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若向駱凡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舊書店的老板翹起二郎腿,躺在帆布凳上打瞌睡,店裏無人光顧。

子若咳了一聲,“老張,我又來了。”

老板是個中年男人,頭頂禿著,兩隻手青筋爆出,腳下穿一雙拖鞋,衣服舊舊的磨了邊。

在門口,朱茉莉聞到一股書頁特有的油墨味,來這做什麽?

店老板聞聲一躍而起,這聲音太熟悉啦!

子若咯咯咯大笑,“嚇到您了嗎?老張,我們來啦。”

“早該來了,再不來,我出攤去了,等得我心焦。”他抱怨道,這抱怨卻毫無責備之意,反是兩個老友之間推心置腹的談心,窩心得很。

最近店裏的生意不怎麽樣,用電腦看書的年輕人越來越多,老朱一有空就到街邊或大學園內擺攤,路過的人買幾本帶走,因此,勉強能糊口。

子若鼻子一酸,心中難過,強裝笑容,向老張介紹道:“這是我的搭檔駱凡,我之前向您提起過的,您這的事,他負責搞定。這位是我們公司的新同事,畫家,她可以把您這都畫下來哦。”

駱凡與老張握手,老張興奮地連聲說,“那敢情好,敢情好啊,我這就有救了,你看,多好的地兒啊,”他鬆開手,三步並作二步進了書店,指著那一一羅列一羅列的書,“你看,這些都是我精心選過的,還有胡適先生的提字,他作的序呢,這本夠舊吧,舊就對啦,舊就是有年頭啦,現在的人真不懂,沒幾個懂,俗!”

從老朱嘴裏蹦出這個“俗”字,朱茉莉忍不住想笑,就他,也配批評別人?

再看子若一臉恭敬,不覺詫異,駱凡一路上沒幾句話,到了這兒,臉色竟然歡喜,朱茉莉不敢放肆,聽他說下去。

“那不是說你,你可不一樣,懂,真懂,關照我生意,哎。”他嘀嘀咕咕說的是子若,駱凡明白,子若想做的事,通常偏離一個職場人的理性,心一軟,為了拉著大夥兒下水,一定通宵熬夜寫方案向總部提交,方案還非過不可,這就是她做事的風格。他可以確定這次的懷舊檔,是她為了幫老張拉點生意想出來的點子,隻是這點子,對了高層的胃口。

“這邊,這邊……瞧瞧,都是絕版呢,以後啊,往我棺材裏一放,讓它們賠著我,沒人要,我要。”

老張好幾代人都是開書店的,上個世紀在大學城內的舊校區有一家很大的店麵,應有盡有,走的是傳統文學路線,不光出售,也外借,借一周五毛錢,大學生拿學生證一壓就完事了,想當年輝煌一時,每日來取書、換書、借書的人多得很,個個很愛惜,竟沒有一外借的書弄丟過,後來各高校的圖書館建起來了,文學也漸漸淡出了人的生活,考研書、暢銷書火了,老張的書店隻得一搬再搬,離大學生活動區越來越遠,幹脆直接轉手做舊書的生意,開始還好,光顧的人不少,可最近這兩年,不行啦,看書的人不知跑哪兒去啦,更別提買書的人,來的,也隻幾個真懂書的舊相識,恐怕這書店保不住了。

可惜了這些好書,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您這說的是哪兒的話,沒人要,還有我要嘛,等我發達了,全要了去,開一家圖書館,您呢,就坐在那管這些書,不就寶貝了嗎。”子若津津樂道,老張那胖嘟嘟的臉大放異彩,仿佛真有這麽一檔子事,裂開嘴大樂,邊笑邊點頭,“你能的,你能的,我等著。”

她就愛管閑事,給別人下一些幻想的迷藥!——駱凡瞟了子若一眼,鑽進書架中間,看看拍攝時哪個角度好些,來之前與老張溝通好了,相信子若沒問題。

朱茉莉靜靜聽了一會子若他們的對話,她沒見過有這樣的書店,有那麽好嗎?她帶著好奇向書店最深處走去,過道上有一堆堆的書整整齊齊壘著,疊起兩三米高,正好擋住她的去路,她向它們一推,書架向對麵倒去。

說時遲那時快,駱凡把子若拉進自己懷裏,順勢一蹲,書架傾倒,書冊成堆嘩啦嘩啦砸下來,亂了一地。

偌大的書架又推倒了前麵的一架書,頃刻間把駱凡和子若埋在書堆裏。

老張傻了眼,灰塵翻滾,好些多年無人翻看的書上布滿了塵土,經這一折騰,還有得救嗎,他大叫“小非!小非!”可別出什麽事!

朱茉莉嚇得臉色都青了,她剛剛隻是無意中一推,沒料到這些書架的腿因年久失修,又在一樓的潮濕處,早不堪重負,這麽一動作,哪有不倒的道理。

朱茉莉跟著叫喊,這下子是真急了,“子若!子若!駱凡!”,她連叫了兩遍,終於聽到有人咳嗽。

“我還好。”傳出子若悶聲悶氣的說話聲,那駱凡呢?

有一雙手從書堆裏伸出來,一看,是駱凡,萬幸,他們兩人都沒事。

“把書搬開!”老張急中生智,可不能讓兩個孩子有事。

朱茉莉動手跟老張一塊搬書,邊搬書邊喊:“你們別亂動,我們把書拿開。”

駱凡弓著腰背,慢慢站起來,一隻胳膊與書架碰撞,真疼,不過沒什麽大礙,子若沒傷著,不幸中的萬幸——這書架都是柏樹實木,要不是前麵那排書順勢擋了擋,後果沒這麽輕鬆啊。

子若坐在地板上,駱凡用手拉了她一把,四周全是書。

“你別動,不要踩著書。”子若口氣嚴峻,難不成,他與她就這樣曖昧地貼在一塊?她首先不是關心我這個救命恩人的死活,眼裏全是這些舊書,身價貶低成這樣,換作其他男人,非找個地洞鑽進去。

“茉莉,你和老張扶那邊,我和駱凡一塊把書架推過去,老張,你到門口拿些磚頭。”書架的四條腿殘缺了一條,隻能想這個辦法。

駱凡不能動彈,她脖子上一道道汗水的痕跡,胸膛一起一伏,該死,他閉上眼睛。

“你幹什麽!”子若怒拍駱凡,“把腳邊的書先挪過去,跟我一起用力。”

駱凡將身子稍稍離開子若,用另一邊沒有受傷的胳膊去頂書架,四個人一塊把書架立起來,老張抓住時機往下邊塞了一塊磚頭充當書腳。

好了,完美,這些書該怎麽辦。

“對不起啊,給您添麻煩了。”子若歉然道。

老張擺擺手,“說的哪裏話,它太舊,你不來,說不定砸著我自個兒。”

“我們把計劃改一改,先把書規整好,OK。”這可是老張的心血,馬虎不得。

四個人什麽也沒做,碼了一天的書!

朱茉莉不敢抱屈,她不該自作主張瞧不起這家書店,盡管它外表與老張一般市井,與之相比,作為一個畫家,她是多麽膚淺!明朝的地圖,宋朝的線裝書,清時的曲調……捧著它們,宛如進入時空隧道,曆史倒回到數百年前、上千年前,時光是靜止的,一本本書,一張張紙,無聲地訴說人所不知的故事。

在這,朱茉莉理解了,有這樣一些人如此卑微地活著,為了同樣不為人知的卑微,如老張,守著祖傳的巨大財富,過著卑賤被人瞧不起的日子,然而,他臉上掛著許多人沒有的快樂和滿足,他童心未泯,不惑之年依舊對年輕時做過的夢念念不忘……

如子若,W公司的白領,有多少人費盡心思在職場上馳騁,為了加薪,為了更好的前途,隻有她遊離於現實與夢想之間,一隻腳踏在騰飛出版的船舷上,另一隻腳沾滿了泥,對土地上那些渺小的生物充滿悲憫,而她的悲憫飽含對生命的尊重……

如駱凡,他輕視繁文縟節,冷對虛偽做作,在他所熱愛的工作上,卻能拋開私情,嚴陣以待,一絲不苟。

而我,終有一天,會被這些人拋棄——書店一事未驚擾其他人,若幹年後朱茉莉回憶起這一片斷,依然久久難以平靜,愛書如命的子若究竟愛的人是誰?是駱凡,是君然,還是書?也許,她都愛,隻不過愛的方式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