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隻是徒然掬一把廢墟灰燼。
Y·H不是這座城市裏最大的裝修公司,也不是最有名的,因為規章製度比較嚴格,很難私帶客戶單獨出去購買材料,所以油水也不算多。
可是阮眠不會走。
不是沒有別的公司來挖過人,即使承諾的天花亂墜他也無動於衷,原因無非是他的老師兼大老板,孟周。
他是除了母親之外,對阮眠人生影響最大的人。
當初阮眠剛一畢業,家裏飛來橫禍,阮爸一直在外麵有一房小老婆,一年到頭神龍見首不見尾,掙點錢家裏一分也見不著,後來小老婆懷孕,阮爸也不裝了,攤牌了,要離婚。
阮媽一直覺得他隻是貪玩,玩夠了就會回來,直到最後一絲希望真的在眼前破滅。
她當了二十多年家庭主婦,當初結婚時毅然決然的放棄事業為這段感情自我閹割,最後卻落得這麽個下場。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離婚手續辦完沒多久,阮媽查出了尿毒症。
透析的費用即使能報銷一部分,對於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也是一筆龐大的開支,還是源源沒有盡頭的那種。
阮眠那陣子幾近崩潰。
都說室內設計畢業窮三年,人人都得從助理熬起,拿著微薄的薪水靠夢想過活。
他白天去公司上班,因為知道自己耗不起,總是不要命似的把手頭的活幹完,擠出一切時間學習。
覺得自己不夠了解主材,就滿世界的跑市場,賴在人家店裏聽銷售談客戶;覺得自己對施工工藝不夠精通,就挨個工地從頭跟到尾,比工長盯的還上心。
那會他沒有車,為了省錢,很多時候如果路途不遠連公交都不坐,一個夏天下來,曬的跟個黑驢蛋蛋似的。
晚上回家,還要兼職接些私活,有時幫人畫施工圖,一套大幾十張,爭分奪秒的也要畫半個多月,早幾年的市場行情下最後就隻能拿個三千來塊。
好不容易從助理熬到正兒八經的設計師,空有一身本事無人問津,好不容易開始接單,又接連遇到各種騙方案或者對手公司派來假裝客戶探價的。
這事落誰頭上,誰不懷疑人生。
阮眠是有一腔熱血,但也熬不住長了一張嘴要吃飯,睜開眼就得麵對新一天的房租,更別說還有母親高昂的醫藥費了。
在他想要放棄的時候,是孟周找到他,和他語重心長的聊了一整個下午,然後給了他一筆錢,對他說,“我隻給你一年的時間,一年之後還給我,你是我的得意門生,不要讓我失望。”
他對他說,“你可以被這個世界磨平棱角,但不可以被塵土湮滅鋒芒,既然有夢想,就用心灌溉讓它破土而出頑強生長,終有一天會開出花來。”
所以,即使他現在翅膀硬了,也絕不會得魚忘筌,如今孟周不在,總不能受點委屈就撂挑子。
除非有一天孟周回來親口對他說讓他走。
“我或許敗北,或許迷失自己,或許哪裏也抵達不了,或許我已失去一切,任憑怎麽掙紮也隻能徒呼奈何,或許我隻是徒然掬一把廢墟灰燼,唯我一人蒙在鼓裏,或許這裏沒有任何人把賭注下在我身上。無所謂,有一點是明確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有值得尋求的東西。”
這是他最喜歡的話,一直用便簽夾夾在床頭。
阮眠草草洗漱完畢,把自己撂在**,伸了個懶腰一覺睡到天亮。
畢竟他還有一個座右銘——一覺醒來,還是一條好漢。
結果某人因為一夜多夢,第二天睡過了頭,打仗似的洗臉刷牙,抓起衣服就往外跑,一路瘋狂的在超速邊緣試探,堪堪在吉時前趕到開工現場。
為了儀式感,一般開工典禮都辦的相當隆重,小禮花,大橫幅,王老吉,工長監理設計師,樣樣不能少。
阮眠在看見耿灣灣抱著一箱加多寶走進門時,差點沒嘔出一口老血。
他上前幾步,抬起手作勢要削她。
結果耿灣灣看著眼前攤平了的大巴掌,鬼使神差的也伸出手,跟他擊了個掌,說,“耶?”
阮眠生生把血咽了回去,差點嗆死。
他盡力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的指了指加多寶,“不是說要王老吉?!”
耿灣灣疑惑的眨眨眼,“老板說沒有王老吉了,我看反正都是涼茶,加多寶也一樣嘛。”
阮眠氣絕,“人家要王老吉取個吉,你怎麽的?取個涼?!”
耿灣灣,“嗯,有道理…那怎麽辦?”
阮眠一指門外,“拿回車上帶走,限你一周之內全部喝完!”
裝修過程中有幾個重要的節點,開工時的拆除交底,拆除完畢後水電交底,再就是水電隱蔽工程驗收,中期瓦木驗收,和最後的竣工驗收。
開工時主要是和工長交代清楚現場需要保留什麽,拆掉什麽,哪裏有新建牆體,哪裏要拆除牆體,這些大格局上的東西,一般來說兩個小時左右差不多就能完事。
在臨近尾聲時,他突然接到了肖毅的電話,告訴他山西煤老板一個小時之後到,催他趕緊回去。
阮眠頭大如鬥,再次重回一整天吃不上飯的怪圈,一邊開車一邊啃了半拉幹麵包,匆匆趕了回去。
*
煤老板名叫孫齊天,齊天大聖那個齊天,本人也著實長的像隻猴,瘦瘦小小的一隻,穿著一身空落落的襯衫西褲,鼻梁上架著一副文鄒鄒的半框眼鏡。
他看見阮眠進來,挺了挺腰杆坐直,操著一口濃濃的山普,“你讓額等了很久,你知不知道?額的二十分鍾能掙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阮眠賠了個笑臉,往桌上放了兩瓶加多寶,“抱歉,您來的突然,我這邊正好有點事耽擱了,天熱了,喝口涼茶消消火。”
孫齊天不屑的瞅了一眼,“額不喝這些東西,有沒有鐵觀音?給額泡一壺來。”
阮眠衝耿灣灣使了個眼色,讓她出去泡茶。
耿灣灣力拔山兮的推開門憤然離去,翻了個朝天大白眼,好懸給隱形眼鏡翻掉出來。
預先準備好的圖紙剛投影在屏幕上,還沒等阮眠開口,孫齊天轉了轉手指上的金戒指,咂了咂嘴,“額就喜歡金色和大紅色,雕花越多越好,對了,房頂上那一圈金色的花的叫什麽東西?額也要,不怕花錢。”
退一步海闊天空。
麵對這種一切為了炫富的土大款,管他什麽實用不實用,乖乖答應才是正道。
阮眠笑靨如花的表示明白,“可以的,參照巴洛克風格。”
他知道孫齊天根本不懂,幹脆找了幾張凡爾賽宮的照片和一些極盡奢華的意向案例。
孫齊天滿意的點了點,“就是這樣。”
阮眠在心裏默默噓歎,要是真搞成這樣,在家穿著褲衩背心都不好意思到處跑。
原本阮眠做了十二分的準備,生怕這個天外飛單會出什麽幺蛾子,結果到平麵布置快要講完,一切看起來都還是那樣的和諧融洽。
孫齊天撓了撓鼻子,指向一層一堵240厚的承重牆,“其他的沒什麽問題,把這麵牆整個砸了吧,敞亮。”
阮眠,“這個不可以拆,承重牆是支撐整個房屋結構中最重要的部分,拆了既違反規定,也影響建築安全。”
孫齊天輕蔑的笑笑,“沒什麽是錢解決不了的,除了□□哪裏不能拆?我說拆,你們這些幹活的拆就完了,哪那麽多廢話。”
阮眠皺了皺眉,亦是冷冷一笑,“那我建議您把房子推了重蓋。”
孫齊天猛地一拍扶手,“你怎麽說話的!”
阮眠微微一挑眉,“是您自己說的啊。”
一直在旁邊作壁上觀的肖毅站了起來,殷勤的給孫齊天添上茶水,“咱先不糾結這個,後期您可以跟工人協商,看看有沒有辦法操作,您看成嗎?”
孫齊天一擺手,毫不客氣的揚開遞到麵前的茶盞,“工人?額不喜歡和那種底層的人打交道,髒得很,拉低檔次。”
這句話可徹底觸了阮眠的逆鱗,他的臉頓時黑了下去。
什麽叫底層人?什麽叫打交道會拉低檔次?都是出來憑本事混口飯吃的,誰有立場看不起誰?
他見過工人在大熱天裏汗流浹背的用肩膀一袋一袋扛材料,一磚一瓦的給人築造新家,人家是靠力氣吃飯,不偷不搶光明磊落,怎麽就成了他口裏那種拉低檔次的底層人了?
之前這猴子的態度再惡劣他都能忍,唯獨這個不行。
阮眠把圖紙扔在桌上,“您高等人的單我沒能耐接,另請高明吧。”
說完,也不管身後孫齊天暴跳如雷,帶著耿灣灣揚長而去。
肖毅站在一旁不說話,隻靜靜看著他的背影,摸不透在想些什麽。
出門之後,耿灣灣在他身邊直繞圈,不住的讚歎,“師父,你好帥,氣場兩米五!”
阮眠的臉色還沒緩過來,整個人陰沉沉的,“有幾個臭錢了不起了,人品問題,沒什麽好合作的,即使簽了後期也是一堆麻煩。”
難怪要把這個單強行塞給他,可不就是摸準了雙方的脾氣,知道肯定會不歡而散。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落不好還得吃一枚客訴,裏外不是人。
一個小時之後,阮眠轟走客戶的壯舉便傳遍了整個公司。
馮宇快要被他嚇瘋了,連跑帶顛的過來找他,“我的個親哥!這節骨眼上你耍什麽威風呢?!客戶說什麽你順著他不就好了,隻要簽單隻要出業績什麽不行啊!這下好了,姚禿子不整死你畢戎希也不能饒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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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生死時速…
我或許敗北,或許迷失自己,或許哪裏也抵達不了,或許我已失去一切,任憑怎麽掙紮也隻能徒呼奈何,或許我隻是徒然掬一把廢墟灰燼,唯我一人蒙在鼓裏,或許這裏沒有任何人把賭注下在我身上。無所謂,有一點是明確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有值得尋求的東西。
————村上春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