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號,開學了。沙子背起書包,母親給了他三塊錢學費。
“你去叫一下紅柳,和他一起去。”母親說。
沙子有些膽怯,想起紅柳曾經站在沙棗林裏化作白霧的司馬老大的身邊,沙子的心裏升起一股涼意。沙子來到紅柳家,門是開的。紅柳坐在桌前想著心事,抬眼看到沙子,嘴角抽了抽,沒有說話。
“上學去吧!”
紅柳點點頭,兩個人並肩走向學校。
天空萬裏無雲,藍得心碎,鳥兒一群群飛過。北麵的雪峰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從記事起,那座高山,就聳立在遙遠的天邊。霧靄散盡,東邊躍出第一抹紅霞,皚皚白雪,發出刺眼的光芒,照射著冷峻的山頂,陽光變得明亮起來,山的褶皺,把陽光吸納進去,大山露出黑白分明的色彩。太陽升起來了,在湛藍的天空下,積雪的山峰,雪白雪白,遼遠,蒼茫。煦煦春風淡淡地吹過,身上暖暖的,一種莫名的愜意,讓沙子覺得舒服。
平時話多的紅柳,仰頭看著雪山,若有所思地沉默著,他對司馬老大的意外有一種不可遏製的內疚感。
報完到,回到教室,班長小惠幫著苑老師,花了許多精力,給大家分座位,同學們嘰嘰喳喳地像一群快樂的麻雀。坐好了,開始上課。
小惠自從到了演出隊以後,成了學校的名人,一會兒演《草原英雄小姐妹》,被大家叫草原英雄,一會兒演《紅燈記》,被同學們稱鐵梅。她早已不和沙子同桌了。沙子似乎好久沒有關注過小惠了。沙子自從認識了西子,就把西子藏在內心深處,對別的女生也不多看一眼,在他心目中,自己和西子生活在另一個地方,眼前的女同學不值一看了。所以,沙子幾乎再不和女生說話,包括他一直默默關注的小惠也從他關注的視野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反正小惠早習慣了別人的注視,對不怎麽起眼的沙子沒有太多的關心,所以,沙子覺得不再注意她也是應該的,在心裏,沙子早已和小惠告別了。
苑老師扭身在黑板上書寫。苑老師的大辮子長長地從頭頂垂下來,在屁股後好看地擺著。過去苑老師美麗的大辮子總是讓沙子的心撲撲地跳,而今天,不知為什麽,沙子有點無動於衷。他老想起那個長發飄飄的女孩兒,西子的美麗已經紮在了小小的沙子的心中,他失去了對長辮子的好感。
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
毛主席
久有淩雲誌,
重上井岡山。
千裏來尋故地,
舊貌變新顏。
到處鶯歌燕舞,
更有潺潺流水,
高路入雲端。
過了黃洋界,
險處不須看。
風雷動,
旌(jīng)旗奮,
是人寰(huán)。
三十八年過去,
彈指一揮間。
可上九天攬月,
可下五洋捉鱉,
談笑凱歌還。
世上無難事,
隻要肯登攀。
寫完了,苑老師轉過身,拿起教鞭。那是用紅柳枝削成的教鞭,一頭去了紅色的柳皮,露出白色的枝身,筆直筆直,手柄處留著紅柳的原皮色,麻麻點點的。隻有苑老師才會把教鞭做得那麽漂亮好看,和其他老師的教鞭不一樣。
苑老師用教鞭指著詩詞。
“同學們,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寫的一首詩詞,表現了一代偉人心懷淩雲壯誌,重上井岡山,舊貌變新顏的美景,謳歌了偉人飛向長空摘月亮,潛下海洋捉魚鱉的英雄氣概,和他敢於向任何艱險、任何敵人挑戰的英邁之氣。也向我們及全人類表明一個偉大的真理:‘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詩歌淺顯易懂,回腸**氣,充滿大無畏的革命浪漫主義精神。同學們,今天放學前,必須背會,要學好偉大的毛主席思想!”
苑老師的講述深深感染了全班同學,沙子聽得熱血沸騰。
“請跟我讀。”苑老師大聲領讀起來。同學們齊刷刷地大聲讀起來:
“久有淩雲誌,重上井岡山……”
下課了,苑老師把鐵頭和沙子叫到辦公室。
“下午,選班長,我想讓你們當班委,鐵頭學習好,是全班同學的榜樣,沙子你是烈士的子女,富有感染力,女同學都喜歡你,有威信。”
“小惠不是當得好好的班長嗎?大家都聽她的話。”鐵頭說。
“女孩子長大了,就不如你們男孩子了,今年有許多任務。學校要進行反擊‘右傾翻案風’活動,還要‘農業學大寨’,種水稻。鐵頭你人緣好,沙子的組織能力強,老師想了很久,我們班同學們各有特點,隻有你們合起來,才能調動大家的積極性,才能完成嚴肅的政治任務和艱苦的勞動任務。你們當了班委,是光榮的事情,也是艱巨的任務,你們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隻顧自己的學習,隻貪玩,今後你們會長大,也會當老師,會當校長,會當社會主義事業的接班人。你們一定可以幹好的,老師相信你們。”
“那我回去和爸爸媽媽商量一下。”鐵頭說。
“不用商量了,做班委是一件光榮的事情。沙子,以後當了班委,要改變忽冷忽熱的毛病。我看著你從小長大,你太情緒化,隻顧自己的感受。要配合鐵頭做好班裏的工作。”
沙子有些激動,從小到大,他都在老師和其他班委的管理下。父母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場職工,突然被老師看中了要當班幹部了,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
“謝謝老師!”
沙子脫口而出,說了“謝謝”兩個字。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小夥伴們幾乎不習慣用禮貌用語,他們感謝人都是默默記在心裏,或者用自己的友好態度表示對對方的感激。而今天,沙子溫文爾雅地說出了難以啟齒的“謝謝”兩個字。苑老師一驚,意味深長地望著沙子。
“孩子們長大了!”苑老師說。
沙子一蹦一跳地出了老師辦公室。鐵頭好像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低著頭跟在沙子的後麵,沙子覺得自己高興過頭了,有點尷尬,停下來。鐵頭習慣性地擰著眉毛。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鐵頭故作深沉地念叨。
“你總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不就是做個班委,管管同學們上課紀律,交交作業嘛。”沙子說。
“你不懂!以後麻煩事情多了,我爸爸就不想讓我當班幹部,班裏那麽多當官的人家的孩子,還有地主羔子,說錯話了,就成反革命了,我們家出身本來就不好。我們家成份是中農,你說我怎麽管你這樣的烈士子女?”鐵頭說。
“我爺爺是烈士,可是我媽媽是地主呀。”沙子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鐵頭問。
沙子突然從亢奮中驚醒過來,愣愣地看著鐵頭。他上前摟著鐵頭的肩膀,低聲下氣地說道:
“我都說了,你要保密呀,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那我也告訴你吧,我媽媽家也是地主。報到登記隻登記爸爸的出身,我爸爸家是中農。我們扯平了。”
鐵頭握著拳頭,伸出小拇指,在沙子的眼前晃動。沙子也伸出小拇指,互相用小拇指勾著拉了三下。
“鐵頭,什麽是‘右傾翻案風’?”
“我也搞不清楚。就是批判當權派。當權派否定無產階級‘**’,提出‘三項指示為綱’,對‘**’不滿,要算‘**’的賬。毛主席打倒了他,不讓他當總理,當權派是‘不肯改悔的黨內最大的走資派’。”
“你說的話,我都聽不懂。老師從來沒有教過我們這些。我爸爸媽媽不讓我們亂說話。”沙子說。
“我又沒有亂說話,我每天都回去聽收音機,我爸爸買了一台紅燈牌的收音機,他每天睡覺前都要聽,還讓我們聽,他說不學政治就沒有方向,所以國家大事,我們都知道。”鐵頭說。
“哎,你們家真有錢,還有收音機,我也就是走路時聽一聽荒原鎮的大喇叭,聽也聽不清楚,聽也聽不明白。”
“我們家窮著呢,你們家才有錢,看你每天穿得幹幹淨淨,衣服都是新衣服。”
“我們家才窮。我的衣服都是我哥哥穿過的,不過我媽媽每次都給我洗幹淨了。我媽媽說再窮也不能穿破衣服。”
“你們家比我們班地主羔子家裏好。”
“你才是地主羔子。”沙子有點惱怒。
鐵頭看到沙子生氣了,笑起來。
“哎,你還沒有問我什麽是‘三項指示為綱’呢。”
“不想知道,都是我們小孩子聽不懂的話,反正那是反動的東西。”沙子嘟著嘴說。
“毛主席說要學習理論、反修防修,要安定團結,要把國民經濟搞上去。這就是這三項重要指示。當權派說‘三項指示為綱’就是發展生產。他篡改了毛主席語錄,所以被打倒了。”鐵頭說。
“我們爸爸媽媽不都在生產勞動嘛,難道以後他們可以不勞動了?”
“不知道!”
“我喜歡三項指示。”沙子賭氣地說。
“你是反革命!”
沙子似乎明白了什麽,自己扇了自己一個小嘴巴。鐵頭咯咯笑起來,又握著拳頭,伸出小拇指。沙子嘿嘿笑起來,也伸出小拇指,和鐵頭拉了三下。
下午,改選班委,苑老師寫了幾個名字在黑板上,包括小惠、鐵頭和沙子。他們都高票當選,隻是沙子缺了兩票。又分了工,鐵頭做了班長,沙子做了副班長,小惠改任學習委員。小惠的小嘴噘著,明顯不高興,沙子有點開心,有種揚眉吐氣的舒暢。
下課了,一個女同學走到沙子麵前,說:
“我不同意你當班委,假期你抄我的作業。”說完,轉身走了。沙子生氣地看著那個女生。紅柳走過來,摟著沙子的肩膀,走出教室。
“我……我……”紅柳說話又開始打結。
“沒……沒有投你的票,你拾肥料作……作假。班委應該是好……好學生。”
“你也作假了呀!”沙子說。
“可……可我不是班委呀。不過我不會出去說的,我們是好……好朋友。小惠好,我們班男生都投了她的票。”
沙子從紅柳口中聽到小惠的名字,有點不舒服,心裏想:你這個偷書的家夥,也支持小惠?他甩開紅柳摟著他的手,蔫頭耷腦地回家了。
苑老師夾著講義走進教室。
“起立!”
鐵頭小聲喊,同學們笑起來,都坐在椅子上。
“起立!”
小惠習慣性地大聲喊,同學們“嘩”的一下全站起來。苑老師揮揮手,讓大家坐下。
“鐵頭同學,我要批評你,當了班長就要像小惠一樣管理好同學們,怎麽像蚊子叫一樣?同學們再來一次好不好?”
鐵頭大聲喊:“起立!”全班同學齊刷刷地站起來。苑老師抿著嘴笑起來,揮揮手,讓大家坐下,溫柔的樣子,讓沙子癡迷。苑老師開始講課。
“同學們,為了貫徹毛主席‘農業學大寨’的指示,我們班今年要種一畝水稻,我們要成為毛主席的好孩子,就必須愛學習、愛勞動,做又紅又專的革命接班人。今天我給大家上一堂水稻的課。喜歡吃大米嗎?”苑老師問。
“喜歡。”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
“好,大米是最好吃的食物了。”苑老師高興地說。突然停下來,看著教室後麵。沙子轉過頭,看到紅柳嚴肅地舉著手,苑老師點點頭,紅柳站起來。
“可……可是誰家都沒有大……大米吃,我們都吃粗……粗糧。我們常常把沙棗當糧食。”紅柳低聲說。
自從經曆了拔沙棗事件以後,紅柳就不願意多說話,人也變得規矩起來,不像過去整天嘻嘻哈哈沒有正經的樣子。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四分五裂,是一次對生命力量的極端嘲弄,更何況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簡直具有毀滅的力量,紅柳變成了一個乖乖孩子。苑老師憋紅了臉,沙子知道那是老師通常訓人的前奏。苑老師的嘴張了幾下,然後低下頭,雙手支著講桌,低頭看著桌麵。班裏靜悄悄的。沙子聽到背後紅柳吸溜鼻涕的聲音。同學們緊張地看著苑老師,苑老師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眼裏閃著淚花。她招一下手示意紅柳坐下。
“是啊,又有誰能每天吃上白米飯呢?同學們,我們的國家還很窮,今後的未來,就要靠你們來建設,我們上海支邊青年和團場的職工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支援和建設邊疆的,總有一天,我們會把沙漠綠洲變良田,世界上沒有救世主,一切要靠我們一代代人的艱苦奮鬥,才能把邊疆,把我們的家鄉建設成共產主義的天堂。”
苑老師緊握拳頭,激動地揮舞著手,淚水順著麵頰流淌下來。小惠看到老師哭了也嚶嚶抽泣起來,女生們不約而同地哭起來。沙子望一眼班裏的同學,女生都在抽抽泣泣地抹眼淚。男生們都不那麽投入,有的同學做著怪相。他驚奇地看到紅柳也在低聲抽泣。沙子的心裏堵得難受。
“同學們,我來自上海農村,我們那裏是魚米之鄉,春天來了,大人們忙著插秧,一年可以種兩季水稻,秋天糧食豐收了,大人們把大米做成各種各樣的食物。蒸米飯,熬粥。我們上海人最喜歡吃泡飯,吃炒蛋飯。還可以加上肉做牛肉、雞肉燴飯,哎喲,那味道美得來,無法形容。還可以做蓋澆飯、粢飯團、醪糟。醪糟裏打一個荷包蛋,加點糖,真好吃呀。大米還可以做成米線、米粉。雲南人喜歡吃米線,我們上海人喜歡米粉。還可以做成鍋巴、爆米花、米花糖、米糕、湯圓,也可以釀成米酒。”
苑老師閉著眼睛,仿佛大米的香味在空中飄**。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在回憶,又好像在說故事,她完全陶醉了。沙子的嘴裏唾沫不停向外冒,填滿了口腔,他急切地咽下去,仍有一些哈喇子討厭地從嘴角流出來。沙子悄悄用手抹去嘴角的唾液。
教室裏靜悄悄的。苑老師睜開眼,突然醒過來似的,靦腆地望一眼她的學生們。
“同學們,你們說米飯好不好吃呀?”她輕聲問。
“好吃。”有同學囁嚅地回答。
“大米是怎麽來的呢?那我給同學們講一講水稻的一些常識。水稻是一年生禾本科植物,是穀物,是人們的一種主要糧食作物。美麗的中國是水稻的原產地。水稻所結籽實即稻穀,去殼後稱大米。世界上近一半人口,都以稻米為食。收獲的稻粒稱為稻穀,有一層外殼,碾磨時把外殼連同米糠層一起去除,碾去外殼和米糠就是大米。稻的生長非常快,最久一年,最快則三到四個月。水稻喜歡濕潤,陽光充足,溫度適宜的地方。全國各地都可以種植水稻。種水稻要先整地、育苗、插秧、除草除蟲、施肥,等長到130—140天左右,當稻穗垂下、金黃飽滿時,就可以收割了,然後將稻穗與稻莖分離出來,稻莖就是稻草,一粒一粒的稻穗就成為稻穀,去了糠皮,就變成亮晶晶的白大米了。”
哇,沙子第一次聽到那麽多關於大米的事情,在沙子的記憶中,大米就是和父母親一起從老鼠窩裏挖出來的稻穗,碾去了糠皮的米,總有一股發黴的味道。他吃過的最好吃的大米點心就是轉爐炸出來的爆米花。
他腦海裏閃現出那個炸爆米花的老頭。老頭常常燒著一個小煤爐,把大米倒進鐵製的葫蘆樣的米花轉桶,加點糖精,擰緊蓋子,蓋子像圓圓的方向盤,上麵有個手柄,然後把鐵桶架在爐子上,握著手柄不停地轉動轉桶。時間到了,轉爐口對著一個鐵絲網兜,一拉開關,爐口打開了,“砰”一聲炸響,一粒粒的大米變成了盛開的大米花。從鐵絲網兜裂縫裏吹出來的米花落了一地,饞嘴的小夥伴哄搶著去地上拾,急不可耐地把沾了沙土的米花塞進嘴裏,邊吃邊“呸呸”地吐著吃進去的沙粒。米花的主人拿了柳枝驅趕拾米花的夥伴,大家躲避著柳枝,亂竄著繼續撿地上的米花,那是孩子們不勞而獲的唯一機會。炸完米花,老頭把五分錢收進褲兜,總是咧著嘴樂嗬嗬地笑。
沙子沒有想到苑老師知道大米有那麽多種吃法,她還知道那麽多水稻的知識。沙子內心充滿對苑老師的敬佩。
“同學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從這個學期開始,學校給我們班分配了‘農業學大寨’責任田。開春以後,我們每個星期都有幾天,要到大寨田勞動,種水稻,我們要吃自己種植的大米。你們有沒有決心種好大寨田呀?”
“有!”
“好!我相信同學們一定會成為熱愛勞動的毛主席的好孩子。”
下課了。鐵頭垂頭喪氣地收拾書包。沙子像以前一樣送鐵頭一程。他們已經不再滾鐵環了,他們知道,自己快小學畢業了,已經是一個大孩子了。
“唉,又要勞動了,就沒有時間學習了。”鐵頭悶悶不樂地說。
“你還是班長呢,愛勞動有什麽不好?”
“勞動是大人的事情,學生的任務是學習,我就不想當班長,我喜歡讀書。”
沙子認為鐵頭總是對的,今天,他卻不同意鐵頭的觀點,可是他也不知道怎麽說服鐵頭。沙子默默無語。突然,學校的大喇叭響起來,喊了一串同學的名字,其中就有鐵頭和沙子。讓他們集中到一個教室選舉紅小兵委員。沙子樂起來,他們轉身跑向指定的教室。
學校輔導員列了一個名單,提出了每個人在紅小兵隊伍裏的職務。老師念到一個人,說出他應該就任的職務,然後同學們舉手通過。
那天,鐵頭當選為紅小兵委員,任小學紅小兵委員會的副大隊長,沙子當選為紅小兵委員,任小隊長。他們感到無上光榮。
要勞動了。苑老師帶著鐵頭和沙子去地頭看地。
順著大路走去,柳樹的枝芽擠出點點綠色,灰色的塵土覆蓋在新芽上麵,遠遠望去,綠色的枝條在燦爛的陽光下搖曳。成群的鳥兒,在林中歡叫,看到趕路的行人,興奮地從一棵樹跳躍到另一棵樹的枝頭。腳下細細的野草尖,鑽出泛著鹽堿的堅硬泥土,從枯萎的草叢中探出頭,星星點點的,露出鵝黃淡綠的新鮮色彩,鋪滿路邊的田埂。淡淡的風輕輕吹著,空氣裏飄來泥土的味道,夾雜著畜糞的腥氣,伴著一絲寒意。一壟一壟的農田,被防風林分隔成大塊條田,一望無際,延伸到西麵的沙丘。
來到地頭,苑老師高喊著地頭上一個高大的男人。那個男人扛著坎土曼,抽著莫合煙,吊兒郎當地走過來。男人高高大大,留一頭長發,濃眉大眼,白淨的膚色經過沙漠陽光的長期曝曬,變成了古銅的顏色,但依然給人高大英俊的印象。
那是衛天地。
“哦,那個大赤佬,反動分子,年年挨批判的家夥。”鐵頭對沙子說。
已經沒有人記住衛天地的名字了,衛天地的“大赤佬”外號已經傳遍學校。在經曆了無數次的批判以後,衛天地已經不再文質彬彬了,蠻橫而肆無忌憚,一副破罐子破摔、老子怕誰的惡毒模樣。他叫人從不喊別人的名字,看到小孩叫“小赤佬”,看到大人喊“老赤佬”,他似乎從沒有被人尊重過,但他也開始從不尊重別人,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這個出身資本家的上海支邊青年,運動一來,就被拉出去陪鬥,挨批判。開始的時候,他羞愧萬分,頭低得幾乎伸進雙腿中間,經曆得多了,慢慢地習慣了反麵典型的角色,每次站在台上,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其他被批判的人,都是低頭認罪,可憐巴嘰的,隻有他,昂著頭看著天空,等待批鬥的結束。有時候就有看不順眼的老師站起來,怒吼著批判他不思悔改的態度,他總是笑笑,裝模作樣低下頭,一會兒,又抬起頭看著全場的學生。每當看到衛天地無所謂的目光,沙子就看到了天地叔叔內心的絕望。沙子開始怕他,相信人們說他是瘋子的傳言,可是內心還是喜歡他倔強的樣子。
沙子總是想:劉胡蘭當初是不是就是那樣麵對敵人的?可大赤佬是反革命呀,為什麽他一點都不怕?
“以後勞動,他就是你們的勞動老師了。”苑老師說。
大赤佬也不說話,從地上拿起幾根削好的木棍,木棍上已經用紅色的毛筆寫好了沙子他們五年級乙班的記號。
他遞給沙子木樁,像不認識沙子,說:“拿好了,小赤佬。”
沙子和鐵頭跟著他。他走到地頭在四個角上栽下木棍。
“小赤佬,這就是你們的大寨田,看你們能種出什麽東西,到年底了,不要連種子都收不回來。”
“大赤佬,在孩子麵前不要亂說。”苑老師製止他。
“亂說什麽了,讓這些小婩種水稻不是胡雞巴扯淡。小赤佬就要在課堂裏。這個世道是怎麽了?一會兒交白卷成了英雄,一會兒小學生反‘師道尊嚴’,一會兒又是‘右傾翻案風’。天天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這些孩子不學無術,腦子裏空****,還建設邊疆,連當兵打仗都不行!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喲。”
“大赤佬,你改改脾氣吧,不要亂發議論,我們以後還要回上海的,你這樣表現,上海哪個單位敢要你呀?”
“回上海?我想都沒有想過。我響應老人家紮根邊疆的號召,在新疆獻青春、獻子孫了。我那資本家的爹媽早被鬥死了,哪還有我的家呀。你又不肯嫁我。”大赤佬說完,瞪著眼看著鐵頭和沙子。
“小赤佬,聽到的話,出去不許胡說八道,誰揭發我了,我就上你們家打死你們老爹老媽。”大赤佬惡狠狠地,目露凶光。
沙子低著頭,不敢看他。
“我們聽不懂你說的什麽,我們是來勞動的。”鐵頭急切地說。
大赤佬哈哈笑起來。
“這個小赤佬蠻靈光,以後是個好苗子。”
他上來摸著沙子和鐵頭的頭。沙子直發抖。
“他們是五乙班的班長和副班長,還是學校紅小兵的大隊委。”
“是啊,隻有苑老師能帶出這麽好的小赤佬,連沙子的官都和他老子一樣大了,進步不小,那些土鱉,能教出什麽樣的赤佬。”
沙子知道,大赤佬把不是上海籍的老師叫土鱉。
“又亂說,怪不得每次挨批鬥。”苑老師說。
“是啊,我追你三年,你還是嫁給了別人,貧下中農就那麽吃香?我爹媽是資本家,也沒有給我留下一分錢,可是你們就是不接受我。沒有追上你,真痛,真慘啊!”大赤佬大大咧咧地說。
“不要臉!”
苑老師拉著鐵頭和沙子走了。沙子聽到背後“咚咚”的跑步聲,沙子嚇得腿軟。大赤佬攔住他們。
“明天上午,我在這裏等你們班,平地的任務很重,小孩子幹,要六天,我幫你們幹,三天就會完成的。”
苑老師不說話,轉頭看著遠處的沙丘。大赤佬從口袋裏拿出三顆糖,遞給鐵頭。鐵頭抬眼看看苑老師,老師沒有表態,
“吃吧,小赤佬,吃吃上海的味道,苑老師最喜歡的。”
大赤佬轉身走了,嘴裏吹著口哨。那是電影《閃閃的紅星》主題歌的旋律。
沙子他們走在回學校的路上,仍然能聽到大赤佬的哨音。沙子嘴裏哼出歌詞,苑老師也跟著哼起來:
紅星閃閃放光彩
紅星燦燦暖胸懷
紅星是咱工農的心
黨的光輝照萬代
紅星是咱工農的心
黨的光輝照萬代
長夜裏,紅星閃閃驅黑暗
寒冬裏,紅星閃閃迎春來
鬥爭中,紅星閃閃指方向
征途上,紅星閃閃把路開……
沙子第一次吃到上海大白兔奶糖,那種香甜讓沙子不舍得張嘴,怕美味從嘴裏跑了。
回到家,沙子告訴父母親,大赤佬當了自己的勞動老師。
父親嘿嘿笑起來:“小衛那個混蛋,天天挨批判,骨頭還硬得很。當初為了追你們苑老師,沒有追上,領導做苑老師的工作,不讓他們談。小衛就拿菜刀去拚命,被關了半年緊閉,嫌工資低,說‘每月工資三十一塊零八分,還不夠買毛巾擦吊’,又被關了半年。”
“你不要在孩子麵前管不住嘴。”母親說。
父親嘿嘿又笑起來:“不過,小衛有本事,當年在上海考了高考狀元,出身不好,支邊了,父母親被打得受不了,跳黃浦江自殺了。現在誰家的姑娘都怕他,如今還是光棍一個。平時許多老師不懂的課都偷偷找他學習。可是校長不敢讓他帶孩子。沙子,你也可以找他補習補習。”
沙子點點頭。
第二天,鐵頭和沙子帶著全班三十多個同學浩浩****地來到地裏。大赤佬早在那裏等他們了。鐵頭和沙子商量了一下,決定分成三個組平地,劃出三塊同樣大小的地塊。三十幾個人走進地裏,仍顯得勢單力薄。大赤佬不說話,看著沙子和鐵頭組織勞動。大家在地裏幹起來,東一下西一下,不得要領。
大赤佬雙手扶著坎土曼把子支著下巴,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彎著腰撅著屁股,俯視著幹活的同學。沙子見了他那雙眼,就心裏發毛,有點怕他,不敢看他。
剛化凍的地表麵濕乎乎的,挖一坎土曼下去,裏麵的土還沒有完全化凍,十分堅硬。沙子吭哧吭哧使勁挖。進展很慢。女生們像雞刨食一樣,揮著胳膊,舉起坎土曼,弱弱地砍下去,挖出一星點土。太陽漸漸升起來,深層的泥土變得鬆軟,勞動的進度快起來。可是女生們還是無力地揮著坎土曼。
大赤佬終於說話了。
“同學們都停下來!鐵頭、沙子你們過來。把地分兩塊,我占一塊,你們男生占一塊,你們那一塊分成四個組。”
沙子看看鐵頭。鐵頭點點頭,拉著沙子重新分組、分地。又折騰了一會兒,分好了。
“從現在開始,女生讀《毛選》,一個人領讀,全部女生跟著念。今天念《為人民服務》。男生勞動,這叫又紅又專。”
“可是這地是全班的呀,為什麽女生不勞動?男女平等。”鐵頭不情願地問。
“平等個屁,女孩子就是公主,都要男人疼的。你們爹媽沒有教過你們這些帶插銷的家夥?從小要會照顧女孩子!”
大赤佬不容置疑地吼著,變魔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本紅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遞給小惠。
“去領著女生念主席語錄。”
小惠把女生召集在一起,圍個圈,坐在地頭,大聲念起來:
“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張思德同誌就是我們這個隊伍中的一個同誌……”
“好了,男生下地,看我怎麽幹。”
大赤佬樂嗬嗬地聽了一會兒女生朗讀,帶著沙子他們下了地。
“春天的土地,上麵十公分是濕土,下麵的土還沒有完全化凍,怎麽辦呢?今天就平上麵的土,把上麵的泥土翻開,明天下麵的土鬆了,再挖下麵的,第三天,把泥土整平,就可以了。你們停課一個星期,我們爭取三天幹完,有沒有決心?”大赤佬問。
同學們齊聲喊:“有!”
大赤佬嗬嗬地笑著,然後掄起坎土曼幹起活來。那一刻,沙子發現大赤佬既自信又和藹,和以往人們嘴裏的他判若兩人,和自己平時眼裏的他也不一樣,還是小時候給他喂糖吃的天地叔叔。大赤佬一刻不停地揮舞坎土曼,一壟一壟地有序地挖過去。男生們學著他的樣子,幹得飛快。沒有人說話,坎土曼發出撲哧撲哧挖土的聲音,女生們書聲琅琅。
休息了,大赤佬把同學們聚在一起,開始講解《為人民服務》。
“這篇文章你們會不會背呀?短短幾百個字,一定要背下來,最精彩的就是第二和第四段。”
他站在地頭大聲背誦著: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還要和全國大多數人民走這一條路。我們今天已經領導著有九千一百萬人口的根據地,但是還不夠,還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我們有責任解救他們,我們要努力奮鬥。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過,我們應當盡量地減少那些不必要的犧牲。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大赤佬一個字不差地把兩段背完。沙子驚得目瞪口呆。
“毛主席的文章說了什麽?要生的偉大,死的光榮,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這就是他老人家告訴我們的偉大思想!”
大赤佬慷慨激昂,迎著太陽伸出雙手,仿佛要把太陽擁抱在懷裏。沙子被大赤佬深深地震撼了。
三天以後,平地任務完成了。大赤佬每一天講解一篇毛主席的文章,第二天是《紀念白求恩》,第三天是《愚公移山》。他一如第一天,把每一篇文章背誦一遍,然後進行講解。
沙子在心裏默默記下來:
“白求恩同誌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表現在他對工作的極端的負責任,對同誌對人民的極端的熱忱。每個共產黨員都要學習他。不少的人對工作不負責任,拈輕怕重,把重擔子推給人家,自己挑輕的。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後再替別人打算。出了一點力就覺得了不起,喜歡自吹,生怕人家不知道。對同誌對人民不是滿腔熱忱,而是冷冷清清,漠不關心,麻木不仁。這種人其實不是共產黨員,至少不能算一個純粹的共產黨員……”
“首先要使先鋒隊覺悟,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但這還不夠,還必須使全國廣大人民群眾覺悟,甘心情願和我們一起奮鬥,去爭取勝利。要使全國人民有這樣的信心:中國是中國人民的,不是反動派的。中國古代有個寓言,叫作‘愚公移山’……現在也有兩座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大山,一座叫作帝國主義,一座叫作封建主義。中國共產黨早就下了決心,要挖掉這兩座山。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不斷地工作,我們也會感動上帝的。這個上帝不是別人,就是全中國的人民大眾。全國人民大眾一齊起來和我們一道挖這兩座山,有什麽挖不平呢?”
以前,沙子是有口無心地念老三篇,但總是有點稀裏糊塗。大赤佬獨到精辟的講解,讓沙子茅塞頓開,突然理解了,毛主席為什麽那麽偉大,毛澤東思想像一道閃電,在沙子的心中閃閃發光。
“剩下的三天,回去背主席語錄,我要讓苑老師抽背,誰不會,以後在大寨田勞動就加倍。”
“可是,衛老師,勞動課是不能回家的,必須在地裏,你看其他班的同學勞動還沒有結束,回家了,會被老師批評的。”鐵頭緊張地反駁大赤佬。
“小赤佬,你的鐵頭是豬頭呀?活都幹完了,在這沙包窩裏吃屎呀?我拚老命為你幹活,就是心疼你們浪費時間,回家學點本事好不好?幫一下忙,書本裏才有你們的前途,你還要一輩子修地球?什麽破班長!”
大赤佬又恢複了他滿口髒話,一副惡狠狠的流氓架勢。鐵頭啞口無言。
要收工了,同學們一哄而散。大赤佬製止住大家。
“不許各走各的,我們排著隊唱著歌,一起回學校。”
太陽慢慢西下,明亮的陽光柔和下來,變成淺紅色,漸漸地越來越紅,厚厚的雲彩簇擁著落日,滿天紅霞,光芒四射,仿佛一束束萬裏燃燒的火焰,沙丘沐浴在血紅血紅的晚霞裏,婀娜的曲線充滿了力量,戈壁燃燒起來,大地燃燒起來,巨大的火球托在沙丘的半腰,無比絢爛壯麗。
同學們走在回家的路上,鬥誌昂揚地唱著歌: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
愛祖國 愛人民
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不怕困難 不怕敵人
頑強學習 堅決鬥爭
向著勝利勇敢前進
向著勝利勇敢前進前進
向著勝利勇敢前進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沙子突然有一種感覺,他是那麽喜歡這個集體,這個集體從來沒有過地散發著力量,散發著昂揚向上的鬥誌。而這一切都是在衛天地帶領大家勞動的三天裏湧現的,是他一瞬間感受到的。沙子也徹底改變了對大赤佬的看法。
沙子想:以後無論在哪裏,都要改口叫他“衛老師”!
班長鐵頭領著大家走在隊伍的前麵。沙子有意同衛老師並排走在隊伍的最後。
“衛老師,我爸爸說你有知識,想讓我跟你學習,你可不可以給我補習一下功課?”沙子硬著頭皮,小聲說。
大赤佬沉默著,慢慢地邁著沉重的步伐。沙子的心髒撲騰撲騰劇烈地跳,他害怕這種氣氛,他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同學們還在一遍遍重複地唱著那首嘹亮的歌。沙子轉頭仰起臉,瞥一眼老師,他看到淚水從衛老師的眼角流下來。沙子無比震驚。
衛老師也不避諱沙子的目光,習慣性地從褲兜裏掏出手絹,抹去眼淚。
“你老子還真是個人物,和你們家做朋友還就是靈光(不錯),還有人知道我不是人見人厭的壞人。你爸爸已經好久不和我往來了,他也把我當成了瘋子。你來吧,以後每個禮拜的一、三、五的晚上到我宿舍來,你想學什麽我教你。”
沙子長長地喘了口氣。
晚霞即將散盡,天空漸漸暗下來。
第一天晚上,見了衛老師,沙子局促不安。衛老師感覺到了,他拿了一個玻璃球遞給沙子。
“先不學習,教你一個魔術。我背過去,你把玻璃球放在一隻手裏,然後把那隻手舉在頭頂,放到額頭上一分鍾。你說好了,我轉過來,你把手握著,伸出來,我就會知道玻璃球在哪一隻手裏。”衛老師給沙子介紹魔術的玩法。
“那,你不許偷看。”
“魔術靠智慧,偷看不是本事。”衛老師大大咧咧地說。
玩了兩遍,衛老師都準確地認出了那隻握玻璃球的手。沙子不敢相信,衛老師怎麽可能每次都猜對?沙子要求換一個東西握。衛老師拿了一塊橡皮,給沙子。那橡皮還帶著香味。
沙子又試了兩次,次次被衛老師猜中。神了!
“衛老師,教我怎麽猜的?”
“不靠猜,靠智慧,回去自己想。現在補課。”
從此以後,沙子每天偷偷地去衛老師家補課。沙子的數學很差。衛老師幫他補習了所有的小學數學課。總數、分數、倍數;速度、時間;總價、數量;工作效率、工作時間、工作總量;加數、和;減數、被減數;積、因數;除數、商;正方形、周長、麵積;正方體、體積、棱長、表麵積;三角形底、圓形、梯形;圓柱體、圓錐體;平均數、和差;小數、大數;差倍問題、盈虧問題、追及問題、流水問題;還有加法交換律、加法結合律、乘法交換律、乘法結合律、乘法分配律;整數四則運算法則、小數四則運算法則、分數四則運算法則。
沙子如饑似渴地跟著衛老師學習,內心充滿了快樂。沙子老想解開那個魔術之謎,可是衛老師不告訴他。
衛老師講課淺顯易懂,循循善誘,妙趣橫生。沙子仿佛醍醐灌頂,突然茅塞頓開,心明眼亮。一個月下來,沙子對小學數學知識已融會貫通。往日百看百厭的數學書,他已經天天愛不釋手。單元考試,沙子取得了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績。五年多來,沙子第一次數學考試成績超過了鐵頭,讓鐵頭吃驚不小。苑老師讓沙子介紹學習經驗。沙子說了一大堆,就是沒有提到衛老師。
補習是沙子和衛老師的秘密!
星期一晚上,沙子像往常一樣去衛老師宿舍補習。
“考了第一?別驕傲!學習是一輩子的事情,我不隻是教你學習,我在教你踏踏實實做事做人,要靠勤奮努力才能戰無不勝。”
衛老師講課的樣子在沙子心目中就像一個巨人。衛老師怎麽都不像流氓、反革命壞分子,沙子想。衛老師又回到了小時候天地叔叔和藹可親的樣子。沙子拿出一包新鮮花生,遞給衛老師。
“我媽媽讓我感謝你,這是從她四川老家寄來的。”
衛老師撥拉一下沙子的頭,毫不客氣地打開花生包。
“沙子,知不知道,你媽媽是你們家的寶,她身上流著貴族血統,固執、堅強、高貴、美麗。”
“沒有想過,可是我喜歡媽媽。”
“你們家的樸實來自爸爸,頑強的精神來自媽媽,努力來自爸爸,聰明來自媽媽。”
父母親在沙子的心中一直是神聖的,他從沒有比較過父母的優劣。而衛天地卻明明白白說清了他們的特性。
“花生好吃嗎?”
“好吃!現在才給束脩?你那小氣的爸爸是不會想到的。什麽是束脩?不知道吧,就是古代學生與教師初見麵時,送的禮物,是學費。束脩就是鹹豬肉,是學生表達對教師的尊敬。”
衛老師拿出筆,在沙子的作業本上寫下大大的“束脩”兩個字。沙子點點頭。衛老師從櫥櫃裏拿出一個玻璃瓶,打開,刺鼻的酒味彌漫在房間。
“今天不上課,我喝酒,你和我說話。”沙子尊敬地點頭。
衛老師向碗裏倒小半碗酒,仰頭喝了一大口,咂巴一下嘴,心滿意足地搖搖頭,低頭翻著大眼望著沙子,那眼睛潔淨得透明,穿透了沙子的心。
“沙子,長大了想幹什麽?”
“不知道!”
“你從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你父母親沒有給你說過這些問題?”
沙子第一次聽人把爸爸媽媽叫父母親,有點奇怪。但從衛老師的嘴裏說出來,就有一種對大人的敬意。從此以後,沙子對人說起爸爸媽媽,就叫父母親了。
“沒有!我父親說我們都是當農工的命,讓我長大了,也當個連長,可以每天管人、訓人,還可以吃小食堂。”
“就這點出息?沙子,你天生聰慧,隻要有理想,必能幹大事,成就偉業。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從小要有淩雲誌。”
“可是,我們有什麽出路呢?在這戈壁灘,初中畢業了不都是留在農場參加勞動了?”
“是啊,出路在哪裏呢?我回不了上海,你們出不了綠洲。這都是怎麽了?哪裏是前途?哪裏是我們的未來?我不屬於這裏,可是你們屬於這裏,難道屬於你們的就是這片貧瘠的戈壁?你們今後要為它做些什麽呢?我們應該有一個怎麽美好的未來呢?”
衛老師又大口滋了口酒,抓了幾粒花生在嘴裏嘎巴嘎巴嚼,眼睛看著對麵黑洞洞的窗口,目光裏空空****。
“這個世界總會變的,總會好起來,你們就是祖國的未來,隻有你們這些孩子,被知識武裝起來,祖國才充滿希望!”
衛老師一談起話,就**四射。沙子對他敬佩得五體投地,他鬧不明白,為什麽人們總把衛老師當壞人看。
“不談這些了,長大你就會知道,我說過的話是對的,我給你念首詩吧。你們那些課文都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學不了什麽知識。”
“可是,老師你說過毛澤東思想很偉大。”
沙子反駁了他尊敬的老師,他一直不能接受老師藐視一切的說話方式。以前是怕他,現在就敢直接表達自己的想法了。
“小赤佬蠻有政治頭腦的,毛澤東思想是指路明燈,五百年不出一個毛主席,《毛選》四卷,我都可以背下來。但是除了毛主席的教導,我們還要學習別的東西,比如詩歌、文學、藝術、哲學和科學。而現在你們什麽都讀不到,可憐的孩子們!”
“我讀過《安徒生童話》。”
“那個紅衣女孩送你的書?怪不得你比其他孩子靈氣,好好讀書吧,書中有你們的未來。”
沙子又一次想起了西子,心裏穿過一種針紮的感覺。
衛老師說完,站在凳子上,他的頭幾乎頂到了屋頂。他手舞足蹈地大聲背誦起來:《我願做無憂無慮的小孩》。
衛老師大段大段背誦,一點都不打磕。背到其中精彩的兩段,他重複著背了兩遍。
我愛過,所愛的人們已經離去,
有朋友,早年的友誼已經終結。
孤苦的心靈怎能不憂鬱?
當原有的希望都黯然熄滅,
縱然宴會上歡笑的夥伴們,
把惡劣的情懷驅散了瞬息,
豪興能振奮癡狂的靈魂,
心兒呀,心兒卻永遠孤寂!
……
告別這熙來攘往的去處,
我不恨人類,隻是想避開,
我癡心尋覓陰沉的峽穀,
那暝色契合我晦暗的胸懷。
但願給我一雙翅膀,
像歸鳥飛回它棲息的巢裏,
我也要展翅飛越蒼穹,
飄然遠引,得享安息!
衛老師背完,一隻手捂著胸口,靜靜地站在半空中,像一尊雕塑一樣,紋絲不動。
房間裏安靜極了,窗外癩蛤蟆呱呱鳴叫著。
沙子呆若木雞,仰望著老師。衛老師好像睡著了。沙子驚恐地拉了拉衛老師的褲子。衛老師猛然跳下來,坐回桌前,仰頭把碗裏的酒喝光,伏在桌子上號啕大哭,他緊捂著嘴巴,刻意不讓聲音傳出去,嗚咽的聲音痛苦不堪。沙子驚慌失措,和著衛老師哭起來。哭了一陣,衛老師抽噎了一會兒,抬起頭,用袖口擦去眼淚,微微一笑:
“沙子,聽說過拜倫嗎?一個英國人,為了另一個國家——希臘的解放,獻出了自己所有的財富,投身於希臘的獨立戰爭,勞累成疾。當別人勸他休息養病,他已經知道自己來日不多。去世前,他說:‘不幸的人們,不幸的希臘!為了她,我付出了我的時間,我的財產,我的健康;現在,又加上了我的生命。此外,我還能做什麽呢?’一個浪漫主義的英雄!”
沙子靜靜聆聽老師的講解。沙子的腦海裏電光閃爍,他陶醉在老師博大精深的知識裏。一瞬間,他覺得衛老師不是在說拜倫,而是在說他自己。
“老師,你也是一個上海支邊青年的英雄。”沙子發自肺腑地說。
衛老師狂笑起來。衛老師亢奮的大笑讓沙子膽寒。
“哪裏有英雄?我是英雄?我是人們眼中的狗屎。哈——哈——哈,英雄!”
衛老師精疲力竭地伏在桌子上。屋裏一片寂靜。沙子呆望著。
衛老師抬起頭,目光淒迷,淡淡地笑一下。
“老師醉了,我不送你了,你回家吧。”
沙子戀戀不舍地望著老師,拉開門,又回頭看一眼。衛老師可憐孤單地低頭不語。
沙子消失在夜色裏。
插秧了,來到地裏,沙子發現衛老師沒有來。苑老師帶著大家勞動。鐵頭給大家分工:女生遞苗,男生插秧。地裏灌滿了十幾公分的水。
水是幾天前衛老師領著鐵頭、沙子、紅柳、趙文革和幾個男生放的。放完水,衛老師帶他們到一個準備好的水稻地裏,地的一角插著密密麻麻的秧苗,那是苗種。衛老師教他們插秧的知識和要點,讓他們每人起了一大把秧苗抓在手上,然後下地做示範。手把手地教沙子和鐵頭他們。那活簡單:隻要排好株行距,保證苗根入泥的固定深度,就可以了。
男生們卷起褲管,排著隊邁進水田裏。苑老師覺得奇怪,問道:
“怎麽女生都不下水呀?你看其他班的男女生都在水田裏。”
“遞秧苗,不需要那麽多人的。女生一會兒給我們念《毛選》,鼓幹勁。水裏涼,我們男生幹得過來。要愛護女生。”鐵頭滿不在乎地說。
苑老師張開嘴,想說什麽,流露出詫異的神情。
“哎喲,隻勞動了幾次,就知道照顧女生了,真的懂事了,你們長大了!”
“衛老師教的。”沙子搶著說。
苑老師笑一笑,有點不太自在。
“可是女孩子也不能嬌生慣養呀。”
“衛老師說了,要照顧好女生,說有些女生都是大姑娘了,還有什麽周期的,不能下水著涼。春天的水稻田水太涼,容易傷人。”鐵頭一本正經地說。
“你說什麽?鐵頭,怎麽你什麽都懂?衛老師什麽都給你們講啊?”苑老師咯咯笑起來。
“苑老師,女生的周期是什麽意思?”沙子木不拉幾地問。
苑老師臉紅了一下,笑起來。
“哎,終於陪著你們這些小蘿卜頭長大了。那我就聽你們的吧,女生都不下地,在地頭幫忙。”苑老師讚賞地說道。
苑老師邊說邊脫鞋,卷褲腿,準備和鐵頭他們一起下水田。
“苑老師,你也是大女生,別下了,在地頭教我們怎麽插秧就行了。”沙子說。
苑老師眼圈一紅,眼淚在眼圈裏打轉,轉過頭去。
插秧的活非常簡單,男生們幹活十分利索。到了中午,活就幹完了。
一整天,沙子心裏隱隱約約有點失望。衛老師幾天前說過要和他們一起插秧,可是一直不見他的身影,苑老師也不想提起他。
勞動結束了,鐵頭帶著女生們在引水渠裏抓魚。他們把渠的上下遊分別堵上,用手捧著渠裏的水,排出去,一旦露出渠底,小魚就會擱淺在那裏。男生們爭先恐後地下水,女生們在渠幫上來回跑著,嘰嘰喳喳地驚叫。沙子悶悶不樂地坐在渠邊。
“沙子,你也下渠抓魚呀,是不是累了,一臉不開心。”苑老師走到沙子麵前。
“老師,衛老師今天怎麽沒有來?他說過,今天要帶了鍋碗瓢盆,在地頭給我們燒魚湯的。”沙子說。
“哦,衛老師帶了你們幾次勞動課,看樣子你們學會了不少東西,還挺有感情了。”
“苑老師,同學們最喜歡你,但是衛老師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對我們也不凶了。你像大姐姐,他像大哥哥,和他在一起,同學們快樂。”沙子說。
苑老師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說:“衛老師昨天拆舊房子時,為了救人,受傷了,現在住進了醫院。”
“啊?!”沙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吃驚地盯著苑老師。苑老師轉身去看男生抓魚。
“沙……沙子,魚……魚”紅柳在渠裏興奮地叫沙子。
沙子看到紅柳手裏舉著一條扭動的小鯽魚。沙子沒有理紅柳。
“接……接……接著。”
一隻魚“撲”地砸在沙子的臉上,女生們發出快樂的怪叫聲。
回到家,沙子垂頭喪氣地躺在**,擔憂著衛老師。
母親收工回到家,以為沙子身體不舒服,摸摸沙子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母親總是擔心沙子的身體狀況。
“你衛老師腿被砸斷了,晚上,我們去看一下他。”
沙子聽到母親提起衛老師,眼淚默默流下來。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起聽說的經過。
學校的一座舊庫房,經過一個冬天的雪水浸泡,裂了縫,要倒了,幾個後勤班的人去拆房子。後勤班的人大部分都是成份不好的改造分子。一個年紀大的老師隻顧著挖牆腳,沒有注意到那垛即將倒下的危牆,眼看著斜傾的牆慢慢倒下來。衛老師一邊喊著,一邊衝過去,他高大的身軀死死頂著危牆。牆根下的老師終於發現了險情,慌慌張張跑出去。衛老師猛地鬆開雙手,向外一竄。一堵高牆倒下來。衛老師沒有完全逃離,左腿被牆體壓在底下。當他被人刨出時,腿已經骨折了。
“都是可憐人,他救的老師是一個國民黨時期的縣長,解放後當過副團長,‘文革’初期下放到學校當老師,以後被發配到後勤班改造,老婆帶著孩子回了口裏農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壓死就算了唄,結果還把衛老師的腿搭進去。衛老師可是一個沒結婚的大小夥,以後怎麽辦呀?你衛老師命苦!”母親說。
“張思德也是被埋在牆裏犧牲的,衛老師是個英雄。”沙子說。
“還英雄呢?張思德是為人民服務的,衛老師救的是國民黨反動分子,誰會學習他呢?出去不能說衛老師是英雄,要出事情的。”母親囑咐道。
“就是英雄。”沙子大聲嚷嚷起來。
母親搖搖頭,生爐子做飯。
晚上,母親把糧櫥裏最後幾個雞蛋煮了,讓父親帶著沙子去醫院看衛老師。
醫院走廊的過道亮著一盞昏暗的白熾燈,蚊蟲密密麻麻地圍著燈光飛舞,四周黑黢黢的,遠處的癩蛤蟆咕嘟咕嘟叫,背後樹林裏的貓頭鷹也咕咕叫著。
沙子緊張地拉著父親的手。找到衛老師的床位,推開門,衛老師孤零零地躺在病**,一隻腿打著石膏,纏滿繃帶,被吊著。雙眼頂著輸液瓶。桌子上放著一台紅燈牌收音機,收音機裏在報道“4·5天安門事件”。看到沙子,衛老師露出吃驚的表情,慘淡地笑笑。父親和他互相問候,父親坐在凳子上沉默不語。
“救了個國民黨老頭,折了一條腿,以後就是瘸子了。”衛老師自嘲著。
沙子剝了一個雞蛋遞給衛老師,衛老師狼吞虎咽,吃完了一個,又看看桌子上的雞蛋。沙子又剝了一個,衛老師又飛速吞下。
“好吃。”衛老師非常享受。
“沙子很聰明,以後一定有出息,一定要學習一些有用的科學知識,改變不合理的現狀,他們不能再重走我們的絕路,要讓他走出這個戈壁灘,他是一隻雞窩的鳳凰。”
“就是一隻家雞,能有多大出息,以後也是戈壁灘開荒的命。”父親說。
“這個世界總會有變化的一天,總會有龍飛鳳舞,世界不僅僅是眼前的雞窩,還有森林還有高山還有宇宙,不要被眼前的困境遮蔽了雙眼。隻要抱著希望,我們就會有美好的未來!記住我的話,沙子。”
沙子點點頭。
“老師,你是學習張思德的榜樣!”沙子憋出一句話。
“還榜樣呢?最近又刮風了,反擊‘右傾翻案風’,一刮風,我就得挨批鬥,我是他們眼中的壞分子。沙子,《為人民服務》會背了吧?背第二段,我聽聽。”
沙子背起來:
“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作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
“說得好啊,毛主席萬歲!”衛老師感歎地說。
沙子再也忍不住了,撲在老師的身上。
“衛老師,你不能死!”沙子嗚嗚哭起來。
從此以後,沙子的媽媽每天變著花樣做飯,讓沙子給衛老師送飯。幾乎沒有人去看望衛老師,隻有一次,看到校長帶著學校的領導去過一次。每次去,衛老師都在聽廣播,顯得孤苦伶仃的,沙子有點可憐他。沙子從衛老師的嘴裏聽說了國家發生的大事,知道了“4·5事件”的大致情況。
4月5日,清明節前後,一批反革命分子,借悼念周恩來,借“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進行篡黨奪權陰謀的活動,聚集在天安門廣場鬧事。連續幾天有人到天安門廣場獻花圈、念反動詩詞。反革命煽動群眾反對毛主席,反對黨中央。第二天淩晨,公安部門將天安門廣場內的花圈、橫幅等悼念物品清理一空。一些反革命分子同工人、民兵、警察和戰士發生衝突,燒毀車輛和治安崗亭。當晚,一批反革命分子被鎮壓。
衛老師的腿漸漸好起來,拄著雙拐,可以慢慢移動了。那天,沙子陪著衛老師訓練走路。大顆大顆的汗珠從衛老師臉上淌下來。沙子心疼不已,勸了幾次,衛老師還是堅持練步。
休息時,衛老師問道:“沙子,那個魔術的謎底,你想出來沒有?”
沙子搖搖頭。
“我就知道!做人做事要動腦子。為什麽每次讓你把握東西的那隻手舉到頭頂?沒思考過吧?當手舉到頭頂的時候,血液從指頭尖流回了胳膊大臂,那麽會怎麽樣呢?你的兩隻手的顏色會不一樣。舉到頭頂那隻握著東西的手失去了血色,會發白,另一隻手是空的,就還是原來紅撲撲的顏色。”衛老師耐心講解。
沙子茅塞頓開:“所以,每次你都是辨別顏色,認出了那隻手。”
衛老師點點頭:“什麽事情都不能隻看表象,要學會觀察和思考,學會獨立思考分析難題。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比如我們看到的星空隻是宇宙的一角,並不是全部的世界!比如我們現在的生活也不是人類最美好的世界!”
沙子點點頭。沙子要回家了。
“風暴又起了!沙子,以後別來看我了。”衛老師憂心忡忡地說。
綠油油的青苗在微風下擺動,遠看像一片翠綠的草原。一望無際的稻苗,像一幅巨大的綠色絨毯,鋪滿大地。一群群麻雀一會兒飛到東邊,一會兒飛到西邊,小喜鵲也在地裏竄上竄下,嘰嘰歡叫,密密麻麻的蜻蜓,在青苗的葉尖煽動著花花綠綠的薄翼,忙碌地飛舞著。空氣裏彌漫著水稻的清香。
同學們來到水稻地裏拔草。烈日的熱浪灼灼地從頭頂瀉下來,熱乎乎的濕氣罩著稻田,水稻地像一個巨大的蒸籠,讓沙子有點暈乎。一會兒,衣服濕透了,地裏雜草叢生,好像除也除不盡。休息了,大家幹得精疲力竭,耷拉著腦袋,坐在或亂七八糟地躺在地頭。小惠又帶著女生開始念書。今天她們念的是毛主席的詩歌《念奴嬌·鳥兒問答》:
鯤鵬展翅,
九萬裏,
翻動扶搖羊角。
背負青天朝下看,
都是人間城郭。
炮火連天,
彈痕遍地,
嚇倒蓬間雀。
怎麽得了,
哎呀我要飛躍。
借問君去何方,
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
不見前年秋月朗,
訂了三家條約。
還有吃的,
土豆燒熟了,
再加牛肉。
不須放屁!
試看天地翻覆。
女生們齊刷刷地念著,念到最後一句:“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那聲音依然齊刷刷的。但聽起來怪裏怪氣的,好像女生們在集體罵人,一下子變得粗魯了。
男生哄堂大笑起來,女生們也不好意思了,一起笑起來。
小惠大喊起來:“不許亂笑!不許亂笑!”
“不……不許放……放屁!”紅柳說。同學們又笑。
小惠說:“我們懷著十分激動的心情,朗讀了毛主席的偉大詩篇《念奴嬌·鳥兒問答》。毛主席以鏗鏘的語言,鮮明的形象,批判了當權派的醜惡嘴臉,熱情洋溢地歌頌了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和革命人民。”
沙子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偉大的導師會在詩歌裏罵人?
“小惠亂說,毛主席的詩歌是批判修正主義的,是批判投降派。”鐵頭低聲對沙子說。
“毛主席罵人。”沙子說。
“不……不……不許放屁!”鐵頭也打著結,一語雙關。
沙子不說話了,雙手枕著脖子看天空,天空藍藍的,幹幹淨淨,隻有白雲在自由飄**,一朵朵雲彩悠悠飄過,一會兒像一隻羊,一會兒像一匹馬,一會兒像一團棉絮,讓沙子浮想聯翩。
“苑老師來了。”鐵頭坐起來。
大家都站起來,女生們歡呼雀躍地叫苑老師。苑老師虎著臉走過來。
“通知大家,下午全校開批判會,收工吧。”苑老師對鐵頭說。
下午,同學們坐在操場上。烈日當空,熾熱的陽光把地麵照得發燙,沙子的屁股熱乎乎地冒著汗,頭腦暈乎乎的。
工作隊的老奶奶掏出一個小紅皮的《毛主席語錄》念起來: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因此要在競爭中取勝,必須像獵豹一樣撲向目標,並調動全部的力量,用速度、機敏和冷酷去取得競爭的勝利。若有人想打倒我,那麽我就會先對他下手,這就是最佳求生方式!”
“把反革命分子衛天地押上來!”
沙子看到衛老師拄著雙拐,一瘸一瘸地被人牽上來,他的腰上套著一根繩子。
沙子看到衛老師頭頂冒出白煙,那股恐怖的白煙再一次在沙子的眼前飄**。沙子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沙子孤零零地躺在教室的凳子上,隻有苑老師守著他。苑老師給沙子遞了一杯水。
“醒了?嚇死我了,你中暑了。”沙子把水咕嘟咕嘟喝完。
“衛老師寫反動詩歌,出院時日記本落在了**,就被關禁閉了。這次他闖大禍了。”苑老師說。
沙子閉起眼,想起在醫院時,衛老師念過一首詩:
“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
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
他想起衛老師的那個黑色的厚厚的日記本,密密麻麻地抄錄著各種各樣的詩歌和文章。衛老師曾經抑揚頓挫地念過另一首詩,那詩歌已經深深地印刻在沙子的腦海裏。沙子不由自主地背起來。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餘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撐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杆,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曆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沙子的眼淚又一次流下來。
“衛老師隻是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苑老師匆忙捂上沙子的嘴,心驚膽戰地望望門口。教室裏靜悄悄的。
“沙子,這首詩你也讀過?忘掉它,那是一首被批判的地下詩歌。”苑老師驚慌地說。
沙子知道了,苑老師明顯也讀過《相信未來》這首詩。
沙子突然說:“是你從衛老師那讀到的這首詩歌?”
苑老師點點頭,說:“上四年級時,有一天,你暈倒了,躺在我的房間裏休息。我回來,發現枕頭底下的信封是濕的,我知道你看過了我的信,裏麵什麽也沒有,想起來了嗎?”
沙子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幫衛老師送過一封信給你,就是那封信。”
苑老師說:“孩子記憶真好,信裏就抄錄著這首詩歌,我背下來以後就燒了。”
“衛老師一直喜歡你,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和他好過?”
苑老師的眼裏含滿淚水,掏出手絹擦了擦。
“沙子,謝謝你一直給我們保守著秘密,這個世界有太多無法與人訴說的秘密。有些花朵雖然美麗,但那不是你的花園。”
沙子默默地低下頭。
“沙子,有件事情,我不得不說,你因為和衛老師走得太近,學校不能再讓你當紅小兵委員和班幹部了。希望你以後不要和別人說起衛老師和你說過的話。”
沙子坐起來,收拾書包,低頭走出教室。沙子的內心已經不在乎這些雜亂無章的事情了。他切切實實認為:自己已經長大!
苑老師在背後默默地看著沙子離去。沙子突然停下腳步。沙子覺得自己應該給苑老師說些什麽,他轉過身,看著苑老師。苑老師好像丟失了什麽東西一樣,一副戀戀不舍又無可奈何的神情,失落地望著沙子。
沙子跑過去,輕輕環抱了一下苑老師的雙腿。
當天,衛老師被送去大漠深處的監獄。
稻子即將抽穗的時候,傳來了衛老師的死訊:衛老師從監獄裏逃出來,跳進了洪流滾滾的塔裏木河。
那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擊碎了沙子與衛老師重逢的一切夢想。沙子不敢預知的結局終於還是像那一道白煙一樣漂浮過來。
畢業那天,苑老師在講台上哭,女生哭得一塌糊塗,有的男生也嗷嗷亂叫。沙子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自從衛老師出事以後,他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想和任何人說話。苑老師一個一個點名,同學們上台領一張紙製的紅色畢業證書,證書上方的正中央印著毛主席戴著軍帽的木刻頭像,四周閃著金光。鐵頭和小惠他們都拿了兩張證書,另一張是“優秀紅小兵”榮譽證書。連調皮搗蛋的紅柳也是“優秀紅小兵”。盡管沙子的考試成績非常好,語文比鐵頭的分數都高,他還是沒有被評上“優秀紅小兵”。
苑老師哭著說:“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沙子最後一眼看著校園,校園裏都是東奔西跑的低年級的同學。沙子在內心和校園告別,依依不舍,他想把學校的每一棵樹,每一扇門窗,每一張小臉都印記在腦海裏,他知道這一切都會離他而去,他看到自己伸在空中揮舞的手,和傷心欲絕的臉,秋高氣爽的校園突然變得灰蒙蒙的,奔跑的人嘴裏喊著,沙子卻聽不到聲音。沙子搖搖腦袋,知道自己又在夢幻的想象的世界裏。
他看到了小惠,一蹦一跳地拿著畢業證書向回家的方向走。沙子想起小時候的黑黑瘦瘦的小惠,就是每天這樣跳著離開校園,而此刻的小惠脫去了平日裏的羞澀和矜持,又仿佛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從前。小惠沒有看沙子一眼,也沒有多看一眼校園,隻是歡快地跳著,跳出了沙子的視線。
多情的沙子無限傷感!別了,校園!
回到家,沙子對父親說:“爸爸,我要去看衛老師。”
母親喜極而泣,說:“他爸,孩子說話了,我以為他成啞巴了,你去,無論如何要去塔裏木。”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星光閃爍,涼爽愜意。父親拉著沙子走到阿拉爾公路搭車。一輛輛車過去了,揚起厚厚的灰土,父子倆一會兒變成了兩個活動的土人。太陽出來了,依然沒有一輛汽車停下來。父親怒氣衝衝地咒罵每一輛擦身而過的汽車。
“爸爸,這樣搭車不行,你拿出一張錢試一試。”沙子冷冷地對父親說。
父親想了一下,掏出一張兩塊錢,又放進口袋,重新掏出一張五塊錢。車來了,父親揮著錢,汽車停下來。父子倆坐到後車廂裏,兩個人靜默著。
公路在車輪下急速後退,一股股巨大的沙土從車廂後麵的兩邊升起來,翻滾著,朝路的中間聚攏,然後被汽車遠遠地甩在後麵,漫天沙土,順著公路,長長地拖著尾巴,慢慢飄散向四周,漸漸地和沙丘的顏色融為一體。
沙子的眼睛被沙土迷得睜不開,索性閉著眼打盹,迷迷糊糊睡著了。
顛簸了一個上午,到了監獄。沙子恐怖地望著大門,監獄的大牆上,用紅色的油漆寫著兩行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父親低聲下氣地見人就問,人們都愛理不理地。他們把沙子父子當成了罪犯家屬。終於有穿著綠軍裝的軍人認真聽了父親的問題,指了指監獄西麵的沙包,走了。
父親肩上扛著一把鐵鍬,牽著沙子的手,沿著一條牛車走過的小路,曲裏拐彎地走向沙丘深處。
看到了!一個個隆起的墳包,每個墳包前都豎著一塊木牌,寫著死去的人的名字。四周蘆葦叢生,白色的毛須在微風裏飄來飄去。野薔薇已經到了結果的季節,一叢叢的刺藤上掛滿了鮮紅的薔薇果,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墳地有了一絲生氣,而滿枝滿藤的薔薇果昭示著無人問津的淒涼。幾隻烏鴉站在木牌上,呱呱大叫,打破了墳場的死寂。等沙子父子走到跟前,烏鴉扇著翅膀,慢悠悠地飛上天空,黑色的影子,在刺目的陽光下漂浮。
衛老師的墳包在最遠的西頭。沙子呆呆地望著墓牌,墓牌上寫著“衛天地”三個字,用紅色的油漆打了一個大大的八叉。沙子站在那裏。
父親揮起鐵鍬給墳包覆土,用新鮮的沙土,把墳包覆蓋了一層。從不抽煙的父親點燃一根莫合煙,放在墓牌前麵的土塊上。莫合煙冒著青紫的煙霧。
父親和沙子並排站在墳包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父親拉著沙子快步離開墳場,好像有人在追他們。沙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蘆葦的毛須沾滿他們的衣褲。
來到大路上,找到一條小渠,渠埂上的柳樹沿著水渠,彎彎曲曲地通向遠處。父親從軍用挎包裏掏出兩個苞穀饃饃,遞給沙子一個。他們坐在樹下,就著渠水吃著饃饃。灰色的渠水裏布滿沙粒,咽下去,舌頭上粘了沙粒,喝一口水,要“呸呸”地吐一陣嘴裏的沙子。
“兒子,去看看塔裏木河吧,看到遠方那個高高的橋頭了嗎?那就是塔裏木大橋。以前隻是一個渡口,後來死了人還有團幹部,師部決定修橋。1965年秋天,各個團場抽人來修,我也來了,是突擊隊的隊員。那時候你生下來才幾個月。”
沙子沉默著,慢慢地嚼著饃饃,伸著脖子,艱難地吞咽下去。
父親吃完,從柳樹上扯下一些柳枝,在沙子的頭上,比畫幾下,編了一隻柳帽,給沙子戴上。又給自己編了一隻,戴在頭上。火辣辣的陽光不再直接照在臉上,身上有了一絲涼意。沙子想起邱少雲就是戴著這樣一頂柳帽,犧牲在戰場。沙子的心情好起來。
走了很久。
遠處,雪山高高地聳立著,閃亮的雪光從峰頂傾瀉下來,大塊的白雲悠悠地**著,雪山的半腰仿佛融化在雲裏,露出一座座潔白無瑕的雪峰,傲然屹立在北麵遙遠的天盡頭,冷峻而雄偉。天地無限壯美。
終於來到了塔裏木河岸邊。父子倆眺望著那條從沙漠深處奔騰而下的大河,沙子目瞪口呆!
河水在百米寬的河麵翻騰著巨浪,一浪壓過一浪,洶湧而下,銀灰色的河水浩浩****,劃破起伏不平的沙的曠野,轟隆隆鳴響著穿過腳下的沙岸,奔向遠方。細細的水珠飄散在河岸,聚成薄薄的水霧,陽光透進霧裏,水霧生出七色的彩虹。涼爽的空氣夾著沙土和野薔薇的氣味撲鼻而來,壯麗的美景迷醉了沙子的心房。沙子長長地吸一口氣,精神振奮,沿著河岸飛奔起來。他想追上河水的速度,追上塔裏木河的波濤。沙子狂叫著,一聲高過一聲,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歡樂之中,融化在塔裏木河巨大的波濤掀起的狂放的熱情中。
沙子在七色的彩虹中看到了衛天地威武英俊的笑臉!
他想跳進河裏,渡過那條大河。
那個戴柳帽的男孩沿著河岸狂奔著,追隨著奔流的河水,跑向遙遠的天際。
2015年2月1日初稿於白水城
2015年7月11日第六稿於烏魯木齊
2015年10月20日定稿於阿克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