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了,同學們都在連隊的操場上打牛牛。沙子沒有了牛牛,也看不上手工做的牛牛。他不願看到小夥伴們打牛牛,因為每次都會想起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西子,那種想念,讓他心裏難受,可是他又不能和別人說,身邊的人誰也沒有見過西子,說出來,別人還以為沙子在撒謊。
沙子沉默寡言,整天坐在家裏看童話故事。
星期天,沙子心裏有點失落,自己不願和其他人玩,可是內心總有一種出門的欲望。玩什麽呢?沙子坐立不安。
虛掩的門被推開了,趙文革伸著腦袋對沙子擠眉弄眼,手裏拎著一雙土製冰鞋。
看到趙文革,沙子高興起來。平時,趙文革很少找沙子玩。趙文革會玩各種各樣的遊戲,他總是嫌自己同學玩遊戲的水平低,大都和團部的一幫高年級的同學玩。沙子對趙文革也不怎麽主動。
“來了?”
“給口水喝,在排堿渠滑冰,滑到你家門口,渴死了,就到你家來了。”
沙子給趙文革倒了一杯水。趙文革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看看白色瓷底鐵缸子的毛主席像。
“沙子,一起滑冰去,滑到閘口,去逛一會兒巴紮。”
“可是,我沒有冰鞋。”
“做一雙唄,一會兒就做好了,你家有沒有鋸子?”
沙子找來鋸子和一塊木板,和趙文革一起做冰鞋。趙文革比著鞋子的大小,鋸兩片長方形的板子做冰鞋底,挖兩根平行的淺槽,把粗鐵絲拉直,嵌進木槽,固定好,做出了冰鞋鞋底,再在木板邊上釘四個對稱的穿鞋帶的鐵圈。不一會兒,一雙冰鞋就做好了。
沙子穿上冰鞋,試一試。沙子一直佩服趙文革的動手能力。在沙子看來複雜難幹的事情,趙文革做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他們來到門前的排堿渠。渠的東頭連著通向閘口的巴紮。渠裏結著厚厚的冰,上麵露出枯黃的蘆葦。因為經常有人在上麵滑冰,渠中間的冰麵是光滑的,隱隱露出折斷的蘆葦秸稈。他們向東麵滑去。
趙文革飛快地在前麵滑,沙子磕磕碰碰地追趕。快滑到團部辦公樓前麵,沙子看到趙文革坐在冰麵上休息,兩條腿岔開直伸著,雙手支在冰麵,仰頭望著前方的樹林。
沙子笨手笨腳地滑過去,看到趙文革把食指豎在嘴邊。沙子學著趙文革的樣子,雙手支在冰麵,靜靜地仰起頭看對麵的樹林。
沙子眼前一亮,看到對麵樹林的邊上兩個人靠在樹上,正緊緊摟在一起,臉對臉,不顧一切地在對方的眉毛鼻子嘴上亂啃。沙子驚得目瞪口呆,凝固在冰麵上。
冰麵上隻有沙子和趙文革喘氣的聲音。上麵傳來砸吧砸吧的親嘴的聲音。沙子小小的身體膨脹起來,他瞥一眼趙文革。趙文革麵紅耳赤。
“那男的是你哥哥,那女的是他同學。”沙子說。
“閉嘴,看!”
樹林裏的人忘情地互相揉搓,趙解放的一隻手伸到對方厚厚的棉衣裏,女同學的一雙手緊緊摟著對方的腰。
沙子的身體激動地顫抖起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從腳底竄到頭頂。那一刻,沙子內心深埋的欲望蘇醒了。第一次看到這種**的場麵,沙子的全身像被火苗燒灼一樣。
之前,沙子的所有心裏情感全是平麵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寫在臉上,一會兒風輕雲淡,一會兒暴風驟雨,匆匆來了,匆匆走了,來去無蹤。此刻,另一種奇特而強烈的感覺像一隻鼓槌一樣,敲擊著沙子小小的軀殼,驚醒了他遍布全身的器官,一種不可遏製的欲望洶湧澎湃,漫過他的身心。
沙子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
“哦——吼——”
沙子脆亮的聲音從冰麵起來,漫過蘆葦的葉尖,漫過渠堤,漫過樹梢,直上雲霄。
樹林裏的人驚慌失措,慌慌張張跑了。
趙文革不好意思地望著沙子。
“你真沒勁,吼什麽?好戲沒了吧。”趙文革說。
“他們耍流氓。”沙子說。
“以前沒見過?怪不得傻不拉幾的。這個樹林裏,經常有初中的同學親嘴,他們在搞對象,就是談戀愛。所有人的爸爸媽媽就是搞了對象,成家以後,才生了我們小孩。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趙文革不屑一顧地說。
“男人親女人就是耍流氓。”沙子說。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知道,要是有家的大人和其他人家的大人亂親嘴就是耍流氓。但是我哥哥他們是談戀愛。”趙文革說。
“他們也不是一家人呀?”
“談完戀愛,就會是一家人了。不說這些了,回去問大人吧。我們去逛巴紮。”趙文革不想再和沙子探討這些問題。
沙子和趙文革走進巴紮。
閘口的空地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農貿市場。周邊農村的維吾爾人,平時很少來兵團地域,到了星期天就是荒原鎮的巴紮日,穿著民族特色的服裝,起個大早,趕著毛驢車、牛車、馬車,舉家前來,聚集在閘口。集市裏人頭攢動,人如潮湧。
早到的人在人流最多的地方,占了最好的攤位,在地上鋪一塊布或者一塊地毯,布置好了,把自家的交換品放上去,不停地叫賣。攤位連成長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約定俗成,不同的物品都劃分在不同的區位進行買賣。賣活物的在一處,牛羊馬驢狗,牛叫馬嘶,飄著浮塵的空氣裏夾著淡淡的畜糞的腥味。賣蔬菜、糧食的在一處,綠油油、金燦燦的;賣手工鐵藝的在一處,堆滿生鐵澆注的煤爐和維吾爾特色的勞動工具;賣地毯的、布匹的在一處,好看的艾德萊斯布花枝招展,紅紅綠綠的小花帽擺了一地;賣維吾爾樂器的在一處,弦絲切切,歌聲飛揚;賣小吃、冰水的穿插在各個角落,涼皮子、羊雜碎讓人垂涎欲滴,酸奶子和饢散發著清香。
賣東西的大都是維吾爾人,也有一些漢族人夾雜在裏麵,人們操著不同的語言和不同的方言大聲吆喝,雞鳴狗叫,人畜混雜,聲音此起彼伏。巴紮上熱鬧非凡。
趙文革花了一毛錢買了兩碗酸奶子。裝酸奶子的碗是木頭的,把白楊樹幹鋸成一小節,中間掏空了,按照碗的樣子打磨好,就是一隻木碗了。用久了,碗的顏色變成淺褐色。酸奶子表麵浮著一層奶皮,在木碗上泛出油黃的色澤。勺子也是白楊木的。
兩個人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趙文革帶著沙子四處亂逛,興致勃勃。
他們來到巴紮的農產品市場,看維吾爾人賣東西。一個高大的穿白羊皮襖的維吾爾人正在和一個漢族人談菜籽油的價錢,說好了價錢,維吾爾人準備去漢族人家拿錢。這時,來了一幫戴著紅袖標的糾察隊員,說他們搞投機倒把,把人抓了。裏裏外外圍了好幾層人,沙子和趙文革鑽進人群。那時,到處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那幫戴著紅袖標的家夥抓了人,用繩子綁了,讓他們跪在地上示眾。那個穿皮襖的人委屈地直哭,一個大男人家能哭鼻子,沙子心裏既困惑又難過,鼻子酸酸的,他看著凶神惡煞般的戴紅袖標的家夥,牙齒咬得咯巴咯巴的。
突然人群中一陣**,一個瘦高個子男人衝進人群。
趙文革說:“沙子,看你爸爸!”
沙子看到父親進來,以為是要帶自己回去。父親並沒有看沙子。
父親對糾察隊說:“他是我的朋友,是讓老王帶路給我們家送點油,不是賣油的。”父親指了指被綁著的漢族人,沙子不認識他。
一個紅袖標說:“明明他在買那個羊皮大衣的油。”
父親對給穿皮襖的人帶路的漢族人說:“老王,我讓你把他帶到我家,你怎麽買起他的油了?”
那個被父親叫老王的漢族人慌忙說:“不是的,糾察隊搞錯了,他不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他是你的維吾爾族朋友,我給他帶路去你家。可是,我解釋,糾察隊不聽我的。”
父親指著穿皮襖的人說:“他是紅星公社的一個小隊長,我們連隊經常到他小隊買木頭。”
一個紅袖標說:“小隊長?還是個幹部?”
父親說:“是的,他還是民兵連長。”
糾察隊的頭頭聽說穿皮襖的人還是個幹部,就覺得抓錯了人。放了跪在地上穿皮襖的人和那個叫老王的漢族人。父親看看沙子,也沒有說話,帶著那個維吾爾人走了。
人群散了。
趙文革說:“你爸爸騙人吧?他怎麽會有維吾爾族朋友?”
沙子說:“你才騙人。我們家還有維吾爾族親戚呢!”
趙文革半信半疑地看一眼沙子,就和沙子又逛起了巴紮。
來到一個賣瓜子的地攤。一個維吾爾族老漢盤腿坐在攤前,穿著羊皮大衣,戴著羊皮帽子,羊皮的皮板就是大衣的麵子,**著。老漢鼻梁高挺,像刀切一樣筆直,濃濃的長眉,從高聳的眉骨上揚起,雪白雪白,大眼窩深陷著,幽藍的眼睛,安詳地望著過往的行人,幹涸的皺紋覆蓋了古銅色的麵容,長長的白色山羊胡須在微風中飄逸。
白胡子老漢舉起裝滿白色葵花籽的木製的杯子,伸出五個指頭,意思是五分錢一杯。趙文革伸出兩個指頭,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沙子,意思是要買兩杯。白胡子老漢給沙子和趙文革的口袋各倒進一杯。趙文革掏出一張十元的錢給白胡子老漢。白胡子老漢和沙子都傻眼了。
十塊錢,是一筆巨大的數字。沙子平時幾乎沒有摸過十塊錢,而趙文革一下子就掏出了一張十塊錢的票子。
白胡子老漢向隔壁鄰居換錢,他們紛紛搖頭。有人給白胡子老漢指一指遠處賣活畜的地方。沙子明白了,也隻有賣活畜的人才會有比十塊錢多的錢。白胡子老漢示意沙子他們坐在攤前,嘰裏咕嚕說了一堆話,走了。
“他去換錢了,我們可以多吃多占了。”趙文革樂嗬嗬地說。
趙文革拿起木杯給沙子和自己的口袋裏又各倒進去一杯。然後坐在地上,嗑著攤子上的瓜子,等白胡子老漢。
瓜子裏有一點淡淡的土鹽的味道,吃在嘴裏,香脆可口。沙子像老鼠一樣,咯巴咯巴嗑著。沒一會兒,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瓜子皮。沙子吃得口幹舌燥。
“我們吃了都有好幾杯子了。一會兒,老漢不跟我們算賬呀?”沙子心虛地說。
“沒事,我每次都是拿一張大錢來買瓜子,結果都會吃飽了回家,有時他換不開,就會白送我一杯瓜子。”趙文革說。
過了很久,白胡子老漢回來了。把錢認認真真地數一遍:九塊九毛錢!他把錢遞給趙文革。
沙子和趙文革站起來走了。白胡子老漢在背後喊著:
“二天,二天。”
沙子聽懂了,白胡子老漢說的是變調的漢語,意思是下個星期天再來買他的瓜子。
“沙子,那老漢像不像你?傻乎乎的。”趙文革譏諷著沙子。
“他不是傻,是誠實,是友善。”沙子反駁說。
“嗬嗬,誠實的沙子!”
他們在路口,分道揚鑣。
那年寒假,趙文革家搬出了荒原鎮。
那時候,沙子家又搬了,住在連隊前麵路邊的第一排第一間房子。路前麵是一片水稻地。水稻地的南麵的排堿渠和西支渠間是一條大路,通向阿拉爾公路。趙團長派他妻子和趙文革提前到沙子家通知父母親。知道他調走的消息,父母親哭一陣笑一陣。他們到鄰居家借了大米,做了一大鍋米飯,炒了一大份驢肉。那驢是父親花好多錢買的。星期天,沙子和哥哥幫父親殺了驢。沙子隻吃到了驢下水(雜碎)。
父親說:“好的留給趙團長一家吃。”
父母親那天都請了假,沙子和哥哥也請了假。母親在家做飯。衛天地也來了,他和父親在門前的公路上等趙團長搬家的汽車。等了很久很久,汽車停在門前的公路上。
父親和衛天地陪著趙團長和他的妻兒來了。一進門,趙團長握著雙手對母親作揖,說:“我來看老班長來了!”趙團長淚如雨下,他拚命地搖著母親的手,委屈地大哭,不停地抹眼淚。他們沒有吃飯,急著趕路。沙子一家失望至極。趙團長拿出一張兩寸的單人照,送給父親。照片裏,趙團長穿著老式的解放軍製服,胸前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威風凜凜!
趙團長抱起沙子說道:“寶寶,‘牛鬼蛇神’翻身了!”
趙團長把沙子扔向天空。趙團長從口袋裏掏出三十塊錢塞進沙子的口袋。父親撕來搶去地拒絕。當時,父親的工資是十幾塊錢,那是一筆巨款。
趙團長看看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衛天地,說:“離經叛道的家夥,空有一腔本領,難有報國之門。”
衛天地眯著眼笑著,不停地點頭,露出從來就沒有過的正經態度。
趙團長又說:“你的未來不在這個戈壁灘上,回上海吧,走得越遠越好。”
衛天地還是微笑著點頭,一言不發。
大家碎碎叨叨說了一大堆離別的話,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好像生離死別似的。沙子稀裏糊塗地看著眼前悲傷的大人,不時地瞥一眼趙文革。
趙團長抱著沙子走到卡車邊,坐進駕駛室,其他的家人都爬上了車廂,夾坐在家具之間。趙團長哭聲震天地上了車。趙文革坐在他父親的懷裏,對著沙子做著怪樣,嘿嘿笑。
沙子哭了兩聲又笑起來。
湛藍的天空,一塊厚厚的白雲飄過頭頂,遮住了明亮的太陽,一大塊白雲的影子在地麵自在地漂移,飄過樹梢,飄過稻田,飄過水渠。沙子的心也像白雲一樣飄**起來,有一種淒苦的滋味,塞滿了胸膛。
後來,沙子家每年都能收到趙團長寄來的糖果。
父親說:“趙團長有情有義!”
好多人和趙團長一樣,紛紛退出了在綠洲的生活。大家都知道北京出大事情以後,好像天地間突然換了麵貌。
一個假期,沙子都無精打采,心裏總是想著在排堿渠裏看到趙解放親嘴的那一幕。沙子有點心猿意馬。
父親下班了。聽到父親的腳步聲,沙子把《安徒生童話》藏起來,然後坐在飯桌邊。父親進了家門,沙子呆呆地看著父親。
“兒子,又是一個人在家?怎麽不和哥哥一起出去玩呢?”
沙子什麽也沒有說。
“明天,我要去紅星公社拉木頭,要不你也一起去?總是在家裏待著,變勺(傻)了。”
沙子點點頭。沙子知道,紅星人民公社是地方單位,是維吾爾人的聚居地。兵團和地方是兩個不同性質的單位,好像沒有什麽關係,但兵團的人會經常到維吾爾人居住的農村買木料,買牛羊。維吾爾人會來荒原鎮趕巴紮,雖然語言不通,但來往很多,關係處得都很融洽。沙子沒有去過老鄉莊,倒不時地有維吾爾人來他家做客,他一直不知道這些叫老鄉的維吾爾人住在哪裏,一直以為他們住在搭著帳篷的沙漠深處。自從認識了西子,沙子就特別想離開荒原鎮,到外麵看看。
窗外,黑漆漆一片。煤爐子的煤已經滅了,屋裏異常的冷。
父親拍醒沙子,叫他起床。沙子蜷縮著腳,拉了拉被子,把自己捂得更嚴。
“起來了,去老鄉莊。”父親說。
沙子眨眨眼,睡眼惺忪地看著父親。沙子翻身起來,一股寒氣撲麵而來。沙子抖了下身子,打了個冷戰,穿了毛衣、毛褲,再穿上棉衣、棉褲。毛衣的毛線是母親從維吾爾農村買的,用羊毛織的。羊毛很便宜,買回來,撚成線,然後,母親自己把毛線染色,染成灰色的、藍色的、紅色的。給家人織出大小不一的毛衣褲。毛衣厚厚的,軟軟的,透著些許淡淡的羊腥氣,穿久了,沒有了羊毛的膻味,柔軟而暖和。
父子倆喝碗白開水,啃了個苞穀饃饃,出了家門。冬天的早晨冷透了,一出門,人立刻被包裹在寒冷的星空裏,星光閃爍。
父親指著天空中最亮的一顆星星,說:“兒子,北極星。”
沙子仰頭望著深邃的天空,星星仿佛都在向他微笑著眨眼。沙子的心情開朗起來。
套車,費了許多功夫。父親先把轅馬套好轡頭,架上車轅,然後用套繩把左右捎馬套好。
沙子爬上車,父親抱了幾捆稻草扔在車廂裏,讓沙子躺在稻草上,把軍大衣蓋在沙子身上。父親甩了一下長鞭,鞭子在黑色的空氣中“啪”的響了一聲,聲音立刻傳得很遠很遠。三匹馬嘚嘚地跑起來。
太陽要出來了,暗紅色的霞光慢慢從黑色的天邊彌漫開來,天空漸漸明亮起來,一會兒工夫,太陽就紅彤彤地燃燒起來,萬丈朝霞鋪滿大地。三匹馬迎著太陽嘚嘚地跑著,轅馬脖子的鈴鐺丁零零敲著。馬的飄曳的鬃毛飛揚起來,在清晨的霞光裏,仿佛燃燒的火焰。
沙子的心快樂起來。沙子站在車廂裏,扶著車廂前的三腳架,唱起歌來。
東方紅
太陽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們謀幸福
呼兒嘿呦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坐在車轅架板上的父親,轉過頭,樂嗬嗬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垂頭喪氣的沙子這麽開心了。父親笑起來。
“嘚,駕!”父親狠狠在空中甩了一下長鞭。
轅馬猛地一躥,捎馬迅速大跑起來。
“沙子,考不好試沒關係,最多以後和爸爸一樣下大田勞動。勞動人民有什麽不好?可是你不能交白卷。不能學張鐵生那個壞小子。現在學校都教的什麽東西?我小時候沒辦法上學,你們現在有機會上學了,還要學習人家交白卷?都交白卷了,就和你老子我一樣了,沒文化出苦力。沒文化,誰開汽車?誰開飛機?誰造船?都像我一樣趕馬車?就是做一輛馬車也要有文化呀!交白卷是不對的。”
“知道了,爸爸。我以後好好學習。可是為什麽我們學習的榜樣和大人讓我們幹的事情是不一樣的?”
“我也不明白,學校嘛,就是教書育人,可報紙上天天宣傳張鐵生。這些當領導的真是昏頭昏腦,胡扯雞巴淡。”
沙子在想父親的話。怎麽也理不出頭緒。反正知道父親的意思是不學習不行。
“你那個澇壩裏的女娃娃也交白卷嗎?”
沙子的頭“嗡”的一下大起來。沙子和西子的事情隻有沙子自己知道,那是沙子心中的小秘密,怎麽父親就知道了。沙子想起了下雪時遇到衛天地的一幕,又生出對壞流氓的厭恨。
“是衛天地造謠的!”沙子說。
“你怎麽一點禮貌也沒有,不許直呼大人的名字,這事和天地叔叔有什麽關係?我從認識他,就沒有聽他說過誰的不是。”
“天地叔叔看到過。”
“別冤枉好人,天地叔叔已經被人冤枉夠了,我們家不能再欺負他。我去學校找過你幾次,每次都看你和一個紅衣女娃娃在澇壩裏劃冰車,打牛牛。看你們高興,就沒有叫你。”
沙子心中又重新升起對衛天地的好感。
“她不上學,她是軍代表的孩子,他們走了,回口裏了。”
“噢,是那個杭州來的軍代表,他不是什麽好貨,反革命集團的警衛員,又被發配到東北去了。”
沙子沒有接父親的話。在沙子心目中,西子那麽漂亮美麗,可是父親對他們一家卻是那麽不屑一顧。沙子蔫蔫地躺下,用軍大衣把頭蓋上,大衣裏都是稻草的香味。沙子想著無影無蹤的西子,心情憂鬱。
馬車嘚嘚地跑著,掀起泥土。戈壁的上空浸著淡淡的沙土的味道。遠處的村莊在晨曦中露出了模糊的輪廓,廣袤的農田,被防風林分割成大塊的不規整的條田。土地上殘留著收割後的玉米根和棉花秸稈,仿佛**的胸膛,瘦骨嶙峋的。一排排白楊,樹葉早已落盡,而枝條卻精神抖擻地直直地伸向天空。初升的太陽已從地平線慢慢爬出來,像金色的盤子,靜靜地掛在白楊的枝頭。
沙子的心情好起來,他扶著車轅的三腳架站立在馬車上,默默瞭望著遼闊的原野。
第一次來維吾爾族村莊,沙子興奮不已。這裏和團場連隊的布局差異很大。團場都是以一個連隊為基礎,有連部辦公室、食堂、菜窖,然後是一排排軍營一樣的土坯房,整整齊齊。連隊的房前屋後都是家家戶戶的柴火垛,幾乎不種樹。在連隊一排排的平房的中間會留出一塊巨大的空地,就是一個小廣場了,是集體活動的場所,小朋友們的遊戲活動大都在此。而維吾爾族村莊幾乎都是散居的住戶,在田間地頭隔三岔五地豎起籬笆築起的房屋,那就是一戶戶人家了。每戶人家的周圍都種植著密密麻麻的沙棗樹或者是白楊,樹長大了,野生的荊棘爬滿枝頭,形成天然的植物牆,圍起一個個自然的小院子,隻是在出口的地方,豎立兩根木頭,做兩扇柵欄門,就是一戶人家的院落了。
到了一戶人家院前,馬車停下來,掀起一股黃色的沙土,飄散在幹燥的空氣裏。
父親吆喝一聲,那家主人出來。主人是一個瘦高個子的維吾爾族男人,他就是那個在巴紮上賣菜籽油的人!他頭上戴著羊皮帽子,絨毛在內,皮板在外,頂部有四個厚大的棱角,帽子下沿,有一圈黑色毛邊。白色的皮板經過多年的佩戴,幾乎和黑色的毛邊混成一色了,黑乎乎的。他穿著黑色的羊皮大衣,長及膝蓋,白色的皮板也是翻露在外,沒有任何掛件和裝飾,好像裹了一個巨大的羊皮筒,腰間用一條繩子束著,下身穿著厚大的黑色棉褲,腳上穿著的鞋子上套了一個黑色的套鞋。這個人,沙子覺得似乎不止一次地見過。
他的樣子讓沙子想起了《林海雪原》裏的楊子榮,威風凜凜的。
瘦高個子樂嗬嗬的樣子,出門就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一下父親。父親開心地笑了笑。把沙子從馬車上抱下來。他們一起進了院子,院內種著葡萄樹,葡萄架形成一個寬敞的過道。房子的牆是用紅柳枝編織的笆子牆,表麵糊了一層厚厚的草泥。四周開了一扇小小的窗子,用塑料紙護著。門口有一個土製的圓高台,上麵口小,下麵肚大,底部不封口,四周用土塊壘成方形土台,留有進風和出風口,那是一個烤饢的饢坑。進了門有一連灶土炕,用來做飯取暖。炕一側就是鍋台。
爐火很旺。炕上,三個小孩,髒兮兮地坐著。其中一個大點的和沙子同樣的歲數,大大的眼睛撲閃撲閃的,眼窩凹陷,鼻梁高挺,瘦削的下巴中間有一塊凹進去了,漂亮得看不出是女孩還是男孩。大孩子咧著嘴對沙子笑起來,一股無色的鼻涕順著嘴角流下來。大孩子用黑色棉衣袖口擦去鼻涕。
沙子對著三個孩子笑了笑。大孩子拉起沙子,示意沙子脫了棉鞋,坐到炕上。父親也脫了大頭皮鞋,和男主人一起坐在炕上。凍了一路的沙子身上有了些暖意。他們語言不通,互相對視著,坐在炕上。父親告訴沙子,他們來到了紅星公社的小隊長家,小隊長是父親多年的朋友。父親讓沙子叫他叔叔!沙子有點別扭,和一個維吾爾人認叔叔,和沙子的親戚概念不一樣,在沙子的心裏,叔叔就是爸爸家的親人,怎麽橫空出來個維吾爾族親戚。
父親說:“在團部的時候,他來過咱們家,為了他,我和你媽媽還打了一架。那時,你還小,不記事。”
沙子突然恢複了記憶,他的記憶都是情感記憶,一切和成長有關的頓悟似的事情,他幾乎都能記住。父親扔掉兩碗酸奶子的事情,沙子怎麽可能忘掉?原來事件的主角就是躲在遙遠村莊的這個人。沙子一時有些奇怪,原來有些事情的當事人其實一直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那些記憶也一直隱藏在深處,但需要合適的時間和環境來喚醒記憶深處的東西。原來,一切發生過的事情都躲在現在的背後,由時間連接著的。
沙子說:“我認識,你還在巴紮上救過他。”
父親點點頭。
小隊長的大兒子叫買買提。
女主人拿出一個木盤子,盤子裏放了兩個苞穀饢,金黃金黃的。沙子家的苞穀饃饃,是用蒸籠蒸出來的。而苞穀饢是在饢坑裏烤製出來的。用苞穀麵和白麵混合發酵,做成中間厚邊沿薄,直徑十幾厘米的麵餅,放少許鹽,貼在饢坑的圓壁上,把燃燒的炭火放在饢坑底部,蓋上木蓋,烘烤一會兒,烤熟了,取出來,焦黃香脆的圓饢就好了,是維吾爾人的主食和招待客人的美食。
女主人給每人端了一碗茶,褐色的塊茶,在木製的碗底化開,茶水變成了暗紅色。沙子喝了一小口,稍微有點苦,一會兒苦味變成甜味,一股香味從舌尖升騰到大腦,欲醉欲仙地舒心。
他們就著茶水吃盤裏的苞穀饢。
饢非常好吃,酥香酥香的。沙子沒有吃飽,但是饢已經沒有了。饑腸轆轆的沙子在寒風中坐了三個小時的馬車,終於吃到了一頓美味的早餐。
“沙子,這是他們最豐盛的食物了,不能再要了,晚上再吃。”父親知道沙子沒有吃飽。
沙子點點頭。父親掏出兩毛錢給小隊長,小隊長有點生氣,拒絕了父親的現金。小隊長用維吾爾語嘰裏咕嚕地對買買提說了一通話,買買提拉著沙子衝出院子。
父親說:“小隊長讓他兒子買買提帶你去打野兔。我和小隊長去老鄉家收木料。”
買買提帶著沙子出門,他們向村莊的東頭跑去,他們來到一個偏僻的果園。
買買提熟練地製作捕兔器。他用樹枝做支撐杆,從口袋裏拿出一截細鐵絲,做了一個可以拉動的鐵絲索,把鐵絲的一頭固定在支杆上,一個活套就做好了。他仔細追尋野兔的足跡,然後把木棒支杆插進地裏,把鐵絲索圈堵在野兔必經的小徑上。隻要野兔在索內穿過,鐵索就會把野兔緊緊勒住。野兔喜歡直行,在跑動中的野兔是不會注意這個“圈套”的。
因為語言不通,他們誰也不說話。一切都布置好了,到了守株待兔的時候。他們相視一望。買買提笑起來,眼睛裏露出狡黠。買買提站起來,伸出手,把蹲在地上的沙子拉起來,飛快地向果園邊跑去。
跑到果園邊的一棵杏子樹下。買買提指了指枝頭。樹上掛著不多的沒有落地的吊幹杏。沙子叫起來。買買提豎起食指放在嘴邊,指一指剛才布置鐵絲索的地方,示意沙子安靜下來,沙子點點頭。買買提利索地爬上杏樹,沙子仰頭看著敏捷的買買提。買買提仰靠在一個樹丫上,隨手摘下一顆杏子,吹了吹上麵的塵土,放在嘴裏有滋有味地吃起來。吃完了,吐出杏核,咂巴咂巴嘴,低眉看一眼沙子。沙子嗓子上下翻動,咽下一口唾沫。買買提向沙子招招手,示意沙子也上樹。沙子噌噌爬上了杏子樹,找了一個樹丫,斜靠上去,摘了風幹的杏子,大口嚼起來。
天空湛藍,一絲風也沒有,太陽已經升到當中,寒意漸退,有一種暖洋洋的愜意。不時有鳥兒從天空中飛過,一群群鴿子在天的盡頭翻騰著。
對麵的買買提,已經閉著眼睛睡著了,口水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來。沙子猶如在夢境。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畫麵像慢鏡頭一樣,讓沙子有一種懶洋洋的困意。他們在樹上睡著了。
沙子的身邊堆滿了雲朵一樣的棉花,那棉花好像輕柔的被褥,沙子拚命地用雙手攬著棉花,蓋在自己的身上,沙子的手不停地攬……突然那棉花好像爛了,沙子的手騰空了,沙子一驚,四肢掙紮開來。沙子醒來,在掉落的一瞬間,他抓住了樹枝。
買買提在樹下咯咯地笑著。早已醒來的買買提下了樹,突然就抱著樹幹搖起來,在沙子夢境最美的一刻把沙子驚醒了,沙子幾乎要從樹上摔落下去。驚魂攝魄的沙子抱著樹幹滑下來,他向買買提揮起手,買買提轉著身體大笑。沙子的火氣小下來,摟著買買提的脖子哈哈笑起來。沙子聞到了買買提身上臭烘烘的汗味。
買買提拉著沙子跑向果園中間。遠處,一隻灰褐色的野兔被鐵絲索套住了一隻腳,不停地嘶嘶哀鳴著。買買提隨手揀了一截樹枝,衝到野兔身邊,一棍子打下去,野兔蹬了蹬腿,死了。沙子的心一抽,一絲殘忍的感覺灸著沙子。買買提收起鐵絲索,抓了野兔的雙腿,高高地舉過頭頂,喊起來。
“托什幹!托什幹!”
沙子知道了,兔子在維吾爾語裏叫托什幹。
晚上,女主人做了紅燒野兔,主食還是苞穀饢,分量要比上午的足。紅燒野兔的香味讓沙子垂涎欲滴,死去野兔的樣子在沙子的腦海裏閃了一下,饑餓感驅除了沙子最後一點愧疚。沙子大口吞咽著美味的兔肉,吃了記憶裏最好吃的一頓晚餐。
小隊長拿出家裏珍藏的烈酒。
沙子知道,酒是非常珍貴的食物,什麽都要憑糧票買,而有糧票也是買不到白酒的。兔子肉已經被吃光了。小隊長和父親唆著啃完肉的骨頭,大口喝酒。兩個男人手腳比畫著磕磕巴巴地說話。沙子一句也聽不懂。他覺得父親和小隊長好像也不需要聽懂,他們隻是快樂。
酒,終於喝完了。小隊長拿出一把長長的琴,隻有兩根弦,共鳴箱像個長柄的大水瓢。
小隊長說:“都塔爾,都塔爾!”
沙子聽懂了,父親也聽懂了。父親點點頭。小隊長拍拍他女人的肩,又拍拍都塔爾琴,又拍拍自己的心髒。沙子看明白了。父親說:“亞克西!亞克西(好)!”
小隊長開始演奏。他左手壓弦,右手五指並用,或撥或挑,或挑或掃,彈奏出別樣美妙的樂曲。柔美的琴聲,像一把小刀一樣紮進了沙子的心裏。小隊長仰起頭,閉著眼,開口唱起來,女主人加入了合唱,那聲音蒼涼而遼遠。沙子的心咚咚跳起來,心像一片片迸裂的冰片飛濺開來,被融化。沙子聽得淚流滿麵。
第二天,父親套好馬車。小隊長又一次和父親擁抱。女主人拿出兩粒塗了紅皮的熟雞蛋塞在沙子手上。買買提樂嗬嗬地看著沙子笑。父親一揚鞭,轅馬一使勁,捎馬腳一蹬,負重的馬車慢慢啟動起來。
“兒子,還想來老鄉莊嗎?”
“來!爸爸,那家維吾爾人真好。”
“你很小的時候,他就一直和我們家有來往,互相交換一些糧食和生活用品。我們家和他的友情都連到你們孩子了。維吾爾族老鄉其實對漢族人挺好的,都像一家人一樣,就是語言不通,來往得少,為什麽地方學校不教漢語呢?全國都應該說漢語呀!新疆漢族人也應該學點維吾爾語,語言通了,沒有族別的區分了,心就通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互相尊重了,彼此都認可了,就成朋友了。”父親意味深長地說。
每年寒假,學校都要布置拾肥料的任務。除了假期作業,不同年級的學生要完成不同的重量。沙子是四年級,要交十公斤農家肥,就是要撿十公斤牛馬驢的糞便交到各自所在的連隊,由連隊出具完成任務的肥料單,假期的勞動課就合格了。拾肥料要起大早,起來晚了,拾肥的同學多,就拾不了多少,那麽每天去撿,就特別浪費時間。
沙子起了個大早,星星還沒有退淨,在微微發亮的天際一閃一閃的。沙子提了一個柳條編織的筐子,拿了把鐵鍬,出了門。他沿著排堿渠邊的土路,走向連隊北麵的農田。平時,總有牛車馬車去農田送肥料,拉收割的莊稼,一路上少不了留下些糞便。沙子仔細瞧著路邊,遠遠看到黑乎乎的一團,他就匆匆跑過去。大部分看到的都是路邊的大塊的鵝卵石,或者是凍硬的泥巴塊,偶爾小有收獲。拾了半晌,肥料剛蓋了筐子底,不到一公斤的樣子。沙子體會到拾肥料是一個非常辛苦的活兒。好不容易看到一堆牛糞,黑黢黢、稀糊糊的還冒著熱氣,顯然是牛剛拉的,這牛糞幾乎沒有成型。沙子不想要,太稀了。裝進筐子可以從柳筐的縫隙裏漏出去。可是那又是好大一坨牛糞呀,足足有兩公斤。沙子把柳筐放在牛糞邊,等待牛糞凍起來。沙子十分沒趣,下到排堿渠裏,在雜草叢生的冰麵溜冰,一隻腳蹬一下,另一隻腳在冰麵迅速滑出去一步。沙子反反複複地蹬一下滑一下,打發著寂寞的時間。不一會兒,身上冒出了汗,身體暖和起來。
“沙子,沙子!”
有人在土路上叫沙子。沙子抬頭,看到紅柳在渠岸上叫他。沙子抓住渠邊的蘆葦草蹭蹭從渠底爬到土路上。
紅柳也挎了一個柳枝筐,筐裏空****的。
沙子看到先前的稀牛糞已經凍成了冰疙瘩,用鐵鍬把牛糞裝進筐子裏。
“拾了多久了?”
“快一上午了,就拾了這一點點,平時看到那麽多牛馬,到拾肥料的時候,就是找不到,那些畜生都不拉屎啊。”沙子說道。
“那些畜生和人一樣餓得沒東西吃,所以拉了屎,就又當飯吃回去了。”紅柳說。
“啊,真的?看到過狗吃屎,沒有聽說過牛馬也吃屎的。”沙子疑惑地問。
“嘿嘿,沙……沙……子,你就是笨!我逗……逗你的。”紅柳打著結說,眼睛一閉一合的。
沙子看到紅柳的滑稽樣子,咯咯笑起來。紅柳站在沙子的對麵,認真地看著沙子笑,等沙子笑夠了,紅柳咧了咧嘴。
“我還有兩公斤就完成任務了,昨天,我拾了一天肥料,拾了八公斤。你這樣拾肥不行,一個假期也拾不了多少。”紅柳利索地說。
“那我們趕緊走吧,站在這裏哪能拾到肥料?”沙子說。
“不……不,就……就在這裏等。”紅柳又急起來。
沙子半信半疑地看著紅柳。紅柳裝模作樣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又走上前嬉皮笑臉地摸摸沙子的後腦勺。沙子不明白紅柳在想什麽。看看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中,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肚子餓得嘰裏咕嚕地叫,也沒有心思再向前去找牛糞了,索性坐在了路邊。
“沙子,我們玩‘官兵捉賊’的遊戲吧?”
“你胡說八道,那是四個人的遊戲,兩個人怎麽玩?”
“官兵捉賊”的遊戲很簡單。遊戲道具是撕四個大小相同的紙片,在紙片的正麵分別寫上“官”“兵”“捉”“賊”四個字。遊戲規則是四個人分別抽取紙片,然後隱藏起來不讓別的人看到。按照遊戲規定,誰拿到什麽字的紙片,誰就扮演什麽角色。“官”當然是主管一方的大官;“兵”就是小兵,負責執行官的命令;“捉”就是緝拿“賊”的人;而“賊”就是偷盜的賊。拿著“捉”字的有權力去緝拿“賊”,他可以懷疑任何一個人是“賊”,也可以提審和問訊其中任何一人。但是,另外三個人在接受“捉”問訊時,都不許透露自己的身份。當然,“賊”這時候就必須刻意偽裝自己。這就要求“捉”認真觀察每一個人的麵部表情及舉動,再通過自己的問訊,做出正確的判斷。如果捉對了,那麽“官”就命令“兵”懲罰“賊”,打他多少下以示懲戒。相反,如果捉錯了“賊”,就必須對“捉”進行懲罰,“官”就命令“兵”打“捉”數下。
紅柳壞壞地笑起來,說道:“我們的糞筐就是‘捉’,糞鏟就是‘兵’。我們隻寫兩個紙片‘官’和‘賊’,再加兩個空白的紙片,如果一次抓到‘官’和空白紙片的,對方一定是抓到‘賊’和空白的,那麽‘賊’輸,‘兵’就從‘賊’的筐子裏‘捉’一糞鏟肥料給‘官’的筐子;如果一次抓到‘官’和‘賊’的,對方一定是兩個空白紙片,那麽拿‘官’和‘賊’的人就等於贏了兩次,那麽‘兵’就從拿兩空白紙片人的筐子裏‘捉’兩糞鏟肥料。”
沙子聽明白了,想了一想,也挺有意思。兩個人就手心手背互相拍一下,算是同意這個約定。玩了很久,大家輸贏差不多,就是不停地讓“兵”鏟一鏟畜糞不停地“捉”給“官”,或者鏟兩鏟“捉”給“賊”的糞筐裏。沙子鏟時,紅柳就緊緊握住沙子的手不讓多鏟,紅柳鏟時,沙子也握住紅柳的手不讓多鏟。倒來倒去,筐裏的畜糞還是那麽多,隻是兩個人的手上和褲子上糊滿了畜糞,臭氣熏天的。
眼看著太陽升起來了,筐子裏還是那麽一點點糊糞。沙子著急了。
“不玩了,捉來捉去,沒有新肥料,今天怎麽完成拾肥的任務?”
紅柳眨巴了一下眼睛,小眼珠狡黠地轉了一圈,打著結說道:
“幹……幹……幹活要用腦子,一會兒牛群就來了,旁邊就是稻場,牛一吃稻草,我們就能把筐子裝滿。”
牛群終於出現了,沙子的心怦怦直跳。牛已經勞動了一個上午,無精打采地從北麵的路頭走過來,沙子數了數,有八頭牛,牛們不停地甩著尾巴,朝著沙子他們走過來。沙子和紅柳眼巴巴地盯著牛屁股,骨瘦如柴的牛們根本沒有拉屎的意思。走到沙子的旁邊,牛們立在那看看沙子和紅柳,沙子有些緊張,好像那些饑餓的牛看出了他們的心事,要過來頂他們一角,以發泄心中的不滿。站在最前麵的大黃牛,揚起頭,鼻子用力嗅了嗅,牛頭向旁邊的稻場望去,大黃牛興奮起來,揚起四啼快速跑向路邊的稻場。趕牛的大人看看沙子和紅柳,懶得理他們,隨著牛尾跟進稻場,盤腿坐在地上。牛們興奮地大口咀嚼著稻草。沙子和紅柳緊跟過去。牛們盡情地吃草。
沙子和紅柳的眼睛在牛屁股上滴溜溜打轉。牛們一點屎意也沒有,隻顧著享受美味的食物,時間那麽漫長。
突然一頭母牛撅起了尾巴,“嘩啦!”尿出一股黃色的尿液,沙子和紅柳伸長脖子,看著母牛的屁股,尿完了,母牛轉過頭看看沙子他們,又站了一會兒,稀裏嘩啦拉出一大泡牛糞。
沙子“噢”的一聲大叫起來。
紅柳也嚷起來:“拉……拉……拉了。”聽那聲音,紅柳幾乎背過氣。
趕牛的大人看著紅柳嗬嗬笑起來。
牛們好像得了傳染病,不停地拉起來,牛屎落在地上發出“噗噗”的響聲,稻場裏立刻散發著牛糞的腥臭味。沙子聽到那些接連不斷的牛屎落地的聲音,仿佛在聽一隻美妙的音樂,他希望那聲音一直下去,永遠不要停下來。
牛們吃飽了,趕牛的大人吆喝一聲,甩一甩手裏的牛鞭:“嗬——哼”趕著牛們走了。
沙子急匆匆拿起鏟子把牛糞鏟進筐子裏,稀糊糊的糞覆蓋了筐底。紅柳嘿嘿笑起來。
“總共八頭牛,拉了八泡屎,全部放在你的筐子裏,你也完不成任……任務。”
“那一人一半?”
“還是,還……還完不成。”
“你就剩兩公斤任務了,要不都給你,我再去拾糞?”
“嗬嗬,笨,不是爸……爸爸、媽……媽媽教的。”
沙子把鏟子扔了,坐在地上,低著頭。
紅柳拿起鏟子,開始一鏟一鏟地鏟牛糞,他把所有的牛糞堆在一起,稀糊糊的牛糞冒著熱氣,發出臭味。沙子看著紅柳,不知道他要幹什麽。紅柳走到排堿渠邊,挖了一鏟土蓋在牛糞堆上,他連續挖了幾鏟土,牛糞堆立刻增加了一倍。沙子看明白了。
“嗨,那不是騙人嘛。”
“騙什麽人?你說拾肥料對我們小學生有什麽意義?我們的任務就是玩,就是學習,勞動是大人們的事情。”
“好孩子從小要愛勞動。”
“我就不想當好孩子。明天我要去拔沙棗,家裏沒有糧食了,我想拔一些沙棗,讓媽媽給我們做沙棗苞穀饃饃吃,那些綠豆麵太難吃了。”
紅柳開始把牛糞和泥土和在一起,進行攪拌。土和牛糞混合以後,幾乎還是牛屎的顏色,黑乎乎的,但是不再是稀湯湯了。牛糞的臭味散開來,臭氣飄散以後,有一種草的氣味。
紅柳看一眼沙子。
“哎,你……你要不要牛糞?”
“要!”
“那你過來一起幹,你看現在,牛糞還是濕的,熱的,一會就要凍起來了,可是哪有牛拉這麽一大坨屎的,一看就是假的。要做成一圈圈牛糞的形狀,凍硬了,就是好牛糞了。”
“用什麽東西做呀?”
紅柳狡黠地笑起來。
“手……手。”
他把兩隻手張開,在空中揮舞著。
“惡不惡心?”
“惡……惡心,那……那就……就拾一個假期的糞吧,你……你。”
紅柳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抓一把牛糞,攤起牛糞餅來,他先做一個大一圈的牛糞餅,然後做兩個小一號的摞在上麵,做成剛拉出的牛屎的形狀。嘴裏哼著歌:
“學習雷鋒好榜樣,立場分明,鬥誌強……”
他唱歌的時候一點也不打結。
沙子學著紅柳的樣子,做起了牛屎。牛糞還是熱的,手伸進糞堆裏,暖乎乎的。隻是牛屎的味道讓沙子有點惡心,幹嘔了幾下,吐出幾口唾沫。
“我……我媽說,我……我們窮人,窮命,但不能做賤人,幹什麽事情都得動腦……腦子,要活……活得好。”
沙子不說話,默默地做牛糞餅。他一直覺得紅柳和其他小夥伴不一樣。鐵頭和他一樣都是聰明的家夥。隻是鐵頭知識淵博,無所不知;紅柳調皮搗蛋,無所不能。他們都是沙子的好朋友。玩耍的時候,沙子喜歡紅柳;讀書的時候,喜歡聽鐵頭談天說地。
牛糞餅做完了,地上攤了一大堆,都還在冒熱氣,空氣冷颼颼的,一會兒,熱氣沒了,牛屎開始慢慢凝固。
紅柳抓了把稻草用手猛搓,把手上的牛糞搓去,沙子學著紅柳,不停地用稻草搓手。搓淨了牛屎,指縫裏、手紋上還殘留著牛屎的痕跡。他們走到排堿渠裏,用腳把冰麵的殘雪踢出來,這種雪是浮在冰麵的積雪,不是柔軟的落雪,說是雪,其實是一粒粒的冰。手在堅硬的冰雪裏來回一搓,被雪凍得鑽心地疼,紅撲撲地腫起來。可是牛屎的味道已經沒有了,兩個人開心地碰碰手心手背。
天氣很冷。牛糞已經凍成一坨坨的,就像吃飽的牛拉出的牛屎已經凍硬了。
沙子悄悄笑起來,他想:這樣拾牛糞,假期拾肥料的任務就可以完成了。
紅柳隻給自己的筐子裏放了兩塊凍硬的牛糞。他掂了掂筐子的重量。
“夠了,其餘的你……你拿去吧,明天我可以去拔沙棗了,家裏亂七八糟的黃豆豌豆麵太難吃,不吃又……又沒有多……多餘的糧食,把沙棗混在苞穀麵裏,甜甜的,雖然饃饃裏都是沙棗核,可……可還是比黑黢黢的綠豆麵好吃。”
沙子點點頭。
“都吃不飽,我每天也肚子疼,我過幾天也要和我哥哥去拔沙棗。”
他們一路說著,去馬號交肥料。連隊和學校有協議,學生把拾到的肥料交到連隊,出張條子。開學了,拿著完成任務的條子交給老師,再把作業交上,一個假期的任務就完成了,可以報到上課了。否則,牆上貼一張黑名單,寫上沒有完成假期勞動任務的同學的名字,家長被叫到學校,被班主任灌輸一堆勞動光榮、革命進步的道理。家長回家,黑個臉,男孩子十有八九贏得一頓暴打,女孩子僥幸會討來一頓臭罵,三天不能上課,去地裏繼續撿屎,一身臭烘烘,名聲也臭烘烘。父母覺得沒有教育好孩子,心情一不爽,就是一頓拳腳的教育。
馬號的人每天都在上班。到了馬號門口,沙子的心撲通撲通激烈地跳,羞愧和膽怯,讓他小小的心髒承受不了牛糞的重量。沙子的肚子餓得一塌糊塗,腳一軟,人癱倒在地上。
馬號人高馬大的叔叔是沙子女同學的父親,腿有點瘸,大人們叫他“地不平”。地不平看到倒在地上的沙子,哈哈大笑起來。
“沙子呀沙子,就是一粒輕飄飄的沙子,一筐子屎蛋蛋都把你壓垮了。”
地不平伸出一隻大手把沙子拉起來。另一隻手提著沙子的糞筐。
“喲,好沉,這屎比石頭都重,這些牛都吃肉了。”
沙子幾乎昏過去,裝作什麽也沒有聽見,跟著地不平走到秤杆前。地不平把沒有掛秤砣的長杆秤吊在一個橫梁上,把巨大的秤砣放在秤杆上,另一頭的秤鉤把糞筐掛上。秤砣突然翹得很高,他迅速把秤砣向秤杆的頂端挪了幾下,秤杆終於平衡起來。筐子在微微晃動。
“小子,這一坨屎八公斤。”
沙子裝作虛弱無力地靠在旁邊的馬槽上,紅柳若無其事地拿著一把稻草送到一匹馬的嘴裏,馬大口咀嚼,發出嘎吱嘎吱刺耳的聲音。
地不平把筐子提下來。突然又把筐子提起來,放在鼻子下聞了一聞,他乜斜著眼睛,詭異地看一眼沙子。那目光像一股巨大的風,刮得沙子顫抖起來。沙子似乎無地自容,想邁開雙腳奔出馬號。沙子的腿又一軟,“噗”的一下跪在了馬槽下麵。
“小子,我這裏又不是廟,哪來的菩薩,讓你一進門就磕頭作揖?又磕上了!餓了吧是不是?缺營養。也是,小小的年紀長身體的時候,集什麽雞巴肥料,大人都餓得皮包骨頭,還讓這些兔崽子幹活,老子不信,學生不學習,能從屎疙瘩裏找到尼瑪知識,長尼瑪本事。”
地不平有點憤怒。沙子忽然覺得平時嘻嘻哈哈的同學的爸爸變得有點可怕。
紅柳看看沙子,又看看地不平,露出怯懦的樣子,早沒有了教沙子作假時洋洋得意的氣勢。
“大……大個子叔叔,什麽是菩……菩薩?”紅柳眼睛一閉一合地眨著眼問。
“救好人的人!老子就是你們的菩薩。沙子,你們的任務是十公斤吧?今天給你開十公斤的條子。紅柳你還有多少公斤任務?兩公斤?一起開了,出去別尼瑪亂吹,不然老子用屎糊上你們的嘴。”
沙子和紅柳一路小跑,躥出馬號。沙子看到紅柳的褲襠濕了一大片。
“你尿褲子了?”
“屎……屎都差點拉出來。地不平一天到晚遇到事情就打女兒,在馬號誰都不敢惹他,聽說他的腿就是打架打瘸的,我以為他要打我們。”
“他的腿是解放戰爭時打仗受傷的,他是老革命。你說,他看出我們作假沒有?”
“不……不知道。可……可他說我們的屎是石頭,他還聞了聞你的牛糞,要麽就是他眼睛不好,要麽就是他鼻子壞了,要是看……看出來了,不……不打我們呀!”
“地不平沒有那麽笨。以後我們不能再叫他地不平了,就叫他大個子伯伯吧。”
“大個子伯……伯伯,好。”
他們歡天喜地回到家。
第二天,沙子睡了個懶覺。假期壓在頭上的勞動任務完成了,就可以隨性玩樂了,大人們已經不怎麽督促孩子們學習。全社會都在批判老師,學習交白卷,這讓沒有多少文化的父母親多少有些迷茫,不知道怎麽教育孩子。所以隻要自己的孩子不偷不騙,不寫反動標語,不和小夥伴打架,大人們就不太管孩子們的事情,任他們上天入地地去鬧。
沙子喝了幾口涼開水,吃了一塊綠豆餅。豆餅綠油油的,看起來像白菜的綠葉剁碎以後揉成的麵團,其實是用綠豆粉碎以後磨成的雜糧麵。做出的饅頭硬得像石頭,咬一口冒出濃烈的生豆子的味道,嚼在嘴裏,又硬又黏,惡心得直想吐。吃完豆餅,沙子的肚皮鑽心地疼起來。沙子跑向房前的廁所。
紅柳迎麵走來,手裏抓了一條白色麵袋,一邊轉著圈揮舞,一邊走向南麵的大條田。紅柳的手腳永遠不會閑著。大條田的四周,植滿了防風林,防風林中夾雜著許多沙棗樹,那片沙棗林是孩子們的樂園。
“沙子,拔沙棗去?”紅柳見到沙子異常興奮,說話一點也不打結。
沙子提著褲腰帶拚命向廁所跑,便意攻心。
紅柳唱著《長鞭哎那個一呀甩》的流行歌,揮舞著馬鞭,向空中費力地抽出一鞭,長長的鞭梢,撕裂了靜止的空氣,發出響亮的一聲。
最近,在放映電影《青鬆嶺》。一個大姐姐不滿車把式彎彎繞搞投機倒把活動,但村裏又沒有合適的人能接過彎彎繞的鞭子,於是她就偷偷地學習趕大車。頭一次出車,馬鞭一甩,馬驚了,車翻了。新任黨支部書記來到青鬆嶺後,辦起了趕車訓練班,培養大姐姐學趕車。原來彎彎繞懷恨社會主義,故意把馬訓練出一鞭子驚車、三鞭子停車的習慣。老革命車把式幾經測試,終於明白:隻要揮鞭三響,馬立刻回過神來,停止狂奔。老革命製伏了驚馬,化險為夷。揭開了三鞭子的驚車之謎,還查出彎彎繞是個逃亡的“地富反壞右”分子。經過這場鬥爭,人們增強了階級鬥爭的觀念,大姐姐們學會了趕車,掌握了革命的鞭子。
喇叭裏每天都在放電影的主題歌:
長鞭哎那個一呀甩耶……
叭叭地響哎……
哎咳依呀
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
哎哎咳喲……
劈開那個重重霧哇……
闖過那個道道梁哎……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咳依呀
哎哎咳咳依呀哎哎咳呀
要問大車哪裏去耶……
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哎……
馬鞭立刻在綠洲深處風靡起來,小夥伴們幾乎人人手裏都有一隻長短不一的馬鞭,上學的路上,“啪啪”的馬鞭聲此起彼伏。誰的鞭子長,誰的鞭聲響,誰就是夥伴們羨慕的對象。
紅柳唱歌的時候,一點也不打結,唱得像模像樣。這時,司馬老大跑過來。
“紅柳,我們一起去拔沙棗吧?”
紅柳閉著眼睛說:“去……去……去……”也不知道是同意和司馬老大一起去,還是讓他從自己身邊走開。
沙子向紅柳擺擺手,沒有理司馬老大,往廁所鑽。沙子突然看到了司馬老大頭上冒著白煙,他以為看錯了,揉了揉眼,分明有一股白霧樣的東西環繞在司馬老大的頭頂上。沙子捂著肚子跑進廁所,蹲在髒兮兮的蹲板上,一陣膽戰心驚。外麵的鞭聲脆脆地在天空炸響,啪、啪、啪,一聲低過一聲。沙子知道紅柳他們已經走遠了,紅柳的馬鞭真長,響聲真脆!
沙子想:平時不可一世的司馬家也沒飯吃?快餓死了?沙子不敢想下去。
回到家,沙子心緒難平,穩定了一下情緒,又拿出《安徒生童話》,漫無目的地翻了一遍。所有的故事都看了好多遍了:《海的女兒》《冰雪女王》《拇指姑娘》《賣火柴的小女孩》《醜小鴨》和《紅鞋》。又翻到那個獨腿《小錫兵》的故事。
一個隻有一條腿的錫兵,被賣進了一個小男孩的家。在這裏,他喜歡上了另一個玩具——一個紙做的小姑娘。她是個美麗的舞蹈家,小錫兵像一個士兵一樣守衛在舞蹈家的身邊。惡毒的黑精靈讓孩子們把小錫兵放在紙船裏,推進了下水道!小錫兵的紙船慢慢變爛,小錫兵在激流中被老鼠追趕,船慢慢地下沉,沒想到小錫兵一滴淚也沒掉下,不但沒有畏懼,反而更加堅定了。就在他快要沉下去時,一條大魚把小錫兵吞進了肚子裏。後來那條魚被小男孩家的女仆買走,小錫兵重又回到了以前的家中,又可以和舞蹈家在一起了。而黑精靈依舊不死心,他把小錫兵扔進了火爐裏,小錫兵依然是那麽堅強。紙姑娘隨風飄進爐膛,熊熊烈火吞噬著小錫兵和紙姑娘。第二天,小錫兵已化成了一顆錫做的心,中間包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球,而這個玻璃球就是紙做的小姑娘身上的裝飾物!他最後終於能與紙做的小姑娘永遠在一起了。
沙子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他趴在桌子上,想著化為錫水的小錫兵,針刺的感覺一點點紮著他多愁善感的心,他又一次想起了西子。
母親慌慌張張推開了家門。沙子抬起頭,望著她。
“你哥哥和妹妹在哪兒?”母親驚慌地問。
“他們在連部操場上玩。”
“是嗎?沒有去拔沙棗吧?”
“沒有,我的假期作業沒有做完,他們在等我,所以沒有去。”
“不許出去!”
母親小跑著去連隊的操場。沙子趴到窗戶台,透過玻璃看到母親碎步快跑。還不停地叫著哥哥和妹妹的乳名。旁邊還有許多大人都在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大人們驚慌失措的樣子,透出些許驚恐。沙子內心非常緊張,不知又發生了什麽怪事。
一會兒,母親回到家。
“你哥哥他們不在操場。”
“剛才才出去的,他們是不是去了沙棗林?好多小孩都去那裏了。”
“老天爺,他們也去了沙棗林裏?那裏摔死人了!”
“誰?”
“不知道,好像是一個幹部的孩子。”
沙子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想起司馬老大頭頂的白霧。
“媽媽,我們去找哥哥他們吧,他們一定聽說了,去那裏了。”
沙子的心糾在一起,他想起就在早晨,在門口,他還看到活蹦亂跳的讓人怨恨的司馬老大,從他眼前經過。
“你不能去,挺嚇人的。”
母親緊張地望著沙子。
“還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摔下來了。”
母親眼淚掉下來,帶著哭腔,拉起沙子跑向防風林。沙子跑得快,母親跟不上,雙手支著腿,站在路邊不停喘氣。過來一個從防風林回來的大人,母親迫不及待地詢問情況。
消息得到了確認:司馬老大從沙棗樹的枝頭摔下來了,人已經不行了。
母親站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大聲哭泣起來,悲傷的樣子好像死了自己的孩子。不遠處,聚集著黑壓壓的一群人。母親站在路邊哭。沙子脫開母親的手,快速跑向人群。
沙子看到了遠處的人群,遠遠地站住。
沙棗樹下,那個到處罵街的老司馬的老婆抱著死去的兒子,呆呆地坐在樹邊的渠埂上,嘴唇緊閉,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平時盛氣淩人的女人一瞬間變得淒慘可憐。司馬老大的身上被白麵袋蓋著,那個麵袋正是早晨他叫紅柳時手裏揮舞的麵袋。沙棗樹的枝頭,一大截枝丫半掉在空中,那是沙棗樹最高處的一枝,枝上掛滿一串串沙棗。紅柳傻愣著哭成了淚人,站在司馬老大母親的身旁,雙眼望天,身體一抽一抽地顫動著。一切就像一幅黑白色的照片,靜靜地,紋絲不動。
司馬老大死了!再也不會說話了,再也不會打人了,再也不會走動了。也許他隻是睡去了,去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可是他卻被摔碎了,就像被打碎的瓷碗,身體一片片碎裂了,腦袋碎了,舌頭碎了,手和腳也碎了,他徹徹底底地碎了,消失了,像睡著一樣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而司馬老大的形象還在沙子的腦海裏飄**,他看到他憤怒地瞪著眼睛,雙手無助地抱著自己赤條條的身體,凍得牙齒嘚嘚打戰。
好冷呀!沙子被他可怕的樣子嚇得大叫,可是沒有聲音。一切都靜止了,麵前的人們變成了無聲的影子,在沙子麵前拚命晃動,司馬老大變成了一股白色的煙,緩緩飄散。
沙子的腦袋一片空白,一陣恐懼,一陣揪心的疼痛,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嘔吐,眼前一黑,倒在路邊。
母親已經來到沙子的身邊,她嚎叫著沙子的名字。沙子醒過來,母親涕淚滂沱地親吻沙子。
“乖乖,你怎麽了,你可不能死呀!”
沙子無力地躺在母親的懷裏。
天空湛藍,太陽高掛在頭頂。
沙子渾身打著寒戰。
“媽媽,我冷!”
“回家吧,兒!你這麽小就看到了死人,真是作孽呀!”
那一刻,沙子內心有一種悔恨,他一直詛咒著那家人遠離自己,甚至離開這個世界。在沙子眼裏,他們一家都是壞得不可原諒的人。而當一切突然以死亡的麵目到來的時候,沙子發現,他們一家人並不可恨,其實,沙子並不恨他!可恨的是死亡!哪怕再受一次欺負,隻要司馬老大還能活著,什麽樣的過錯都是可以原諒的。生命是一種多麽珍貴的東西,雖然他們曾經是不尊重別人的人,但饑餓對於每一個苦難的孩子是公平的,一樣讓他們為了生存去冒著危險尋找食物。其實,司馬老大和自己一樣擁有著這個時代所留給的悲苦的命運,隻不過他以悲劇的結局匆匆告別了美麗的生命,一切都太快,又那麽不值得。
母親抱著沙子,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向家裏走。
“媽媽,我好累。”
“嚇著了,嚇著了。可憐的孩子他媽,讓她怎麽活呀?即使他們家的人再缺德,老天也用不著這樣懲罰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母親帶著哭腔說。不知什麽時候,哥哥和妹妹跟在母親的身後。
“你們以後,就是餓死也不許拔沙棗,再去拔沙棗打斷腿!”母親凶巴巴地對哥哥說。
“媽媽,我好冷。我要死了嗎?我能不能睡一會兒?”
“睡吧,你不會死的。”
“我看到死的人飄走了,他再不會醒過來了嗎?”
“他死了,去天上了,見老天爺去了!”
“我看到他化成一股白煙,飛走了。老天爺在哪裏?”
“在天堂。”
“天堂裏有沙棗嗎?老天爺那裏可以吃飽飯嗎?”沙子迷迷糊糊地問。
母親的眼神突然暗淡下來,回頭抬眼望一下遠處的沙棗林。
“天堂裏遍地花開,五穀飄香。”
母親似乎在喃喃自語,又好像在對孩子說話,神情淒迷。
“天堂裏可以吃飽吃好了。”沙子說。
母親回過神來,目光焦灼,急不可耐地說:
“沙子,不許胡說八道,那裏什麽也沒有,沒有沙棗,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也沒有爸爸媽媽。你們不許去那裏,你們要永遠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餓肚子,我們都要在一起。”
母親又痛哭起來。
沙子知道了有一個叫天堂的地方,那裏沒有當飯吃的沙棗,那裏五穀飄香!
第二天,世界亂得一塌糊塗。喇叭裏不斷傳來哀樂,一代偉人去世了。寒冷的綠洲一片淒涼,是舉國哀悼的日子。可是連隊的幹部說,上麵命令不準戴黑紗,不準送花圈,不準設靈堂,不準開追悼會,不準掛遺像。而連隊裏的人似乎不想按照上麵的要求做,家家戶戶都在紮花圈。連隊還給每個人發了一朵小白花。每個人的胸前都掛著一枚不同式樣的毛主席像章,小白花就別在像章旁邊的衣服上,那個樣子非常奇怪。像章代表人民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熱愛,而小白花又代表人們對總理的懷念。
連隊開追悼的日子到了。所有人家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連隊食堂,食堂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包圍著。哀樂響起來,大人們抽泣、慟號著,仿佛死去的是自己的親人。沙子站在大人的中間痛痛快快地哭,他不知道周總理長得什麽樣子,當他痛哭的時候,就想起那個帶著他們打土塊仗的威風凜凜的司馬老大,畢竟他曾經是沙子崇拜過的偶像。沙子哭得撕心裂肺,他知道,像不能再見到那個司馬老大一樣,全國人民都再也見不到那個叫周恩來的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