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從蕭燼處領了兵,以張蒲為副,卻隻遙遙地讓他領著部隊在其後,駐紮在宛陽城北一百裏以外。自己則同穀夢快馬加鞭地奔赴宛城。此時四神之兵也尚未攻入,而宛陽在其必經之途上仍保留著岌岌可危的繁華和不合時宜的安逸。
“你隻身赴宛,未免風險也太大了些。若是宛陽淪陷,你當如何?”穀夢看水清閑庭信步在街上走,心頭總有一些不安。
水清仰頭認真想了一會兒,答道:“那就一路討飯討回落陽宮好了。”
穀夢早已習慣了水清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思維,但還是給這一句撐得半晌說不出話,但念及她一向心有丘壑,也不再多說什麽。
說來這幾日看來穀夢心中著實詫異,水清來了即日見了鎮守沈之約,卻不談什麽排兵布陣,隻讓沈之約大擺筵席,夜夜笙歌地宴請城內豪傑貴紳。而最離譜的是,水清居然排舞演歌,甚至自己還當上了舞姬!她排演的名目起初她還識得,是以詩經為頌的漢舞,宮廷大樂的唐蹈,到後來卻充滿了未曾見過的異域風情,聽水清說那叫什麽,爵士舞?拉丁舞?那那什麽肚皮舞又是什麽?
水清的舞名終是在宛陽城名聲大噪起來,城中的貴族爭相參加鎮守的宴樂,不惜千金以求得見這名奇異的舞姬。與此同時,水清暗中派人記錄宴席之上武器不離身的貴紳,並派譴行事可靠之人在城中著便服探察那些異常鎮定漠不關心的行人與貴族。
“就算盯住了那些人又有什麽用?”穀夢看出些名堂之後開始問道。
水清這一日又在逛街,除卻晚上的舞宴,她的日常行程最多的一項就是不停地逛街,隻是為著減少麻煩,多戴了一層麵紗:“蒼龍是個未雨綢繆的人,他若盯住這個重要的城池,必然要以最小的代價拿下。我的方法並不高明,隻是猜這個城裏有他安插的細作。聽聞宛城之人皆尚樂舞,若是有人在此時抱持著異常高的警惕性,想必是和他有幾分牽連的。”
穀夢恍然大悟,不得不暗歎水清心思綿密,又道:“那姑娘整日在街上走來走去是何打算?……”
水清詫異地回過頭:“沒什麽特別打算啊……就是覺得宛陽的街市很熱鬧很好玩而已!”
“啊?”穀夢頓時產生一種無力感。
水清看著穀夢驚愕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拍拍她的肩頭寬慰她勞逸結合,轉臉向前方的熱鬧之處看去。
一抹青色倏然從眼前飄過,水清身子一僵,揉揉眼睛,再仔細去看。隻見燈火闌珊之處隱約可見青衣少年高直的鼻梁和英挺如青鬆的身形。
“陸少?”水清睜大了眼睛,略一停頓,立刻撥開人群拚命向那個方向跑去。
“什麽陸少?……水清……”穀夢聽得這話方覺出水清不對勁,她伸手去抓,卻已經抓了個空,隻好死命地擠著人追向水清。
那少年的身影一恍眼就全無蹤跡了,水清在幾個路口喘著氣四處探看,終是不得所蹤。
穀夢慌慌張張地從身後追上來,看著失了鎮定不知所措的水清給嚇了一跳。這些日子以來水清異常果斷淡定,偏偏隻在和陸少相關的事情上失控:“水清,想必是你看錯了…陸少他…他不可能……”
水清眸中本映著街道的萬家燈火,在這一句話的尾音之處,卻仿佛眼中人世的燈光,滿天的星光頓時熄滅了一樣,黯然的悲傷的黑色在瞳孔中無生氣地翻騰。她抬起頭,擠出一個有氣無力的微笑:“我知道。”
兩人相顧無言之時,水清抬頭,猛地一驚,拉過穀夢穿街走巷地狂跑起來。
“怎……麽了?”穀夢給這一驚一奔折騰得摸不著頭腦。
水清不說話,連跑了幾條街才輕輕地說道:“我剛看見一個人……”
“什麽人?”穀夢詫異道。
“我大概少估計了一種可能性。”水清緩緩地看向穀夢,“蒼龍可能沒有安排什麽細作在宛陽。”
穀夢心想,這是好事啊,臉上的笑容沒綻開就給水清的下一句話給生生嚇回去了。
“他可能是自己親自來了。”
穀夢正想說些什麽,忽聽得一個柔媚尖刻的聲音飄飄然由遠及近:“數月不見,看來水清姑娘心靈著實變得七巧玲瓏!”她嘻嘻掩口一笑,“而且,膽子也變大不少!”
蘇嫣然帶著滿麵可親地笑容輕輕巧巧地落在水清麵前,穀夢一陣厭惡,唰地一聲拔劍出來。水清伸手攔住穀夢,麵色淡然,道:“好久不見,蘇姑娘還是這般身手矯捷。”
蘇嫣然把玩著手中一方帕子,上麵鱗鱗閃亮的細片有著金屬般鋒利的光澤,嫣紅的朱唇輕啟:“水清姑娘應該慶幸不是月兔過來,倘若她來,怕是你便不能死得這般利落了!”她前一刻還意態閑適,後一秒卻突然眼露凶光,拔劍便向水清衝去。
水清沒有近身相博的武器,緊急之中隻將
背後的弓取了來抵擋。穀夢本想相助,無奈二人武功已非她所能比,隻得尋個空隙,將劍拋給水清。
蘇嫣然曉得“劍魂殺”那內功的厲害,是以隻以劍相擊,避免身體碰到。水清經過數月修養,再加上水之靈力覺醒,功夫比得先前又進一層,早不比先前在佛手山與蘇嫣然交手的時刻。十幾招下來,竟然得了上風。
蘇嫣然漸覺吃力,眼露妒恨,咬緊牙關左手出劍,右手卻讓那綴滿鋸齒的帕子拋了出去。
“小心!”穀夢一聲驚叫,隻見水清一個仰身,順勢從背後抽出一支箭來,看不清什麽手法便輕輕巧巧地將那帕子的力道化解開去。她接著一劍恪開,以雷霆之勢刺向蘇嫣然的腕子。隻聽得“咣啷”一聲響,蘇嫣然的劍便被挑飛開來,遙遙地直直刺入地中。
水清挑劍逼在蘇嫣然的喉側,定定地再無動作,臉上神色仍是淡淡:“我無意傷你,還請蘇姑娘不要與我們為難。”她收回劍來,臉上現出一種不怒自威不驕自傲的莊重,“不過,若是執意要為難,下次我便人擋殺人,神擋殺神。”
蘇嫣然心有不忿,但在水清冷清如冰的目光中不禁打了個寒顫,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偏過頭去不甘地哼了一聲。
水清看了蘇嫣然一會兒,方才撤下劍來,丟給穀夢:“該回去了,時候不早了。”
哥哥,陸少……我終不是脫得七情六欲的完人。
我可以委曲求全,可是,我無法原諒。
經著這一遭,水清與穀夢回到府中之時已經很晚了。露天的亭台上,最壓軸的舞姬遲遲不肯露麵,人們不禁高叫著發起牢騷。幾個作風蠻橫地已經開始摔起酒杯,下了席別吆喝起來。
莫顏坐在一隅,獨自靜靜地飲著酒,笑而不語。
忽地一陣大風席卷了漫天的花瓣撲入席中。
亂花漸欲迷人眼。
剛剛還大聲喝罵的人不禁扯了衣衫擋住風勢,在大風的縫隙中拚命想睜開眼探看個空間,仿佛看到一個美麗如畫的龍女踩著水花翩然而至。狀如花蕊的水字在她的額間輕輕閃爍,象牙白色的肌膚在月光之下踱著誘人心魄的光澤。在她回眸的一笑中,人們不禁摒住了呼吸。
水清落定,抬臂輕輕起舞,指拈如蘭花,眼中微波**漾。匆匆一暼中有一種顧盼神飛傲慢與光輝。目光延伸處,接觸到莫顏溫柔的眼光。好像一張糾纏著細紋的大手,溫暖而讓人安定。
君心繾綣,可知吾心已是傷痕滿篇。
縱是暖意融融的掌心,覆在傷口上也難免是灼燒的疼痛。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矣。
她輕輕走到蒼龍麵前,長紗輕揚,輕輕略過他的臉頰,在紗霧中她臉上的憂傷也若隱若瑞。他伸手去攬她的腰肢,她跳脫過去讓他手握了空,轉臉仿佛悲傷全無,隻是一臉燦若朝陽的明媚笑意。莫顏看得心神恍忽,目光隨著她的纖指流轉,見她略帶一絲淘氣地將食指落在他薄唇之上。
這是舞姬從未有過的親昵舉止。眾人看在眼裏,不禁流露出忌妒羨慕之情,卻也毫無辦法,大膽地隻在旁邊喊不平,也有人看得熱鬧在旁起哄。
水清一個回轉,腳步扇扇如蓮瓣,輕巧地坐入莫顏懷中。
四座驚呼一片,下一秒卻是一片倒吸著涼氣的聲音。
一把小巧而銳利的匕首靜靜地橫在莫顏的脖頸上,冰冷的觸感召示著它不太溫和的脾性。
一隊隊仿佛從地下鑽出來的士兵忽然從四麵八方湧現出來,井然有序的三五看守著一名賓客。人們初在意料之外的驚恐的慌亂之中,但在森然有序的兵器鎧甲輝映下,嚇得說不出話來,靜靜地看著這場變故的走向。
水清目光如水地看著蒼龍,聲音卻高到恰能讓在座的人聽得清楚。
“諸位貴客不必驚慌,我等是奉蕭將軍之命前來鎮守宛陽。這些兵士都是百裏挑一的僥僥者,特別派來保護諸位。還請大家在情勢穩定下來之前不要隨意走動。”水清說著話,眼光卻一絲也不離開莫顏,生恐有一絲懈怠。
周圍的人在士兵的指引下開始慢慢離開席位,送入各個房間。
“想不到清兒竟然會親自來到宛陽。”莫顏笑意岑岑,意態從容。
水清冷冷一笑:“想不到你也會親自來這裏。”
莫顏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活動之時頸部被輕輕劃出一道細小的傷口,血登時浸浸地流了出來,他卻渾不在意。水清皺了皺眉頭,略微鬆了鬆手,聽見他悠悠道:“清兒有什麽打算呢?以為這樣就能困住我麽,還是以為這樣就可保得住宛陽?”
水清冷冷道:“你獨自在此,想必是早已布好局,讓白虎玄武領著兵在某處了。”她緊緊盯住蒼龍的眼睛。因為他心思縝密強大難以窺破,隻得在心中擬出幾個備選方案,想要抓住他眼中細小的破綻,“這裏的地勢從南
而來兵力不好分散……看來…”她目光一轉,語笑嫣然:“是在忱牛山下的山穀附近吧?”
蒼龍的眼中瞳孔不著痕跡地一縮,還是被水清看在眼裏。她心中暗喜,麵上表情仍是淡淡,不敢掉以輕心。
莫顏笑了笑:“是又如何?你阻擋不了他們。”
水清沒有答話,夜色中她清靈的妝容有一種妖孽般的邪氣,莫顏的心頭仿佛有一隻不安定的小螞蟻。
院外整齊有序的奔跑聲由遠及近,很快這跑步聲中混雜著嘈雜而驚恐的尖叫呼救和奔跑的雜音。四處接二連三地升騰起火光,如同一場煙火盛宴燒亮了半邊天空。
莫顏眼光一轉,皺起眉頭,警覺道:“難道他們已經殺進來了,這不可能!”
水清抽回匕首,向後輕輕一跳,冷冷道:“當然不是白虎。這些,是我們的兵。”她側臉看向那火光,麵容在陰暗的光影裏捉摸不定,“不跟過來看看麽?你滅亡的今日。”
說罷她輕盈地一跳,三縱兩躍之下出了園牆。
莫顏心頭一驚,恍然知道自己中了計。她的目標從來不是要俘虜自己,也不是迅速在宛陽建立防護,而是要誘出自己軍隊的主力一舉剿滅!錫堃在後方主持大局,希渝心思耿直堅定,但若是被這假象以為自己困在這亂軍之中必然陣腳大亂!若是貿然出兵,給她的兵在四圍包抄,後果是很可怕的!
好個水清!他嘴角浮起一絲微笑,迅速追在水清之後。
水清此時迅速裹起便裝在高高的城樓之上遠眺,穀夢在她身後加上披風。她早已派處人去四散流言說蒼龍已死,如今張蒲已行動,隻坐等好戲。
忱牛山下,白虎心頭大亂。莫顏在城中,雖然潛伏一支隊伍在暗中保護他,但心頭仍是不安。現下城中火光四起,想必是那些人為了保護莫顏與對方起了衝突。他不相信莫顏已死的流言,但這種情勢之下,當斷則斷,不斷則亂!
他要比原來早一步發兵!
暗夜之中,湧動的軍隊仿佛河水的暗流,快速而緘默的行進。直到兩軍衝擊之處,嘶吼的斬殺聲,割破喉嚨的聲音,刺入心口的聲音才如一場盛大的宮廷大樂富麗堂皇地演奏起來。
白虎心護蒼龍而方寸大失,果然如她所想,跳入的圈套之中。而那個性喜殺戮精明能幹的張蒲,是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疏忽的。
當張蒲的兵馬將占希渝一部漸漸包裹起來的時候,絕望而恐懼的死亡哀歌呈環形一層接一層地洗刷,而層層駁落是的兵士的腦袋和斷臂殘軀。水清的手指深深地陷入手臂,強忍住因著大麵積血腥而湧起的惡心恐慌,盡可能讓自己的臉上現出從容的表情。
她沒有選擇,她不能後退。如果注定要有傷亡,她隻希望今日的衝殺保住的是更多人的平安。
眼見白虎周圍的兵士人數在大幅減少,那一騎白色的鎧甲在隊伍中掙紮得尤其劇烈,戰袍之上紅色的血汙越來越多,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他縱然心有萬夫不當之勇,身卻無以一敵百之力。
不過困獸之鬥。水清眼中的情緒看不分明。敗勢已現,還不撤嗎?
正在此時,仿佛一道閃電劃破黑幕的黎明,包圍圈西南部陡然被衝出一個缺口,隻見一抹青色在前,兩片嫣紅追隨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入陣中。那幾人護住奄奄一息的白虎,迅速向外衝殺。
那青色的身影……水清覺得自己的心跳登時都凝固起來。是陸行簡!不會錯不會錯!……盡管隔著這麽遙遠,她看得分明,那鬢眉斜飛,目炬如火,如此熟悉的身形,不是陸少還能是誰?
隻是在衝殺之中,他的表情異常冰冷肅重,與平日待她嬉鬧之時全然不同。
眼見那身影突圍成功,越去越遠。水清呼吸一窒,縱身要向下跳。
“水清,你瘋了嗎?眼見大功告成,如何還要以身犯險!?”穀夢這次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
水清回頭歉意地看了穀夢一眼:“對不起,那是陸少。我要把他找回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說完未待穀夢回應,一掌劈在她側頸之處。穀夢便在城樓的望台上軟軟地倒了下去。
水清將她扶定,縱身向下一跳。混亂之中,她一腳將一個騎兵踢下馬去,雙腿一跨,迅速縱馬追去。
她身姿輕盈,此時一人全無負擔,很快追上了斷後的青衣少年。她心一橫,馭馬縱身攔在他身上。那馬在狂奔之中,甫一受驚,仰起前蹄撲騰起來。
少年扯住韁繩停在原地安撫戰馬,皺著眉頭看著水清,臉上戾色畢現。
水清壓住自己因緊張而加速的心跳,仔細地去看那多日不見的臉龐。此刻近在眼見,她看得更分明,是陸行簡!
“陸少……”水清哽著聲音說道。
那少年卻一臉殺氣騰騰,不耐煩地看著她道:“你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