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糧是一件非常頭疼的事情。荒原鎮缺糧缺肉。吃的麵有八種,顏色超過了七色的彩虹,米有三種。白麵和大米是最好的,但一個大人隻有兩公斤,一個小孩是一公斤。較好吃的還有苞穀麵和稗子米。然後是亂七八糟的糧食,豌豆的、綠豆的麵,連麩皮也是一種麵。稱糧時,要拿一大堆麵袋子。袋子上麵都用毛筆字寫了各種麵的名稱。稱了各式各樣的麵,其實加起來,就一大袋子,母親一個人就背回了家。
做飯的時候,都是亂七八糟的麵,一種麵的味道是非常難吃的,就要把各種麵混合在一起做餅子、饃饃和麵條。顏色混雜,說不清楚是什麽顏色,說黑不黑,說綠不綠,奇奇怪怪的,沒有一點食欲。
窮得什麽也沒有。那種貧窮,讓人憤怒。菜也吃不上。放了學,一群小夥伴到大田裏的田埂上挖野菜。蒲公英呀,苦苦菜呀,都是長在田邊的野草。拔苦苦菜的時候,根莖一斷,會流出白色的汁液,一會兒幹了,變成黑色的,手上也是黑魆魆的髒樣子,野菜發出苦澀的味道,液汁粘在衣服上就無法洗去。等書包裏裝滿了野菜,大家回家了。母親會把野菜用開水燙了,拌點鹽,就是晚上下飯的菜了。吃到嘴裏依然是苦的,有什麽辦法呢?什麽吃的都沒有。
到了星期天,母親早早地叫醒沙子,去到菜籽地裏或者柳樹林裏采蘑菇。起來的時候,星星還在天上一閃一閃的。起得太早,露水打濕了衣褲,冷颼颼的,身上直抖。不能去晚了呀,誰家的大人都是這樣,帶著孩子在地裏找吃的。當來到地裏的時候,還有更早的一批人,已經在地裏了。大家聞著蘑菇的味道,在黑漆漆的地裏找。還好,田裏總會長出一些可以吃的東西。一個上午,母親的柳條筐裏,裝滿了野蘑菇和野菜。回家了,陽光照到身上,曬得不行。可是內心充滿了快樂,下午可以出去玩了,晚上可以吃一頓好吃的蘑菇菜了。
整個秋天,沙子和父母親都在找吃的。當紅薯熟的時候,大人們把紅薯挖完,交到連隊的菜窖裏。那片紅薯地就是孩子們的天地了。所有的小夥伴都會拿著坎土曼去“遛紅薯”,把地再刨一遍可以挖出半截的或一些小的紅薯。
星期天,父母親帶著沙子和哥哥,走十幾公裏的路,在靠沙漠邊的水稻地邊,找老鼠洞。父親很有經驗,看看老鼠洞口的土,就知道洞裏麵有沒有稻穗。老鼠總是把洞打在離稻田很遠的戈壁上,挖出的土,老鼠會把它推平,偽造成一個普通的洞。可是,挖出的新土和戈壁的舊沙土是不一樣的,新土攤得越多,說明鼠洞裏的稻穗越多。鼠洞被挖開了,大大小小的老鼠到處亂竄。終於挖到了儲食倉,鼠洞裏塞滿了黃澄澄的稻穗。老鼠躲在遠處,賊溜溜的眼睛,望著大家,可憐巴巴的樣子。沙子動手把稻穗裝進麵袋裏。一窩鼠洞的稻穗可以裝半袋子。父母親興奮無比,要知道,沙子一個夏天幾乎沒有吃過米飯。連隊種了很多水稻,大人說都上繳了。沙子一直沒有搞明白,種地的大人都吃不飽,可種出的糧食還要上繳!都交到哪裏去了呢?還有更多比沙子更饑餓的人嗎?秋天,地裏都是金燦燦的水稻,可是大米到哪兒去了呢?誰吃了呢?
挖完鼠洞,麵口袋裏裝滿了稻穗。該回家了,沙子回頭,看到老鼠圍著被挖開的鼠洞一圈圈亂轉,吱吱亂叫,讓人心寒。
沙子在想:它們冬天吃什麽呢?
沙子走到一叢野薔薇邊,小心翼翼地拔下幾顆紅色的薔薇果塞進嘴裏。薔薇果像一顆縮小的葡萄,顆粒飽滿,一片通紅。沙子慢慢咀嚼,澀澀的紅果汁填滿口腔,嚼到最後有一絲淺淺的甜酸味道。沙子笑起來,又小心翼翼地剝下一顆野薔薇的毛刺粘在鼻尖。
回到家,把稻穗曬幹,打出米粒,就是大家最好的糧食了。大家可以吃到米飯了。可是那米裏麵滲了細細的沙,還有濃重的發黴的味道,嚼在嘴裏,嘎嘣嘎嘣卡牙,糟嘰嘰的,而那是一年裏唯一可以往飽裏吃的米飯。
放在家裏的紅薯是有數的,沒有大人的允許,不能隨意吃。一天,放了學,沙子餓極了,頭上冒著虛汗,心慌慌的,邁不開腿,有氣無力地,他有一種想把木頭吞進肚子的欲望。沙子翻箱倒櫃,櫥櫃裏有幾隻紅薯。沙子眼冒綠光,不顧一切地拿起紅薯,連土帶泥吃起來。窗外傳來蹬蹬的腳步聲,父親和鄰居打著招呼。父親回來了。沙子看一眼紅薯,那是家裏的口糧,一顆一顆都記了數。沙子想把紅薯扔到床底,可是胃在翻江倒海地**,饑餓感瘋狂地揪嗜著沙子的食欲。沙子不顧一切地張開小嘴,企圖一口把紅薯吞下。然而,粗大的紅薯硬生生地卡在沙子的嘴巴裏,無法咽下,也不能吐出來,嘴角被撐爛了,鮮血直流。沙子用手使勁拔出紅薯,紅薯變了顏色,鮮紅鮮紅。嘴,徹骨地痛。沙子慘叫一聲,痛苦地哭起來。
父親推開門,疑惑地看看沙子,他明白了,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笑過了,他的眼淚流出來,無聲地哭起來。
“孩子,爸爸沒有本事,讓你們吃不飽。”父親淚流滿麵。
沙子第一次見父親哭,那麽悲痛。
揪心的胃痛,一直折磨著沙子。沙子一直以為是餓的。有一天,沙子從抽屜裏翻出兩百克的細糧飯票,偷偷摸摸地來到夥房。夥房胖胖的廚師笑眯眯地摸著沙子的頭。
“買餅子?給爸爸送飯?沙子懂事了,知道給大人弄吃的了。還在炕,得等一會兒。”
沙子點點頭。巨大的方形平底鍋,“噝噝”冒著油煙,白麵餅整整齊齊地攤在鍋裏,好幾排,有幾十個。口水塞滿了牙縫,沙子舌頭在口腔裏打轉,一口口吞咽著唾液,眼睛直溜溜地望著漸漸變得焦黃的麵餅。麵餅終於炕熟了。胖子廚師用鐵鏟,鏟出兩隻,遞給沙子。
“不要你爸爸沒有吃上,都讓你吃光了。今天你買了兩百克白麵餅,兩天的細糧定量用完了,明天就不能再買了,要買,後天可以來。”
沙子扭頭跑了。怕人看見,他把麵餅急忙塞進衣服,捂著肚子,狂奔。炙熱的麵餅貼著沙子的肚皮,燙得沙子直咧嘴。可是,沙子不敢拿出來,他怕別人看到,他要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享受一頓美食。沙子跑到西幹渠的路邊,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取出麵餅。肚皮被麵餅燙得泛紅,微微起了幾個水泡。皮膚的痛苦和胃痛雙重折磨著沙子。沙子顧不了那麽多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七歲的沙子隻有一個小小的肚子,吃完一塊麵餅,已經堵到了嗓子眼。沙子的肚皮高高鼓起,漲得難受。沙子看看手中的另一塊麵餅,獨自發呆。吃了?肚子要爆了,盛不下了。扔了?那可是白麵餅呀,多少次做夢想念的美味。再說,父母親要是知道沙子扔了一塊白麵餅,會怎樣暴打這個不可理喻的小偷兒子。沙子猶豫著,腹痛和罪惡感一波波襲上心頭。沙子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徘徊著。沙子想得頭痛欲裂,抱著腦袋,對著天空怒吼著。沙子仰天長嘯,淚水滂沱,漫無目的地向前跑。跑吧,那能減輕肚皮的痛苦;跑吧,那能減輕世界砸在心頭的痛苦。
跑啊跑啊,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沙子的肚子更加劇烈地痛。沙子躺在地上,卷曲著身子,哀號起來。空曠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沙子哭得聲嘶力竭,虛弱地躺倒在熾熱的沙土地裏,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沙——子!沙——子!”
曠野裏到處是焦急的呼喚聲。沙子醒過來。太陽已經落山了,暮色降臨。沙子的身上趴滿了吸飽血的蚊子。沙子聽到大人們和同學們都在呼叫他的名字,此起彼伏。沙子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手裏仍然拿著剩下的白麵餅。
“我在這裏!”沙子大聲應答。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衝向沙子。母親抱起沙子,沒頭沒臉地親吻他。沙子冷漠地看著慌亂的人群。
第二天,沙子在家躺了一天,沒有上學。
同學們都在餓著肚子。可是學校卻在組織吃憶苦思甜飯。還讓大赤佬陪站在台子上。大赤佬家是資本家,小時候剝削工人階級,沒有吃過苦,所以給了他一隻大大的碗,讓他在台上吃。大部分的飯是用麩皮和苦苦菜做的稀糊糊。苦苦菜沒有用開水過一遍,完全是苦的。盡管大家平時經常餓肚子,但吃那樣的飯,還是難以下咽。吃飯前,總有幾個苦大仇深的叔叔阿姨,述說在萬惡的舊社會吃過的苦。說完了惡狠狠瞪著大赤佬,好像他們的苦都是大赤佬給的。大赤佬笑眯眯地望一眼訴苦的人,大口喝憶苦思甜飯,喝湯聲出奇地大,刺耳得不行,把嚴肅的會場攪得可笑。悲戚戚的音樂環繞著會場,控訴的大人們聲淚俱下。
有人一激動,高喊:“不忘血淚仇!”
大家揮舞著碗跟著喊,碗和碗碰撞在一起,叮叮當當地。然後有人帶領大家齊聲高唱《萬惡的舊社會》:
天上布滿星
月亮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申
萬惡的舊社會
窮人的血淚史
地主鞭子狠
奪走了娘的命
可憐我這放牛娃
仇恨在心中
……
唱完了,排著隊,拿著碗,一人領一碗稀糊糊。幾根苦苦菜黑乎乎的和麩皮混在一起,說是糊糊,稀不拉幾,說是水,黑魆魆,黃兮兮的,看了惡心,聞了要吐,湯飯苦得難以下咽。有些同學不想吃,就慢吞吞地咽,膽大的趁老師不注意,把飯倒在其他同學的碗裏。有的吃完了一碗,為了表示對舊社會的痛恨,獲得老師表揚,還會舉手要第二碗。大赤佬吃完了,把碗高舉著給大家看他的空碗,然後,一副吃驚的神態看著底下狼吞虎咽的孩子們,故意把眉毛皺著,裝出萬分吃驚的樣子。他的舉動,看得那些憶苦思甜的貧下中農們怒火中燒,不時地吼他。他幾乎沒有聽見一樣,擺弄著痛苦不堪的表情。
散會了,大赤佬遇到往回走的沙子,說:“人活著就要吃飽,要吃好吃的飯,人騙得了人,飯騙不了肚子。”
沙子不理他,走了。
沙子吃一碗以後就肚子疼。萬惡的舊社會的飯就是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