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莫子晗托著腮認認真真地聽展眉講著故事。
聽故事的人往往都愛追問這一句:“那後來呢?”即使知道大多數故事往往不能在花好月圓時收尾,即使明知後來可能是曲終人散,天各一方,卻還是忍不住一再地想追問一句後續。子晗和展眉手挽手走在操場上,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她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今天,在她一再追問下,展眉向她講了自己和大自己四歲的“陳朗哥哥”的初戀。故事很美好,一直到高考前,還是歲月靜好的愛情劇。陳朗要畢業,已經在北京找好了工作,展眉也打算報考到北京的大學去——可後來,展眉怎麽又來到了這千裏外的廣州,和自己在H大認識,如今一起在這裏散步?
南方的十月初,依舊是濕熱又沉悶的。但今天傍晚下了場雨,所以此時的校園倒涼爽了不少。展眉穿了條白吊帶裙,外邊加了件薄針織衫。子晗轉頭看著她,剛剛洗完澡,展眉不施粉黛,依舊是晶瑩剔透的美。子晗是個漂亮的人,也隻喜歡和同樣漂亮的人交朋友——因此在H大,她和同班的展眉最是形影不離。
“後來啊…”展眉低下頭,別在耳後的頭發散下來遮住了她的側臉,“子晗,我有個秘密沒有告訴過別人,連陳朗都不知道。”然後她抬頭看向子晗。子晗知道她的意思是:我隻告訴你,不管怎麽樣,希望你理解我。因此子晗忙點頭:“你說吧。”
展眉便繼續說:“其實我的媽媽,和陳朗的爸爸,有過一段將近十年的婚外情。”
子晗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這個秘密嚇了一跳——“這…”
“他們都不知道媽媽出軌的對象是誰。媽媽懷過陳叔叔的孩子,後來打掉了。她死活不肯說出孩子是誰的,可是我知道。我問她——是陳叔叔麽?她沒有說話。我就知道,這世上我是最明白她心意的人。”她頓了頓,“知道這個的,除了他們兩個人,隻有陳朗的媽媽,還有我。陳朗的媽媽知道我和陳朗在一起之後,勃然大怒——其實我也理解她。誰不是受害者?可是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們所有人都得努力維持一個安寧的假象。”
子晗不敢置信地問:“然後你就離開陳朗了?什麽都沒有告訴他?”
展眉搖頭:“我和陳朗分開,不算是因為這個。就算沒有那些事,就算葛阿姨不拚命反對,我和陳朗也是要分開的。”
子晗是個不知道怎麽對感情認真的人。讀了兩年大學,她身邊的男孩子換了一個又一個。因為不知道怎麽認真,所以對於展眉對陳朗的感情難以理解。但她大致可以想象——從展眉講述裏可以想象出來,陳朗是個風流慣了的公子,後來碰著了展眉,想收了心舉案齊眉地相戀。但是橫亙在兩人中的東西太多了——展眉是在父母不睦的家庭中長大的,而且本來就心思細膩,性格沉靜。二十歲的陳朗,是無法真的和她長相廝守,忍她照顧她的。想起來展眉平日也很少和家人聯係,假期也幾乎都是留在學校打工,隻有春節左右回家住幾天,子晗也可以猜出她家中的情形,以及她對父母的感情。展眉是最溫柔最細心的姑娘,越是這樣,子晗便越對她多了幾分心疼。
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兩人走累,坐在了一旁的台階上。展眉抱著腿,下巴抵在膝蓋上,靜靜地看著夜色。兩年前——其實有些事,真講出來又有什麽意思呢?有些話隻能說一半,故事也隻能講一半——別人總會忘記的,隻要她自己不會忘記就足夠了。她和陳朗那陣子日日要爭吵,累了便冷戰,可是在陳家夫婦麵前,還要自始至終保持相安無事,雲淡風輕。爭論的焦點,是陳朗打算出國留學。展眉覺得滿心委屈——兩個人早就打算好,連細節都討論好的未來,陳朗說不要就不要了。陳朗總是說:“展眉,你還太小了,我們怎麽能隻打算眼前的事?”展眉也明白他一遍遍的解釋:隻是為了回來能有更好的機會。可她不願意等。展眉不是個有安全感的人,對任何人都是這樣,她親眼看著媽媽等了這麽多年,可她等到了什麽?她等到了一間陰森森的人流室。她親手用一張信曳結束了自己對一場愛戀最後的念想。
她不願意等。她寧可鼠目寸光,她寧可陳朗一無所有自己和他做布衣淡食的貧賤夫妻,她也不願意相信一個遙遙無期的承諾。
所以她逃了。
2001年的秋天,她在機場送別了陳朗。連日的爭吵不休讓兩人都筋疲力盡,因此分別時兩人都格外平靜,進安檢口時,陳朗和她揮手說著“每天給你打電話”,表情裏竟然有了幾分輕鬆和欣喜。陳朗,你也終於煩了對不對?你慶幸自己選擇了遠離我,對不對?展眉一邊知道自己的無理取鬧,一邊在心裏這樣質問他。目送陳朗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不見,她轉個身抹了抹一臉的眼淚,從包裏取出買好的去北京的車票,撕了粉碎。
她早就瞞著大家改了誌願,沒有了陳朗,一個人去北京又有什麽意思?她要離開——這個在她心裏醞釀了三四年的念頭,終於趁機紮了根發了芽。除了沈玉如,誰也不知道她報了一個遠離家鄉的學校。葛心菊,陳黛山,都以為她去了北京念書。本來便對她漠不關心的陸建文,更是不曾過問——他一直咬牙切齒地咬定,這個永遠對他冷眉冷眼的女兒也是沈玉如和別的男人的野種。
在那個秋天,她踏上了離開北方的列車,獨自來了這裏。讀了兩年大學,她每天拚命打工,做了各種各樣的兼職,來支付自己的生活費,還學費的貸款。沈玉如寄來的錢,她都悉數退了回去——玉如不止一次含淚對她說,你這是何必呢?展眉也滿心愴然,卻忍著淚堅持說,我不想花他的錢。
子晗在一旁靜靜坐著,她突然想起來,大一剛來時,有天她回到宿舍,展眉的手機放在**,卻是正在通話的狀態。她看到是個沒有備注的奇怪的號碼,已經通話了半個小時。她拿起手機放在耳邊,裏麵是個男人的聲音:“展眉,你還聽著麽?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樣,但是我真的求你說句話,展眉?”子晗答到:“展眉不在宿舍,她出去了。”電話那頭的人焦急地問:“那你告訴我,她現在是在哪兒?她現在…”這時候展眉突然回了宿舍,跑過來一把拿過手機,掛了電話,又拆開手機,把電話卡取出來,打開窗子丟了出去。子晗嚇了一跳,問到:“怎麽了展眉?是誰打的?”展眉攥著拆散的手機,背對著她沉默了很久,才回過頭來對她笑笑:“沒事。”
突然想起這一幕,才把前因後果連在一起。想必那個奇怪位數的號碼,來自大陸另一端的陳朗。那個被丟出窗口的電話卡,是他們兩人最後的一點聯係。
“子晗,不要對一件東西特別在意,不然它總有一天會讓你難過的。”展眉轉過頭看著她,“人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