帶著暖意,她恍然想起,這隻手曾經拉著她上過山,曾經抹掉她的淚水,曾經指導過她,也曾經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在賽場上和她的手相握手致意。

已經過去那麽久了嗎?

“江隊?”身後有人喊她,她回過神,鬆開了顧孟平的手,轉身往場下走去,沒有看到顧孟平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02

隻要兩隊關係不是太差,賽後都會約著一起吃夜宵,江浸月是隊長,推辭不了。

“下次我們可不會輸了。”飯桌上,她舉起杯子,遙遙衝顧孟平一晃,然後一飲而盡。

顧孟平失笑,說:“喝可樂還能喝得這麽豪氣?”

江浸月笑眯眯地說:“酒量不行,隻能以可樂代酒了。顧隊自便。”

玩電子競技的不能喝酒,喝多了會手抖,所以在場的沒幾個能喝的,杯子裏多數裝的是飲料,但是一聽江浸月這麽一說,大家都被激起男子氣概,紛紛要酒。

“浸月,我絕對能喝一瓶!”餘越不幹了。

江浸月還想攔,顧孟平揚了眉,說:“隨他們鬧去吧,超過兩杯算我輸。”

“哦?”江浸月笑嘻嘻地看向他,“顧隊長能喝幾杯?”

顧孟平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我能喝多少你還不知道?”

他的語氣意味深長,耐人尋味,她卻想到什麽似的,忙躲開了他的目光。那邊餘越已經開了酒瓶,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連個喝酒的由頭都沒找就喝了下去。

果然不出顧孟平所料,這幾個人才喝了一杯就開始胡言亂語,兩杯下去後就倒了。

“嘖嘖……”江浸月戳了戳身邊的隊友,又戳了戳餘越,都沒有反應,就剩她和顧孟平是清醒的。顧孟平正氣定神閑地喝著湯,江浸月沒話找話:“你們平時都不一起喝酒,他們兩杯倒你知道得倒清楚。”

顧孟平“嗯”了一聲,說:“那是因為某人嘲笑我三杯倒後,我想找一下平衡,所以擺了個宴給他們喝酒,結果……”他滿意地點點頭,“我平衡了。”

江浸月尷尬地咳了咳,他說的某人,她清楚地知道是誰。

氣氛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滿室隻能聽見顧孟平不疾不徐的喝湯聲,他喝得很慢,熱氣氤氳裏,長長的睫毛被打濕了。

“其實我後來想過,我可能不需要知道你當年離開的原因。”顧孟平冷不丁地開了口。

“什麽?”江浸月抬起眼。

“我隻要確定我愛你、你也愛我就可以了。”

“那你確定嗎?”

顧孟平一頓,然後他搖搖頭,苦笑:“我不確定。”

江浸月垂下眼,抬手看了看時間,說:“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們呢?”顧孟平往後靠了靠,說。

江浸月掃了一圈桌旁東倒西歪的人,嘖了一聲,說:“你放倒的,你來解決吧。”

她轉過身,揮了揮手,打開門走了出去,剛走出大門她就靠在了一旁的牆上,鼻子發酸。

江浸月從未想過,在離開顧孟平後,她竟然會變得脆弱起來。

她剛到清風時,黑她的人太多,就連清風戰隊的粉絲也對她十分鄙夷,覺得她背叛了千山戰隊。

但是也正因為如此,在獨處的時候,她總是會不可避免地想到顧孟平,想到和他在一起並肩作戰的時光。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嗎?

江浸月回到清風戰隊的休息室後,林安河打來電話。他今天比完賽有事先回去了。江浸月接起電話:“喂?”

“回去了沒?”

“剛回來沒多久。”

那頭的林安河聲音明朗歡快:“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在你的枕頭下麵,你看到了嗎?”

江浸月走過去,枕頭下麵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她打開,裏麵是一條淡青色的長裙。江浸月疑惑地“嗯”了一聲,說:“怎麽想起來送我裙子?”

“十月一號我們要去參加魏靖南的婚禮,你不會打算穿著隊服去吧?”

江浸月啞然。她轉會清風已有一年半的時間,在這一年半間,她全身心投入電競中,很少買衣服,更別說裙子了,她幾套隊服來回換,跟一陣風似的在訓練室裏穿梭。

清風戰隊的隊徽是一片隨風飄舞的葉子,在她的背上隨她飄動,成了她的象征。每一次,在比賽結束後,她穿著隊服,走在隊伍的最前麵,無論是輸還是贏,始終堅定地走著,身子在一群大男人中間顯得越發嬌小,卻沒有人敢輕視她。

江浸月看著手裏的裙子,不自然地搖了搖頭,又丟了回去:“穿得比新娘還美的話,不太好吧?”

林安河翻白眼,說:“你想得美哦。”

江浸月哂然。魏靖南和沈北朝的婚禮定在十月一號,兩人在經過了一年多的熱戀期後,魏靖南深情求婚,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這件事公布後,許聲晚給江浸月打來電話。她現在在京都開了一家茶館,每天過著自由隨性的日子,隻是總有一份牽掛還留在中國。

“浸月,你幫我看一看他婚禮那天有多好看就行了。”她這般說。

03

婚禮是在蘇州平江路上舉辦的。那是一座古老的宅子,被雨水浸濕的青石板、小橋流水的屋簷、院內十年如一日挺拔的白楊,構成了江浸月幻想中的江南。

傳統的中式婚禮流程煩瑣,不到一半,江浸月就跑到外麵坐在河岸旁發呆。她剛剛坐下,就聽到有人在後麵說:“蘇州真美。”

江浸月回過頭,是陸清溪。她讓出座位,陸清溪坐在了她的身邊,笑著側過臉,說:“怎麽跑出來了?”

“看別人幸福,雖然也在祝福,但是太羨慕啦。”江浸月坦白。

因為是中式婚禮,所以新娘沈北朝是蓋著紅蓋頭的,在一拜天地時,魏靖南似乎迫不及待想看妻子今天有多好看,於是伸出了手想把蓋頭掀開,誰知道斜裏伸來一根棍子打斷了他的動作。

“急什麽!你還有一輩子可以看!壞了規矩馬上把你媳婦抬回去!”

魏靖南一臉委屈,蓋頭底下的新娘子卻笑個不停。聽到她笑了,原本委屈的魏靖南的臉上漸漸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是啊,他們還有一輩子可以看呢。”陸清溪感慨,將頭發攏到腦後。江浸月看到她的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但江浸月也知道,這枚戒指不是楊鈞澤那個遊戲瘋子給她的。他最後也沒有回應她的愛,她在上賽季黯然退役,嫁給了一直在原地等她的人。

江浸月沒有說話,陸清溪卻是一笑,說:“你還不知道吧,今晚所有人都在這個宅子裏過夜,但是房間少了一間,所以必須有一個人睡在那裏。”

陸清溪的手一指,江浸月看過去,見她麵前的河上漂著一艘船,裏麵的油燈發出淡淡的、溫和的光芒。

江浸月警惕:“那誰去裏麵睡?”

“我們都是電競選手……”陸清溪說,“來場比賽不就好了?”

“哦?”江浸月的鬥誌被激了起來,她說,“我覺得肯定不是我。”

陸清溪微微一笑:“誰不是這麽覺得呢?”

遊戲比賽是在三進門的主廳裏進行的,魏靖南和沈北朝一對新人在敬完酒準備去洞房花燭時,路過主廳,見一群職業選手圍在那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於是順便去看看,結果扒開人群一看,就徹底無語了。

隻見在如此古色古香的梨花木桌上,並排放著兩台電腦,兩個人並肩坐在一起,屏幕上是網遊《山河》的競技場模式,場中央兩個角色正打得火熱。

“魏隊,要不要來一場?”有人招呼魏靖南。

很快就有人拍了說話的人一下,說:“你傻了吧,今天是魏隊大喜的日子,如果輸了,難道讓他去睡那個小木船嗎?”

先前那人恍然大悟:“對哦,剛剛被江隊打暈了。”

有人嘖了一聲,哂然:“江隊太能打了,這連贏幾場了?”

“加上這場,已經是第五場了。”

兩個電腦上同時閃現“遊戲結束”的字眼,江浸月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這次的賽製是兩人一組,贏了的人再進行兩人比賽,幾場過後,就剩下顧孟平和江浸月了。

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江浸月和顧孟平曾經發生過什麽,於是調侃:“顧隊,在賽場上不讓江隊,現在玩個遊戲,得手下留點情吧?”

顧孟平聽後一笑:“就算是為了睡最好的房間,我也不會讓她的。”

他說著看向她,她稍稍挑眉,雙手放在了鍵盤和鼠標上,說:“顧隊輸了不要哭鼻子哦。”

哭鼻子?

眾選手發呆:說誰?顧孟平嗎?不可能吧!

誰知道顧孟平很認真地說:“所以別讓我輸,不然哭給你看。”

眾選手繼續發呆。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打了起來,再一個眨眼,顧孟平的角色已經撲街了。

我去!說好的不放水呢?說好的不讓她呢?顧孟平你打臉打得也太快了吧?

就連江浸月也看著屏幕發呆,她轉頭,吃驚地看著顧孟平,顧孟平神色如常,她的心卻猛地一跳,他是想讓她第一個選擇,選擇最好的房間。

在很多人以為江浸月要感動地說些什麽的時候,就聽見她輕聲開口:“不是說要哭鼻子嗎?哭吧。”

眾選手:“……”

這兩人沒一個正常的。

江浸月沒理會旁人的眼光,也不管顧孟平要不要哭鼻子,隨手拿起桌上的每個房間的圖片,開始認真地挑選了起來。陸清溪卻一把將圖片拿了回來,江浸月疑惑地看向她,她咳了咳,說:“那個,我好像沒說清楚,誰贏到最後不是能挑到最好的房間,而是去睡小木船。”

“為什麽?”顧孟平提高了聲音。

陸清溪一攤手:“因為最強的人總要承受比別人多的痛苦嘛。”

江浸月頓時哭笑不得。她瞥了一眼顧孟平,顧孟平目光往上飄,她為什麽這樣看著他?他又不知道遊戲規則是這樣的!

倒是眾選手都高興了起來,紛紛恭維江浸月。

“好好好,能者多勞,辛苦了,江隊。”

“江隊,蘇州夜景美,你要好好欣賞,很多人想要這個機會都要不到的。”

“那我讓給你要不要?”江浸月麵無表情道。

“不行不行。”那人忙擺手,一臉認真,“我輸了。”

“喂,你們別太過分啊。”顧孟平譴責眾選手,邊說邊接過陸清溪手裏的圖,說,“也就是說我可以選最好的房間了嗎?”

“不是!”陸清溪拍掉他的手,說,“第一個輸的才能。”

“沒天理了!”

“你不知道嗎,有時候輸了才是贏了。”

她的話輕描淡寫,有揶揄的成分在裏麵,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原本要離開的江浸月腳步一頓,回過頭,見顧孟平依然坐在電腦前看著她。今天他穿了一身黑色西裝,白襯衫上打了個領結,黑色的頭發柔軟。他也在看著她,似乎想對她說什麽。

但是她等了半天,他始終沒有說話。

江浸月轉身離去。

“浸月,等一下!”

江浸月剛剛邁出大門往木船走去,就聽到後麵林安河在喊她。他氣喘籲籲地扶著膝蓋,說:“江隊,我跟你換,我來睡木船。”

江浸月擺了擺手,說:“不用。”

“如果我堅持呢?”林安河麵容嚴肅。

江浸月瞥了他一眼,說:“那我現在就把你扔到河裏去。”

林安河靜靜地看著她。他在上賽季轉會清風戰隊,和江浸月成為隊友後,江浸月反而對他疏離了,隻把他當作隊友看待,除了在戰隊裏,在場下幾乎與他沒有交集。

林安河知道,她在刻意地和他拉開距離。

他不知道她和顧孟平為什麽會分手,他隻知道,絕對不是因為她不愛顧孟平了。

正因為如此,顧孟平像一道坎,永遠擋在他們的中間,不管他怎麽費盡心思,都走不到她的心裏去。

林安河不再堅持,說:“一會兒還有遊戲,你不玩了再過去嗎?”

“我在裏麵先適應一下,一會兒再出來。”江浸月走到河岸上,跳到了船上,解掉了纜繩,船晃悠悠地在河上慢慢地漂了起來。平江河不寬,她坐在船頭,看著長長的河穿過一座座拱橋向遠處延展,一直流到盡頭的夕陽的餘暉中。

江浸月的心出奇的寧靜,等到夕陽徹底落下去後,她才掀起簾子進了船艙。木船簡陋,連電都沒有通,燭台的旁邊居然擺著一盒火柴。

江浸月擦燃火柴,點亮蠟燭,又小心翼翼地用燈罩罩住。她坐在床墊上靠著搖搖晃晃的船,看著微弱的燈光,有種穿越到遊戲中的錯覺,好像此時此刻正在擺渡的是長安。

小船搖晃,隱隱約約能聽見岸上宅子裏大家玩遊戲的歡笑聲,她仔細地聽著,想從這些歡笑聲中聽到顧孟平的。

過了一會兒,她掏出手機,給在場的何言發短信:“他在笑嗎?”

04

“叮!”何言的手機發出聲響,他打開,看到江浸月發來的短信。他抬起頭,中間的場地有幾個選手正在表演小品,場上笑倒一片,隔著場中間的幾人,顧孟平席地坐在衰草枯楊中,不時目光擔憂地朝外看去。

他看的方向是門口,他在擔心江浸月。

何言給江浸月回消息:“在笑,很好看。”

回完後,他反手將手機蓋了起來。第七賽季結束之前,他已經決定退役,但是隊內找不到一個可以接任隊長一職的人,他和老板都犯愁。這時他又向老板推薦江浸月,向老板分析江浸月這一賽季的表現,老板最後決定冒險一次。

之後,他又去找了江浸月,並且讓她明白,如果她再和顧孟平一個隊,隻會耽誤顧孟平。他說的是實話,其實這件事每個戰隊都有人發現,隻是大家立場不同,不會去主動找千山戰隊說,因為你家隊長喜歡上隊裏選手了,所以團隊賽怎麽打怎麽輸。

但是為了讓江浸月來清風戰隊,他去找江浸月說了。江浸月本來還半信半疑,試著在總決賽第一場團隊賽沒有上,結果顧孟平持續以前的高水平指揮,拿下了團隊賽,而第二場,她一上場,立刻就輸了。

所以她也漸漸看清楚了,整場下來,外人看來都沒有問題,隻有很專業的人員才能看出,顧孟平太在意她了。本來當時月明是遠程職業,隻要配合得當,並不需要多少指揮,但是顧孟平每走一步都要想著她,反而被束縛了手腳。

千山戰隊隊員們當局者迷,即使在複盤的時候也很難發現這些細節,但是正是這些細節,才決定了成敗。

“況且,就算顧孟平真的發現了,他能控製住自己不去關注你嗎?”

“孟平是職業選手。”江浸月當時反駁道。

何言卻搖了搖頭:“在你出現之前,我會相信他,但是,浸月,你是他人生中的變數,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當時的江浸月沉默了很久,最後同意轉會清風戰隊。

但是讓何言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那麽決絕,直接選擇和顧孟平分手。他問起她的時候,她冷著一張臉,說:“既然要不影響,那就徹底一點,等他退役我再去追他。如果那時候他還喜歡我,那就一輩子在一起;如果他不喜歡我了,那我就祝福。”

這次輪到何言沉默了,最後在她漠然的目光下,他感慨:“江浸月,你是有多喜歡他。”

江浸月卻笑了一下,她說:“剛開始認識他,我也不知道有朝一日會喜歡上他。”

多麽不可思議,她會愛上他。

何言的手機又亮了亮,江浸月回:“他不笑的時候也好看。”

別人都說,你一笑我就想把全世界都給你,可是我想說,你不笑的時候,我也想把全世界都給你啊。

何言苦笑,顧孟平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看過來,又舉起杯子遙遙一晃。何言笑著指了指杯子,說:“是雪碧吧?”

“不是!”顧孟平一臉嚴肅,“是可樂。”

何言翻白眼。

這時,嘈雜的音樂歡笑聲裏,有細小的雜音從空中傳來,有人驚叫了一聲,跳了起來:“怎麽有那麽多飛蛾?!”

顧孟平抬起眼,隻見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蛾子鋪天蓋地地往燈火處衝了過來,陣勢嚇人,場上頓時一片混亂。

“快!快!快!切掉所有的電源,手機也不要開,所有人進屋!”

緊接著,有人切掉了所有的電源,所幸這晚月光盛,大家還能看到腳下的路,躲著飛蛾往屋內跑去。卻在這時,何言大喊了一聲:“孟平,你去哪裏?”

他的話剛剛落下,就有人抓住了顧孟平的手腕,說:“這飛蛾沾上會讓人過敏,我們要快點進屋!”

“她還在外麵!”顧孟平聲音嘶啞,像在極力忍耐,隱藏著聲音中忍不住的顫抖。

那人微怔,沒有反應過來:“誰?”

顧孟平卻沒有回答那人的問題,他一把甩開那人的手,徑直穿過密集的飛蛾朝門口跑去。

江浸月,等等我。

等等我。

他在心裏重複著這句話,像當年重複著讓她別走一樣。

他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

他明明知道,她向來大膽,不像別的女孩一樣需要人來保護,明明知道,他已經沒有任何立場去關心她,他過去可能會讓她尷尬,可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隻要一想到她會受到傷害,他的心就會不自覺地揪起來。

烏篷小船出現在他的眼前,飛蛾纏繞著船身,將船內僅有的一絲燈光覆蓋住,裏麵不時傳來江浸月的尖叫聲。顧孟平的眸子微動,他飛快地將外套脫下,然後一頭紮進了河裏。

十月蘇州夜晚轉涼,河水冰冷,他水性好,飛快地朝船上遊去,在碰到船身的那一刹那,船身猛地震動了一下。他迅速上船,掀開布簾走進船艙,還沒等江浸月反應過來,他已經吹滅了蠟燭,下一秒,他在一片黑暗中將她抱在了懷裏。

江浸月依然尖叫著要推開他,他緊緊抱著她,任她怎麽推搡也不放開:“浸月,是我。”

她動作猛地一頓,隨即像是放鬆了,在他被河水浸濕的懷抱裏顫抖。他小心地拍著她的背,小聲哄著她:“好了好了,沒事了,浸月,我在這裏呢。”

“沒事了,你別害怕。”

他將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膛上,輕輕拍著她,語氣放緩。他聽見懷裏女孩小聲的哭泣聲,聽見她第一次放下了驕傲,把他的臂彎當作一方避風港。他不由得將她抱緊了幾分。

“浸月,浸月。”

他低聲喚著她的名字,時隔一年半,第一次如此靠近她。

“顧孟平……”已經回過神來的江浸月喃喃道,她作勢就要起身,顧孟平卻用了力氣將她箍在懷中,讓她不能動彈半分。

一瞬間,飛蛾振翅的聲音消失殆盡,江浸月隻能聽到顧孟平的呼吸聲和水滴從他身上滴落的聲音。

撲通,撲通,撲通。

滴答,滴答,滴答。

江浸月閉上眼睛,說:“顧孟平,你的心跳得很快。”

顧孟平微怔,隨即笑道:“你說的,喜歡上一個人從心跳就能看出來,你看出來了嗎?”

他說得絲毫不委婉,在黑暗中,在長河中獨自漂**的船上,無所顧忌地說出了想說的話,讓她臉一紅,竟然不知道怎麽回答,但是她沒有推開他。

顧孟平悄悄地鬆了口氣,還好她沒有一腳把他踹下船。

在她的順從下,他試探地低下頭,將吻落在她的發上,他的唇浸著涼意拂過,讓她不自覺地抓住了他濕透的衣袖。顧孟平的心中升起一絲憐惜,動作越發輕柔,吻卻越發熾熱。

忽然,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她柔軟的腰肢上,隔著衣服摩挲著她的肌膚。江浸月身子一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就要將他推開。顧孟平卻順勢一推,將她壓在了身下。

“顧孟平!”

“就今晚,別讓我走。”他俯下身吻住她,熾烈的吻在她的唇畔輾轉,然後順著下巴一路下去,她則始終仰著頭,兩人慌亂急促的呼吸回**在寂靜的平江河上,他的吻最後在她精致的鎖骨處停留下來。

江浸月的心一陣悸動,她呼吸急促,似乎在怕著什麽,又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這件衣服……”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嘴裏吐出了幾個字。

顧孟平記得,她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長裙,後背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膚,為了配合這件衣服,她將短發做了小卷,淩亂卻又美麗。下午時,她安靜地坐在一片樹蔭下躲避陽光,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過頭,嘴角微微揚起,在樹影婆娑間,讓所有人都失神了。

“江隊今天不穿隊服了?這衣服真好看。”有人調侃。

“是林安河自作主張買的。他是嫌棄我這個隊長給戰隊丟人了!”

明明是嫌棄的口吻,她卻是笑著說出來的。

一想到她穿的衣服是別的男人送的,他越發覺得她穿的衣服礙眼。於是他將她抱起來,手在她的背上摸索著,隨即手指飛快地解著固定裙子的一條條繩子。

江浸月隻覺得被他滾燙的手指碰觸,又是一陣涼意襲來,她不滿地動了一下,沙啞的聲音頓時在耳邊響起:“你別亂動。”

說話間,她的身上一涼,他的大手撫摸過她暴露在空氣下所有的肌膚,停留在她胸前的柔軟處。江浸月嚶嚀一聲,他低下頭,輕輕地咬住胸口長裙的一角,將它往下拉了拉,他溫熱的氣息停留在她的胸口處,他能聽見她急促的心跳聲。

“浸月……”他聲音沙啞,帶著渴望。

“嗯?”

江浸月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嗓音已經溫柔至極,像微風一般軟軟糯糯地傳到他的耳邊:“怎麽……”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顧孟平的動作忽然變得猛烈起來,比之前更激烈、更密集的吻不斷地落下,他的手繼續向下移動,像有魔力一般灼燙她的每一寸肌膚。

“別……”在他要進行下一步動作時,她忽然低聲開口,帶著些許哭腔。

顧孟平眼神霎時間變得柔軟,他靠近她,讓她感受他的溫柔,他在她的耳邊吹風:“浸月,你別怕。”

江浸月緊緊地咬著下唇,他似乎發現了,手指拂過她的唇,讓她貼近他的身體。江浸月的手頓時用盡了力氣扣著他的脖子,他小心地卻又猛烈地向前動著。

“別怕,別怕。”他一遍遍地安慰著她,輕柔的吻蔓延她的全身,像要將她揉進身體裏一般,他又低歎,“不過我確定了。”

“什麽……”

“你愛我。”他喘息著,斷斷續續,一遍一遍說,“江浸月,你是愛我的,你愛我。”

他想,他再也不要放開她,死也不放開。

木船仍舊漂在平江河上,月光皎潔,覆在船身上,映在平緩的長河上,不遠處似乎有人在放戲曲。

咿咿呀呀中,沒有人知道,有這樣一對璧人,在細軟溫語中身心交纏,共赴雲雨。

月,不知不覺又明亮了幾分。

05

第二天。

江浸月穿著顧孟平從她的房間裏拿的新衣服走進了餐廳,正在吃飯的眾選手紛紛抬起頭往她這邊看來,唯有顧孟平鎮定自若地拍了拍身邊的座位,說:“坐這裏。”

眾選手側目。

開始秀恩愛了?

江浸月臉一紅,她瞪了顧孟平一眼,見餘越身邊還有一個空位,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一道冷冷的視線頓時落在餘越的身上,餘越的臉垮了下來,他小聲說:“浸月啊,你是要害死我啊!”

江浸月拿起一塊麵包,說:“我怎麽害你了?”

“你回頭看看,顧隊現在可難看了。”

“……”

“嫉妒使他醜陋。”

餘越喋喋不休,總體意思就是讓江浸月坐到顧孟平旁邊去,不然顧孟平回去後肯定是要給他穿小鞋的。江浸月本來就腰酸背痛,心情不適,聽著覺得煩,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冷漠地開口:“一是得罪他,二是得罪我,你選一個吧。”

餘越一秒鍾就做出了選擇,他給江浸月遞過一杯牛奶:“別噎著了。”

江浸月低下頭繼續啃麵包,但總感覺背後有兩道炙熱的目光追隨。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勇氣才走進餐廳,努力不讓別人看出異樣,然而她現在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

昨晚……

昨晚她本來在船上正歲月靜好著,誰知道飛蛾就像龍卷風一般襲來,讓她這個對昆蟲無力抗拒的人頓時束手無策起來,船上的門簾薄弱,一下子就被衝開,她驚慌失措間竟然忘了飛蛾是來撲火的。

接著她聽到“撲通”一聲落水聲,片刻後,顧孟平踏上了船,將她抱在他的懷裏。

然後就……

她怎麽沒控製住呢!

江浸月在心裏歎氣,手上的麵包也索然無味起來,當初明明說要離開的是她,昨晚在他懷裏纏綿的也是她,她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好在他們買的機票不在一個時間段,可以避免一些尷尬。

飛機上,江浸月心裏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連空姐提醒係安全帶也沒有聽見,隻顧看著外麵的跑道發呆。一隻手伸過來,從她的身側拿過安全帶係上,她微怔,抬起頭,林安河衝她展開一個大大的笑臉。

到北京後,林安河送她到家門口,他提出要順著胡同兒走一走。他不停地說著話,眼神如孩童般明亮。江浸月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林安河避開她的目光,說:“你別這樣看著我,我受不了,我會難過的。”

“安河,你相信那句話嗎?”

“哪句?”

“有時候輸了就是贏了。昨天陸清溪說的。”

林安河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說:“我相信。第七賽季結束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要轉會清風戰隊,我想你終於離開他了,而且離開得那麽果斷決絕,我覺得自己有機會了,我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說到這裏,林安河頓了一下,又歎息:“可是我錯了,他是輸了和你並肩作戰的機會,但是他始終是贏家,因為你喜歡他。浸月,你告訴我,我真的輸得沒有餘地了嗎?”

江浸月知道林安河喜歡她,在同隊的一年半中,他是她最有力的助手,幫她做一個好隊長。可是她就是因為知道他的喜歡,所以沒有辦法坦然接受他的好,於是跟他漸漸疏遠。

林安河似乎也不介意,隻是堅持著自己的喜歡。

可是,她確信,沒有人能比顧孟平重要。

所以,僅僅遲疑了一下,江浸月還是點了點頭。

林安河的嘴唇顫了一下,他扯出一抹苦笑,說:“如果是昨晚之前呢,你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之前呢?也沒有餘地嗎?”

江浸月說:“是。”

她早已做好了準備,就算她和顧孟平永遠都沒有辦法走到一起,她也沒辦法再去接受別人。

林安河閉了閉眼。兩人走著走著已經走到了街上,江浸月生硬地轉移話題:“我們往那邊走,那邊可以走去長安街……林安河?”

她走出去一段距離,才發現林安河站在原地沒有動,她走回去,說:“不再走走了嗎?”

“我不陪你走啦。”林安河露出大大的笑臉,他的語氣輕鬆,“就到這裏吧。”

他微微笑著,行人在兩人身邊穿梭,他的身後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她忽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了,坦然一笑,說:“好,就到這裏吧,你先回去吧。”

“你呢?”

“還有一段路,我想走完。”

林安河的鼻子一酸,在喜歡她的這條路上,他也隻能走到這裏了,就陪她走到這裏,讓她去追逐自己的幸福。

他想起在清風戰隊的一年多裏,他不知道多少次看見江浸月睡在訓練室,他給她披上毯子,怕她驚醒,不敢抱她回房間,又不想離開,就坐在她的身邊,學著她的樣子趴下來,和她麵對麵,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

有時候他也會睡過去,早晨醒來的時候隻聽見劈裏啪啦的鍵盤聲。見他醒來,她說:“去吃早飯吧。”

他恍然,抬起頭,她眼神明亮地看著電腦屏幕,做著視頻分析。

她總是承擔得太多,讓他不能去照顧她。

但是林安河終於明白,唯一能照顧她的人,是顧孟平。顧孟平卻選擇尊重她,如果她需要,他給她保護的港灣;如果她不需要,他就和她並肩同行。哪怕不是在同一個戰隊,他們也能相伴相扶。

這不就是江浸月最想要的愛情嗎——旗鼓相當,互相欣賞,良性競爭。

除了顧孟平,沒有人能給她。

所以,他在喜歡她的這條路上,隻能到此為止了。

林安河站在原地看著她走得堅定的背影,眼圈已經忍不住紅了起來。他忽然想起那一年遇見她後,他去找她的照片,女孩在照片中笑靨如花,就這麽對著他笑著。

“你現在在幹嗎?”

“打遊戲啊。”

“不是,你在笑嗎?”

“對啊,在笑。”

有時候他會埋怨,別隨隨便便對人笑啊,她一笑,就誤了他的大半輩子,從此眼裏隻有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