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開學了,學校開始反“師道尊嚴”。

苑老師要求每個同學寫日記,她每天批改。鐵頭的日記寫得精彩,就做了班裏的學習委員。

沙子沉溺於遊戲,天天背著書包到學校,可是基本逃課。白卷英雄張鐵生的故事被老師宣傳得神乎其神。一天,苑老師發了一張白卷英雄的公開信,信是用蠟板油印的,是張鐵生高考得零分的答卷,她讓大家討論。沙子看不懂這些內容,沙子不知道考試得了零分怎麽還成了英雄。鐵頭舉起手要發言,老師點點頭。

鐵頭說:“張鐵生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當了生產隊長,熱愛農業生產。他考試之前還在工作,考試得了零分。可是那些多年來不務正業、逍遙浪**的書呆子們,卻可以上大學,大學迷壟斷了上大學的權利,貧下中農卻沒有資格上大學。學校要支持優秀工農兵入學,不能搞分數掛帥。”

沙子張著小嘴看著鐵頭,對鐵頭佩服得五體投地。鐵頭說的好多話,都在張鐵生的一份答卷上寫著。可是沙子不理解,而鐵頭說那是分數掛帥。沙子舉起手,苑老師點點頭。

沙子說:“那我們以後也可以考零分了。”

班裏的同學笑起來。

苑老師說:“沙子,你怎麽胡說八道,誰讓你考零分了,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向鐵頭學習,門門功課拿滿分。”

沙子不明白老師的話,為什麽不搞分數掛帥,還要好好學習鐵頭,拿滿分。

放學了,大家都不回家,又開始滾鐵環。趙文革和紅柳在前麵滾,跑得飛快,沙子和鐵頭在後麵。沙子不緊不慢地跟著鐵頭。

沙子說:“張鐵生考試零分,當了英雄,可是你每門課都是一百分,老師還讓我們學習你,為什麽不學習我?我天天逃課,考試總是不會做。”

鐵頭說:“那是政治,反正,我們要好好學習,不然長大了隻會滾鐵環。”

沙子說:“那你在教室裏給我們說的都是假話?自己考一百分,還說不要分數掛帥?”

鐵頭說:“你問大人吧,我也不懂。可是不學習,我們今後幹什麽呢?”

沙子的鐵環倒了,沙子低頭撿起鐵環。鐵頭飛快地滾著鐵環,去追趙文革和紅柳。沙子站在操場上,看著鐵頭遠去的背影,轉身,滾著鐵環向家走。

回到家,沙子的舅舅來了,還請來了衛天地,舅舅和衛天地說得來。父親說他們是臭味相投,天地叔叔就哈哈笑,舅舅一臉不痛快。沙子能聽出父親話裏的鄙夷。舅舅參加團部舉辦的“批林批孔”學習班,他在連隊小學當老師。母親做了一桌子好飯,吃的是平時舍不得吃的白米飯。父親皺著眉頭,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大舅子。舅舅的成份高,是個地主,父親覺得和地主、資本家在一個屋簷下吃飯是一件丟臉的事情。

吃完飯,沙子趴在桌子上寫日記。苑老師要求學生們天天記日記。沙子拿出一張油印的文章,那上麵是介紹反潮流英雄黃帥的內容。舅舅看了看沙子寫的日記。

舅舅說:“沙子,什麽是反‘師道尊嚴’?你們老師教過你們沒有?”

沙子說:“就是老師不能打罵學生,學生可以批評老師。最近五年級的一個老師因為訓學生,家庭出身又不好,就被在校園裏批判,五年級的同學走上主席台,批判他,老師低著頭哭。那個老師還被下放到菜地勞動去了。”

舅舅長歎一聲,說:“沙子,你不能批判老師!”

父親說:“老李,你不要給孩子亂說。”

母親不滿地望著父親,父親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

衛天地說:“李老師說的對,老師都批倒了,誰來教孩子?我和李老師都是成份高,不一樣在教書?有本事不讓我們教,讓你們來教?他們天天批我,不一樣要讓我給老師們上課?顛三倒四的社會!”

父親說:“不許在孩子麵前胡說八道,我看小衛你挨批一點都沒有批錯。”

衛天地說:“錯的人看對的事情都是錯的。”

父親看衛天地的話比舅舅的話還不對路,拉著衛天地出去串門去了。

父親一走,沙子看到母親偷偷地給舅舅幾塊錢,舅舅迅速放進口袋,母親神色慌張地看一眼沙子。沙子趕緊看著窗外,裝作什麽也沒有看到。

舅舅看到沙子不自然的表情,說道:“他舅母是家屬,沒有工作,難為你了,妹妹。”

話是說給沙子聽的。沙子也不怎麽喜歡這個舅舅,他每次來,母親都會私下裏給他錢,最揪心的是,每次他走後,父親都會找茬和母親吵架。倔強的母親從來都是當仁不讓,結果父親會動手,母親就號啕大哭,家裏雞犬不寧的。

母親拉著沙子送舅舅。

落日西下,西麵坦闊的戈壁上空灑滿晚霞,紅色的霞光覆蓋大地,一派蒼茫景色。

沙子喜歡這種落霞滿天的感覺,暢快而寧靜。

舅舅說:“沙子,你們在學習黃帥,是不是?”

沙子低著頭想心事,不想搭理舅舅。

舅舅說:“現在有些東西,真是看不懂,老師批評一下學生了,就批‘師道尊嚴’。過去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生不學了,老師不教了,人人不學知識,社會怎麽進步?”

母親說:“哥,孩子在,不要亂說。我們家破道早,所以我高小畢業就沒有進學堂,我和孩子他爸都沒有文化,不也好好的。”

舅舅說:“難道你們今天的苦不是沒有文化的結果?待在寒天裏久了,不知天地的寒冷。還要讓沙子他們也沒有文化?下輩子還做窮人?沙子你不能學黃帥!”

沙子知道舅舅一向反動。舅舅沒有事情的時候,就和沙子說他小時候的幸福生活。母親的父親是一個大財主,和一位開國元勳是黃埔軍校的同班同學,官至國民黨的師長,因為同情共產黨,被國民政府撤職查辦,後來丟棄了任何主義和信仰,開廠、辦店、包土地,娶了一群姨太太。舅舅和母親就是大姨太一門的。兩人從小感情深厚。解放以後,外祖父的家產被沒收,小妾們紛紛劃清界限,外祖父氣得一命嗚呼,家破人亡。舅舅勉強上完初中,後來到新疆投奔中學同學,帶著母親來到了塔裏木。

母親對自己的家史總是諱莫如深,可是舅舅見到沙子就會懷念過去的好時光。

舅舅說:“窮人有什麽好炫耀的,吃了上頓沒下頓,人人窮死的社會不是一個好社會。”

每當和舅舅見麵以後,沙子都有一種罪惡感。舅舅的地主出身讓沙子覺得丟臉,舅舅的反動言論讓沙子覺得恐懼。舅舅打開了沙子的另一種思維,原來有人對這個世界還有不同的看法,而他們的看法是那麽極端反動,可是這種反動的思想又非常吸引沙子。沙子就在這種恐懼、害怕、興奮的內心情感裏掙紮,他不想見到舅舅,可是見到舅舅以後,舅舅就會說一些非常鮮明的觀點,這些觀點沒有人敢說,而舅舅說了。沙子覺得那些想法就像一盞智慧的明燈,讓沙子學會從另一個角度理解身邊的事情,讓沙子從懵懵懂懂中開悟。

舅舅和母親一路在說他們的父母親,沙子津津有味地聽著。原來沙子的外祖母就是母親一家的大管家。而外祖父家還住過一個共產黨地下黨的大官,當時在母親家當夥夫,解放以後官職做到了省委領導。

舅舅說:“沒看出來,小時候他天天給我們做飯,還會背著我們上山玩,結果是一個潛伏的共產黨員。我們家雖然是大地主,但是也為新中國的解放做過貢獻的。”

母親說:“孩子在,不要亂說。”

舅舅說:“孩子在,才要讓他們知道曆史真相,他爸爸是烈士之後,所以看不起我們一家人,而我們家是曆代官宦之後。這個世界不應該是窮人的世界,曆朝曆代,百姓富足才是一個好社會。”

沙子聽到舅舅這樣貶損父親,十分氣憤。

“不許你說反動的話,貧農就比地主好,我才不做地主羔子。”

母親上去給沙子一個耳光。

沙子捂著臉,恨恨地看著母親。記憶裏,母親沒有打過沙子。母親蹲在地上哭泣起來。

“沙子,今天聽到的話,不許出去說,否則你就不會有媽媽了。”

沙子狐疑地看著舅舅。

到了團部,舅舅和母親和沙子分手了。他把手向前推,意思是讓他們回家,母親戀戀不舍,舅舅一副無奈的樣子。沙子覺得舅舅非常悲傷,好像有一副重擔壓在他的肩頭,又無可奈何。舅舅打開了沙子的思維,沙子突然覺得舅舅高深莫測,舅舅的思想是可怕的,但舅舅仿佛打開了一扇窗,讓沙子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原來,沙子的世界就是這個綠洲大的地方,他以為這個世界就是天天憶苦思甜,吃不上飯,餓肚子都是正常的事情,人人都一樣窮也不是可憐的事情。道理都是老師教的,而老師從來都讓學生關心集體,吃苦耐勞,為共產主義理想而努力。可是舅舅卻講了一個人應該學習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一個社會應該追求富裕的道理。舅舅是那麽奇怪,他讓沙子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但他的思想都是反動的,不能給外麵人說的。沙子懵懵懂懂,與其說他討厭舅舅,不如說他懼怕舅舅。舅舅總是給他們的家庭帶來爭吵,舅舅總是說一些沙子聞所未聞的道理,而這些道理都是不能與人分享的,都是反動的,又讓沙子刻骨銘心。

天黑了,大地被夜色罩了起來,星光璀璨,好似誰家的燈不小心飛到了天上,在夜色裏閃爍。一顆流星快速地劃過黑暗的天空,像一隻打翻熄滅的油燈。癩蛤蟆呱呱叫著,十分愜意,在路上竄著的狗,有氣無力地叫,大人呼喚孩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沙子看著遼闊夜空,想象著自己也是那星星中的一顆,因為他想起了天地叔叔說過,每個孩子都有一顆自己的星球。他內心有一種縹緲的虛空的感覺。

沙子和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家走。

母親給沙子說出了舅舅帶母親逃難到新疆的故事。

舅舅初中畢業以後,因為出身不好無法就業。回到農村,土地已經被沒收了。外婆靠給人縫縫補補掙生活,也幾乎養不起母親和自己,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還經常被揪鬥批判。可以想象一個終日衣食無憂的富家女人,突然開始一種近乎乞討的生活,精神和肉體所受的打擊有多麽巨大。外婆不久就病倒了,而左鄰右舍像躲避瘟神一樣躲著外婆和母親,最後外婆在貧病交加中死去。弱小的母親守著死去的外婆,外婆圓睜雙眼久久不能瞑目。母親哭著挨家挨戶求人,有好心的大姐叫了她的父親,用席子卷了外婆把她埋在了村頭的墳地。母親趴在外婆的墳頭哭得死去活來,好心的大姐收留了母親,讓母親在她家等城裏上學的哥哥,也就是沙子的舅舅。

舅舅回到村裏,外婆已經去世三天了。他和母親跪在外婆的墳頭,不停痛哭。

三天以後,舅舅對母親說:“四川已經不能待了,我要去闖天下,聽說新疆正在全國各地招工。”

“你帶我一起逃。”母親說。

“你一個女孩子,才十五歲。我到新疆定居以後,再回來接你。”舅舅說。

倔強的母親給外婆磕了三個響頭,突然起身跑向村邊的小河。母親要跳河。舅舅抱住母親,兄妹倆在母親的墳頭抱頭痛哭。

“好吧,妹妹,我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舅舅痛哭流涕地發誓。

第二天,他們就向村裏的鄉親借錢,湊足了二十塊錢,來到了新疆,來到了荒原鎮。

母親說完,坐在路邊抱頭痛哭起來。沙子摟著母親,思緒從無憂無慮的星空落到地麵,也開始抽泣起來。母親哭夠了,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說:

“兒子,你舅舅是媽媽的救命恩人,沒有舅舅,媽媽早就餓死了,以後你要替我報答你舅舅的恩情。”

沙子哭著點點頭。

第二天上學,沙子看到一大堆同學圍在教室的牆頭。牆頭上貼著一張大字報,號召同學們認真學習《一個小學生的來信和日記摘抄》,學習北京海澱區五年級學生黃帥的反潮流的革命精神,肅清在教育戰線上修正主義的流毒。千萬不能忘記教育戰線上兩條路線、兩種思想鬥爭。要學習黃帥敢於向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流毒開火,迅速在子校掀起破“師道尊嚴”、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的浪潮。要做反潮流人物。點了一大堆學校的老師的名字,包括沙子喜歡的苑老師。

署名是司馬老大。司馬家父親是連隊的幹部,出了名的“造反派”。以前開趙團長批鬥會時,每次他罵得最凶,罵急了還會打人。那次把趙團長從凳子上踹到地上的就是司馬家爸爸。那個老家夥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老婆經常帶著兒子們找到人家的門上罵大街。大人們都躲著司馬家的人。四個兒子裏老大最不是東西,小時候領著一幫小夥伴連哄帶嚇跟著他,到處欺負人,和團部孩子成群結隊地打架。隻是在一架飛機摔落在外蒙古的那段日子老實了幾天,全家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後來,老司馬被降了職,但還是連裏的排長,一家人又得意起來。雖然沒有人再跟著司馬老大橫行霸道,可是他們一家四個兒子又抱了一團,幾個兄弟橫衝直闖,今天把隔壁的柴火垛燒了,明天把學校女孩子的玩具搶了,無法無天,稱王稱霸,沒有人敢惹他們。女同學在背後說起他們咬牙切齒地罵:“有人養沒人教的!”可一看到他們就低眉順眼地不敢說話,膽戰心驚地躲得遠遠的。司馬老三和沙子一個班,沙子和哥哥也經常被他們四兄弟堵在路上打。

衛天地也在看大字報,看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同學們害怕被痰粘上,躲著跑了。他“呸呸”的吐痰聲讓人惡心,也不知道他肺裏怎麽有那麽多髒東西。

沙子想:這些二流子當了黃帥,學校的老師也要挨打了。

上課鈴聲響了。隻有衛天地還在看大字報。沙子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麽。衛天地壞壞地咧著嘴笑。

“小赤佬,你有膽量撕了這破玩意,你才是破‘師道尊嚴’的闖將,怎麽,不敢吧?”

沙子被衛天地的話激惱了,說:“司馬家都不是好東西,撕了又怎麽了!”

衛天地壞笑著說:“對!毛主席教導我們,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支持,敵人支持的我們就堅決反對!”

沙子看看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敢當場撕,跑向廁所。

衛天地在背後譏笑說:“小赤佬,聰明麵孔,老鼠膽。”

沙子在臭烘烘的廁所蹲了一會兒,走出廁所,校園裏一片琅琅的讀書聲,看看四周沒人,他跑向教室的屋山頭迅速撕下了大字報。

到教室門口,沙子喊了報告,苑老師黑著臉看看沙子,點點頭讓沙子回到座位。一向以嚴厲著稱的苑老師,沒有心情批評沙子。沙子坐在教室裏,心口怦怦直跳。

鐵頭回頭看看沙子,詭異地笑了笑,扔了個紙團過來。沙子打開紙團,鐵頭的字總是漂漂亮亮:

“反‘師道尊嚴’,你想當黃帥?”

沙子一直在想:我撕了反“師道尊嚴”的大字報,自己是不是很反動?

中午放學,沙子看到司馬家四兄弟站在路邊,攔住每個回家的同學問話。司馬老三的手裏握著一根長滿毛刺的薔薇枝條,他握著削光毛刺的一端,揮舞著薔薇枝對放學的同學指指點點。那些尖尖的毛刺在陽光下泛著綠光。他們在找撕大字報的同學。沙子想繞道走,但被他們攔住。沙子站住,他們問了許多事情,沙子隻是搖頭,兄弟幾人看問不出什麽,就讓沙子過去。沙子拚命跑起來。沙子聽到司馬家一個兄弟說:

“一看就是他,做賊心虛,要不幹嗎就他一個人跑?”

沙子聽到了後麵的腳步聲,一片片土塊從耳邊“嗖嗖”飛過。沙子被土塊擊中,倒在地上。司馬家兄弟衝過來,對著沙子一陣拳打腳踢。沙子想哭,沒有哭,沙子無力反抗這些混蛋,仇恨地看著他們。他們劈頭蓋臉地把沙子一頓暴打。司馬老三用薔薇枝在沙子的屁股上抽了一下。巨大的痛苦從屁股傳到心頭,一波一波地撕扯著沙子,讓他一次次地體驗著不堪忍受的痛楚感,沙子幾乎昏死過去,躺倒在地上,身上已經傷痕累累。

突然,衛天地扛著坎土曼衝過來,上去踢了司馬家老大的屁股,高高舉著坎土曼,吼道:“再打?砍死幾個小赤佬。”

司馬家兄弟一哄而散,高喊著:“打倒資本家兔崽子!”好像示威一樣,神氣十足地唱著《打靶歸來》走了。

沙子恨恨地看著他們的背影,趴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老子去找這些小赤佬算賬!”

衛天地追著司馬家四兄弟跑了。

回到家,哥哥從沙子的屁股上挑出了十幾顆野薔薇的毛刺,沙子趴在**嗚嗚地痛哭著。

下班了,疲憊的父親回到家,看到遍體鱗傷的沙子,吃了一驚。沙子驚恐地看著父親,哽咽著告訴了父親自己被司馬家兄弟暴打的過程。父親什麽話也沒有說,從爐灶的案台上拿了把菜刀出了門。

沙子的心提到了嗓門眼,沙子害怕暴躁的父親會釀出大禍。沙子和哥哥追著父親。

司馬家的門口已經聚了一堆人。衛天地在和他們一家人打架,司馬的老婆把衛天地的白色襯衫的兩個袖子都撕爛了,衛天地頭上流著血,司馬老三和司馬老大一邊一個抱著他的腿,衛天地動彈不得,司馬老婆揮著手劈劈啪啪地抽衛天地的臉,衛天地聲嘶力竭地罵著。圍觀的人卻沒有人敢幫他。

“住手!”父親揚著刀,怒吼著。陽光下,明晃晃的菜刀發著寒光。

司馬老婆被一向老實巴交的父親嚇住了,驚恐地看著父親。司馬老大鬆了抱著衛天地的雙手,衛天地一腳把司馬老大踢翻。

一直在旁邊冷眼看熱鬧的老司馬,突然衝過來。

“你想幹什麽?看我今天不關你禁閉!”他膽虛地指著父親,並不敢靠近。

“老子今天剁死你!”

父親揮舞著菜刀,衝向老司馬,人群發出尖叫,立刻散開。老司馬兔子一樣轉身衝進家門,父親追過去,推開門,老司馬情急之下鑽進床底。

時間凝固了,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沙子幾乎窒息。

這時連隊的指導員高喊著跑來。

“住手!住手!”

指導員是連隊最大的官,威信很高,平日裏,經常去沙子家問寒問暖,沙子認識他,父母親對他很尊重。

指導員奪了父親手裏的菜刀。

激動地訓著父親:“你想殺人啊?怎麽當爹的?孩子打架,你做大人的要教育孩子,怎麽能夠砍人?”

沙子不知道,如果指導員再晚點去,父親會不會把司馬老大的頭砍了。沙子渾身打抖,緊緊地握著哥哥的手,他發現哥哥也全身打顫。

父親說:“他家四個小混蛋欺負我家一個,還用刺條打孩子,怎麽能下得了手?小小兔崽子心地就那麽毒。他司馬家平時欺負左鄰右舍慣了,當個小排長,到處欺負人,怎麽不在外蒙古一起摔死?大家怕他,我不怕,欺負百姓,就是共產黨的敗類。以為就他家孩子是人?殺了兔崽子!”

指導員拍拍父親的背:“好了,司馬排長的事情,我給團領導匯報。不過今天還是要關你和大赤佬兩天禁閉,再扣你三塊錢工資。”

沙子誠惶誠恐地看著父親。

父親看看沙子,說道:“兒子,別怕,人都是一條命,是平等的,你不能欺負別人,但誰也別想欺負你。有爸爸在,不怕那些惡人!”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述說司馬一家的不是,司馬的老婆在指導員麵前不敢撒潑,叫了四個兒子進家,把門關上。

父親有一種揚眉吐氣的痛快,雖然要被關禁閉,但他並不覺得丟人。第一次有人敢出頭對付司馬家的人,對長期受欺負的人來說是非常震驚和開心的事情,大家覺得沙子的父親是一個勇敢的男人。

沙子走到父親身邊,父親撫摸著沙子的頭,嘿嘿笑起來。沙子咧開嘴,迎著父親咯咯笑起來。

指導員對身邊的幾個人招招手,他們架著父親和衛天地走了。衛天地擠眉弄眼對著沙子笑,他的臉上鮮血淋漓。

那張被鮮血糊滿的笑臉深深地震撼著沙子的心。

第二天,沙子鼻青臉腫地來到學校,樣子滑稽可笑。紅柳看到沙子,咯咯笑起來,女同學在背後嘀嘀咕咕,沙子十分不自在。

趙文革走過來,直勾勾盯著沙子看。

“怎麽了?誰打的?又是司馬家的,看打不服他。”趙文革生氣地說。

司馬老三座位在趙文革的前麵。司馬老三進來了,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趙文革拍拍他的肩膀。

“老三,放學了,咱們去摔兩跤?”趙文革說。

“好呀,誰怕誰。”司馬老三說。

上課了,苑老師進來。小惠班長喊:“起立!”同學們站起來。小惠又喊:“坐下!”後麵突然發出一聲慘叫。同學們扭過頭去,看到司馬老三摔倒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原來在他起立的一瞬間,趙文革抽開了他的凳子,他一屁股坐空。同學們看著司馬老三哄堂大笑,趙文革筆直地坐著,看著老師,好像眼前的事情和他沒有關係。

司馬老三平時讓人厭恨,一家四個兒子像個小幫派,到處打架欺負人。同學們不敢惹,老師也不怎麽管他們。有一次,司馬老大和同學打架,被老師批評了,他媽媽在學校大吵大鬧,硬是要讓老師賠禮道歉。老師是個四川女老師,潑辣得很,和她媽媽吵起來。他媽媽像一隻母狗一樣撲在女老師身上。女老師的衣服被撕爛了,白白的胸脯露出來。女老師羞愧難當,當天跳了澇壩,幸虧被去澇壩挑水的人發現,救起來。女老師大病一場,後來調到幹渠下遊的連隊學校當老師,團部子校是團裏最好的學校,可是那個女老師還是不願意再在這裏教書,她丟不起人!學校的老師不敢管也不想管司馬家的人。

苑老師不說話,嚴肅地望著大家,並不想找到抽開司馬老三凳子的人。趙文革還是筆直地坐著,同學們安靜下來。沙子覺得過癮,一直扭著頭看司馬老三。司馬老三誇張地叫了一會兒,看看沒有人理他,拍拍屁股,把凳子扶起來,坐下來。司馬老三不敢回頭看趙文革,他知道這事情一定是趙文革幹的,但他不敢說出來,他們一家人都怕趙文革。趙文革的爸爸趙團長已經是荒原鎮的革委會主任了,管司馬老三的爸爸。司馬老三的爸爸就是當初把趙團長從凳子上踢下來的瘦猴子,已經從連長的位置上降成了排長。趙文革的哥哥趙解放上了初中,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頭。

對司馬家的仇恨已經深埋在沙子的心裏。沙子看到司馬老三狼狽的樣子,有點幸災樂禍,他喜歡看到司馬老三痛苦不堪的情形。所以當苑老師喊“安靜”時,沙子還是直勾勾地瞪著司馬老三。

司馬老三本來就惱怒得不行,正找不著發泄的對象。他看到滿臉烏青的沙子,一股脹氣升起來。握著小拳頭向沙子揮了揮。沙子已經不怕他了,昨天父親拿著菜刀去砍他們,司馬家老子嚇得藏在床底下,說明他們一家也是膽小如鼠的家夥。而此刻,父親正被關在連隊的菜窖裏。想起父親,沙子不顧一切地也揮揮拳頭,仇恨地瞪著司馬老三,眼睛裏噴著怒火,就像小畫書《收租院》封麵上那個拿著槍、弓著背的男人的目光。

趙文革站起來,冷不丁打了一下司馬老三握拳的手。

“苑老師,司馬老三對你揮拳頭。”趙文革說。

“規矩點!”苑老師對著司馬老三吼。

放學了,趙文革叫上鐵頭、紅柳和沙子。

“走,今天去和司馬老三摔跤。”趙文革說。

“不能打架啊。”鐵頭說。

“打……打……打死個逼。”紅柳說。

沙子不說話,跟著趙文革來到學校操場。操場上聚集著密密麻麻的同學,司馬家四兄弟都在那兒等趙文革。趙文革的哥哥趙解放也帶著一幫初中的大男生等在操場上。

鐵頭說摔跤的規則:不許牙咬,不許踢人,隻能手拉腳絆,數一百聲之內,先倒地為敗,三跤兩勝,摔輸了給對方十個玻璃彈。

那時候流行贏玻璃彈珠。打三角洞:畫一個等邊三角形,在三角形頂端,挖三個洞。為了增加玻璃彈珠進洞的難度,洞被挖得深深的,洞口被挖得小小的。幾米之外,畫一條起點線,石頭剪子布以後,一人手裏拿一個彈珠,贏家先向第一個洞彈彈珠,彈不進洞,輪到其他人彈,彈進第一個洞後,再彈後兩個洞,最後回到第一個洞,把彈珠彈進去,誰用的次數少,誰贏,一樣的次數進了,先彈的人認輸。可以兩個人也可以多幾個人一起玩。輸家輸一顆玻璃彈珠給第一個走完四個洞的贏家。每天男生的口袋裏裝滿玻璃彈珠,走起路來,嘩啦啦響,掏出來,花花綠綠,誘人極了。那是同學們快樂的財富。趙文革口袋裏響聲總是最大,他玩任何遊戲的技術都高人一籌。

摔跤開始了。司馬老三剛抓住趙文革的胳膊,趙文革一個絆腿,就把他撂倒在地上。第二局,趙文革也不動腳。他們頭頂著頭,伸著胳膊互相抓住對方,像兩隻頂角的鬥牛。司馬老三怎麽都無法摔倒趙文革,小臉憋得紫紫的。兩個人轉了一圈又一圈,顯然趙文革不想讓司馬老三立即倒地,他在戲謔司馬老三,司馬老三呼呼喘氣,已經怒氣衝衝。

這一局時間快到了,操場上的同學在齊聲數數:90、91、92、93……

沙子聲音最大,他多希望趙文革一下子把司馬老三摔在地上。可是趙文革好像根本不想摔倒他,竟然仰起臉看著周圍的同學在笑,嘴裏還和著大家的調子數數字。司馬老大氣得臉色發青。

第三局開始了。趙文革等司馬老三抓住自己的胳膊,他突然兩隻手抓住對方的一隻胳膊,迅速轉身,背對著,把司馬老三的胳膊拉起來,架在自己的肩上,屁股一撅,頭一低,雙手一拽。司馬老三被從地上拉起來,兩腳騰空,被趙文革一個大背包撂倒在地上。

司馬老三齜牙咧嘴地捂著摔疼的屁股。同學們瘋狂地喊叫起來,群情激昂。

司馬老三坐起來,可憐巴巴地看著司馬老大。司馬老大看看趙解放,沒敢出聲。

司馬老三從地上起來,掏出書包裏的玻璃彈珠,數了十顆遞給趙文革。趙文革裝作沒有看到,背起書包,轉身走出圍著的人圈,同學們給他讓路。

趙文革突然停下來,對著司馬家的幾個小子大聲說:“以後再欺負人,摔死你!再敢用薔薇毛刺打人,讓我爸爸把你們一家抓起來!”

趙文革把衣服架在肩上,走了,威風凜凜的。

同學們一哄而散。

沙子見衛天地靜靜地站在操場上看趙文革他們摔跤,形單影隻。沙子高興地對他揮揮手,衛天地高高地豎起大拇指。

校園的大喇叭正在播放那首著名的《打靶歸來》。

mi sao la mi sao

la sao mi dao ruai

誇咱們槍法數第一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

沙子一蹦三跳地回家。

紅柳在背後喊:“沙子,等等我!”

紅柳一高興,說話也流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