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夫人, 夫人。”已成了大姑娘的穀雨匆匆進屋。

忙裏偷閑在看書的顧馨之頭也不抬:“什麽事啊,著急著慌的。”

穀雨神色有些古怪:“青梧請您去書房一趟,前院那個。”

顧馨之頓了頓, 從書本中抬起頭,不解:“先生回來了?”她看看外邊天色, “這麽早, 是有什麽事嗎?”還沒到老謝下班的點啊。

如今是昭明十五年,謝慎禮曆經三載铖州知府、三載西路都運轉使,與今年初遷升禮部左侍郎。他們一家子也就搬回京城府邸。

穀雨搖頭:“不是, 是煊哥兒。”

顧馨之:“……”她頓時頭疼,放下書站起來, “他怎麽跑去前邊玩了?長風、長空呢?”

這幾年,她誕下了一子一女。女兒剛三歲,這會兒被夏至帶到花園裏蹦躂。兒子虛齡六歲,由謝慎禮親自帶著開蒙, 還給配了兩名十二三歲的小書童, 分別叫長風、長空。

穀雨也是無奈:“煊哥兒說要習字,但他最喜歡的小毛筆昨兒漏在前書房,非要去取回來, 長風倆人不肯帶他去,他自個兒偷跑過去了……聽說這會兒, 正撒潑不肯走呢, 長風倆人拗不過他,就來求救了。”

邊上收拾衣物的小滿忍不住笑:“夫人親自發的話, 若是搞不定煊哥兒, 盡管報上來。長風倆孩子實誠, 肯定是真搞不定了。“

顧馨之擺手:“我這不是要去看看了嘛。”她邊往外走邊問穀雨, “青梧呢?就沒人看著書房嗎?”老謝那書房都不知道塞了多少機密卷宗,要是給小屁孩折騰沒了,就罪過了。

穀雨:“青梧哥出去辦事了,走的時候鎖了書房。”

顧馨之有不祥預感:“……那煊哥兒怎麽進去的?”

穀雨輕咳一聲:“煊哥兒把鎖掰了。”

顧馨之:……她就知道!!

顧馨之咬牙:“好的不傳壞的傳。”謝慎禮天生神力,沒曾想他兒子也遺傳了。好好一小孩,揮揮手就能把人撣青紫,打小照顧得多費勁。若非他爹還算個人,得空就帶在身邊,哪個照顧得起?

現在長大了,更不得了,一撒潑,那力道,好家夥,長風、長空倆半大小孩壓根製不住……要不然,現在也不會來找她求助了。

穀雨可不敢接這話,隻跟著快步往前。

一路快走,很快便抵達前院。

還未踏入,就聽自家兒子的囂張童言。

“……為什麽不可以拿?這是我阿爹的。阿娘說過,阿爹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顧馨之:“……”兔崽子!

穀雨差點笑出聲。

顧馨之吸了口氣,大步跨過院子,直奔書房。

“煊哥兒啊,”不知何時回來的蒼梧在裏頭正苦口婆心,“您是沒聽錯,但那句話,夫人說得,您可說不得啊。這屋裏的東西,您最好都不要亂動啊。”

煊哥兒不明白:“為什麽呀?”

“臭小子!”顧馨之大步跨進屋,左右一掃,直奔那胖乎乎的小孩兒跟前,揪住他耳朵就開訓,“你不去習字,跑這兒做什麽?最近挨揍少了是吧?”

“哎喲。”背對著門口的煊哥兒疼得墊起腳,試圖讓耳朵力道鬆一些,“阿娘,輕點,我正要寫字呢!”

屋裏蒼梧等人連忙上前行禮。

顧馨之擺擺手,嘴裏卻不含糊:“寫字你跑這兒來作什麽?”用力,“還敢掰鎖?膽兒肥了啊,你爹的書房你也敢上手掰鎖?”

煊哥兒“哎喲哎喲”地:“我沒有,我就好奇摸一下,誰知道那鎖這麽脆,一捏就斷了——哎喲,輕點、輕點!”

顧馨之再次用力:“你什麽力道你不知道嗎?我叮囑你多少次,拿東西要輕拿輕放,你怎麽不聽?還好奇書房的鎖,你當你娘是傻子嗎?”

“沒有沒有——蒼梧叔,救命啊——”

蒼梧幾人早就習以為常,笑眯眯在旁邊看著。聽見呼救,蒼梧拱了拱手,道:“煊哥兒啊,奴才無能,救不了您嘞。”

煊哥兒開始哇哇叫:“臭阿娘,就欺負我!”

顧馨之見他耳朵都紅了,終於心軟撒手,嘴裏卻還繼續跟他吵:“臭阿煊,就知道氣我!”

煊哥兒揉著耳朵,氣呼呼地瞪她:“你等我長大了,我也要擰你的耳朵!”

顧馨之:“來啊,我放老謝揍你!”

煊哥兒:“等我長大了我就能打贏他!”

顧馨之:“哦,那等你打贏了再說吧。”

煊哥兒語窒,跺腳:“你就欺負我!!我要告訴阿爹!”

顧馨之不痛不癢:“去啊,又不是隻有你會告狀,我也會啊,你看老謝是幫你還是幫我!”

煊哥兒氣呼呼:“有你這樣當娘的嗎?”

“哎喲,你還知道怎麽當娘呢?”

煊哥兒:“我當然知道,我見過啊!賢哥兒的娘就不這樣,說話可溫柔了。”

他說的賢哥兒,是柳晏書的小兒子。

顧馨之忍不住逗他:“那我明兒問問賢哥兒阿娘,讓她把你收過去當兒子?”

煊哥兒登時遲疑了,然後道:“雖然你又凶又煩人,但我是好孩子,我不嫌棄你。”頓了頓,又補了句,“我也不嫌棄阿爹整日冷著臉。”

顧馨之被逗笑了,忍不住蹲下,把小胖墩摁進懷裏,好一頓搓揉。

煊哥兒連連掙紮:“阿娘——男女授受不親——”

顧馨之停下來:“……誰教你的?”

煊哥兒連忙整理衣衫,認真道:“阿爹說的,他說我過了年就該七歲了,男女七歲不同席,該避諱就要避諱。”

老氣橫秋的模樣,惹得顧馨之抱住一頓啃:“傻兒子喲!”

煊哥兒肉呼呼的臉漲得通紅,拚命掙紮:“阿娘!!”

顧馨之戀戀不舍鬆開他,順手幫著他整理衣衫發髻:“好了,不鬧你了,現在說正事。”

煊哥兒眨眨眼。

顧馨之點著他腦門:“這書房呢,是你爹放重要文件的地方。上鎖,就是告訴別人,這裏不許進。你把鎖弄壞,相當於不理會你爹的警告,擅自進入他的書房……不管你是不是有意,這事兒呢,我一定會告訴你爹,你自己親自去向他解釋。”

煊哥兒想到自家阿爹的冷臉,縮了縮脖子,忍不住猴到她身上:“阿娘,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幫我去跟阿爹說說吧~”

顧馨之冷酷無情:“不行,男子漢做事,敢作敢當。你是不是故意,自己去跟你爹說。”

煊哥兒這才慌了:“我真沒有——”

“那這些是怎麽回事?”顧馨之指著他腳邊翻騰得亂七八糟的箱子,還有旁邊明顯被暴力拆除的小鎖。

煊哥兒心虛:“我就看看……”下一瞬,他挺直腰杆,“蒼梧叔叔說,這些都是阿娘的東西,不是阿爹的。”所以他能翻。

顧馨之詫異:“我的?”說著,扭頭看向蒼梧。

蒼梧撓了撓頭,含糊不清道:“就前些年的舊物。”

顧馨之更狐疑了。

煊哥兒猶自叨叨:“上回我過來,阿爹就說是阿娘的舊物,所以我今天才過來翻的。”

顧馨之“哦吼”:“有些人暴露了!”她伸手搓他腦袋,“臭小子,我就知道你有問題,好端端找什麽心愛的毛筆,我看你,就等著挨揍吧。”

煊哥兒:“……”

顧馨之也不跟他多說,朝蒼梧招手:“勞煩你跑一趟,把他拎去後書房。”長風、長空倆人可拽不動這小子。

煊哥兒似乎自知理虧,嘟嘴站在那兒,腳尖一下一下地轉著圈。

蒼梧掃了眼書房門口,有些遲疑。

顧馨之沒好氣:“行了,我就在這兒看會書……”她看看天色,“估計先生也快回來了,到時我跟他說說。”省得他們挨罵。

蒼梧登時眉開眼笑:“誒喲,有夫人這話,大夥就放心了。”

顧馨之:“……”

片刻功夫,書房就空了。

穀雨福身:“奴婢去給您沏壺茶。”

顧馨之擺擺手。待穀雨離開,她環視一周,再次將目光落在旁邊打開的小木箱。

她的舊物?

她好奇上前查看。

數個舊荷包、兩塊綴著同心結的玉佩、數本書冊,一遝信箋。

她撿起最上麵一個荷包。戲水雙鯉紋,舊是舊了點,但繡工確實挺好,錦鯉被繡得活靈活現——

等等。

這是,“她”的荷包?

想到這種可能,她連忙去翻剩下的東西。

荷包自不必說,都是精致的繡紋,一看就是浸**多年的功底。書冊是幾本詩集,上麵寫了許多注解,可見讀書之人用功之深。

顧馨之猶豫了下,撿起一封信箋——“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她”,看看信也無妨吧?

猶猶豫豫地展開:

耗時兩月,將《林州詩集》通讀完畢,許多詩篇亦能朗朗上口,是不是能讓夫君改觀一二?日日勤學,隻望與君紅袖添香、舉案齊眉。

既無抬頭稱呼,也無落款,宛如隨筆。

顧馨之暗歎了口氣。傻姑娘。

再撿起一封:

又是清明,可恨不是男兒身,獨留父親孤墳寂,又無法贍養生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獨自飲恨。

顧馨之想到許氏剛回京那模樣,心中惻然。

將剩餘信箋全部翻了遍,全都是這種調調的感懷小語,有自憐夫君冷落,也有對父母的思念不甘,林林種種,不一而論。

顧馨之看得心情沉重,正要收好,卻發現底下還有一張紙——不是信箋,仿佛隻是隨手從什麽冊子上撕下來的紙張。

她好奇撿起,翻過來。

是一張菜譜,是土豆的多種做法。墨字中正平和,疏朗圓潤,是她的字。

顧馨之忍不住笑。她記得這菜譜,當初她給柳霜華等人送菜譜,順手塞給謝慎禮一份來著,沒想到他竟然還留著,還鎖在箱子裏,真是——

顧馨之怔住。

她的目光從手裏紙張挪開,緩緩落到箱子裏那一遝信箋上。

……

聽說書房被自己兒子撬了,剛進門的謝慎禮:“……”

再聽說夫人還在書房等著,他扭頭問蒼梧:“夫人這是打算給煊哥兒求情?”

蒼梧嘿嘿笑:“夫人向來心軟。”

謝慎禮輕嗤:“慈母多敗兒。”

蒼梧亦步亦趨:“哪能呢,夫人也不會溺愛煊哥兒,該教的時候也教呢。”

謝慎禮想起什麽,無奈搖頭:“就是不舍得扮白臉,每回光嘴上說說,轉頭就讓我去罰孩子,罰得重了,她還不高興。”

蒼梧擠眉弄眼:“反正有您護著。”

謝慎禮:“……”

懶得再與這愈發厚臉皮的下屬說嘴,大步走向書房。

一進門,他便發現不妥。往日喜歡在他書房裏撿書看的人,此刻正坐在窗邊發呆。

將蒼梧等人屏退,他怕嚇著人,特意放重腳步,慢慢靠近那發呆的嬌美人兒。

明明已是六歲娃兒的娘,卻仍然嬌俏可人,甚至更為明豔動人。

似乎聽見腳步聲,顧馨之動了動,卻不回頭。

謝慎禮皺了皺眉,走近後,摸了摸她腦門:“不舒服?”

顧馨之推開他的手,回頭問道:“我問你個事。”

謝慎禮:“說說看。”

顧馨之指了指幾上小箱,問:“裏頭的東西,你都看過了?”

謝慎禮隨意一掃,心中了然,坦然道:“對。”

顧馨之:“……你什麽時候看到的?”

謝慎禮回憶了下:“成親第二個月。”他甚至好心解釋,“當時有人拿著你的荷包招搖撞騙,我怕影響你聲譽,就全弄了回來。”

顧馨之:……什麽有人,就是謝弘毅吧!

但她這會兒不想跟他討論前夫的德行,她幹巴巴道:“你、你知道——”

“我知道。”謝慎禮打斷她。

顧馨之瞪他:“你還沒聽我說完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謝慎禮輕撫她臉頰,低聲道,“我隻是很慶幸,很慶幸我與你能相遇。”

顧馨之心中又酸又甜,垂眸低喃:“你要是認識的是她,說不定會更喜歡——”

“你忘了。”謝慎禮無奈,“我見過她好幾回了,她的親事還是我保的媒。”

顧馨之:“……噢,忘了。”再指箱子,“那你為何好生收著這些東西,還上鎖?”

謝慎禮:“……”

顧馨之登時緊張:“坦白從寬!!”

謝慎禮無奈:“……其實,是忘了,忘了有這東西。”

顧馨之:“……”

謝慎禮揉揉她腦袋:“所以,自己在這兒胡思亂想了?”

顧馨之扭頭,不想看他。

謝慎禮莞爾:“傻姑娘。”

顧馨之放下心來,頓時恢複平日的情態,直接給他一個白眼:“我是不是姑娘,你不知道嗎?”

謝慎禮:“……”

顧馨之突然起身,埋首他胸膛,悶聲道:“先生啊……”

“嗯?”

顧馨之的手指悄悄爬上他胸口:“慧姐兒已經三歲了。”

“……嗯?”

顧馨之手指勾啊勾:“咱們是不是……該再生一個了?”

謝慎禮:“……”

顧馨之:“還是,你已經不行——啊,關門啊!”

“碰”地一聲,書房門無風自關,掩下一屋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