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的時候,沈晴晴痛得找不到身體的知覺。眼前的物事在她眼前慢慢清晰,她卻覺得自己仿佛什麽也沒看到。心若被丟到一個黑暗的天牢之中,那最後一點點的天光,緩緩地,緩緩地閉合……

“在這裏養好傷,你就走吧。”

“既如此,希渝此生必不負卿。”

“這是男人的事,你如何懂得?”

“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會照顧好你們的。”

“嫣然,這花哪裏及得上你美?”

“晴晴,不要無理取鬧!”

“哈哈,下輩子讓我大著肚子,體會體會你的辛苦!”

……

那些光影交錯,那種種畫麵,種種言語在她腦中嗡地響作一團。

那個俠義心腸,助惡揚善的寡言男子。那個兄弟情義至上,賣命奔走的男子。那個對著她流露出寵溺笑容的男子。那個她在他夜夜熟睡之後忍不住觸手去撫他眉眼的男子。那個總是伸手攬她入懷,都會讓她偷偷微笑的男子四神祭祀台上的驚鴻一瞥,竹林小屋的綠影交錯,患難中的情定今生,怎麽就變成了今日的恨休無止?

怕隻是郎如石佛本無心,空留得落花自多情。

從來看不夠,從來沒有安定感。原來是自己心中早就知道總有一天要失掉。若本無情,何必空惹一身相思?

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一滴清淚,從她的眼角劃過。

“晴晴,你醒了?”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

沈晴晴看著眼中布滿紅血絲的占希渝,這才發覺自己一支手被他一直攥得出了汗。她另一支手搭在腹上。那裏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平坦,也沒有這般寒意入骨,冷得她完全感受不到另一支手的溫暖。

她直直地盯著床帳,聲音輕得似乎隻有呼吸的聲音:“孩子……沒了是吧?……”

占希渝不知所措地又握緊了她的手,道:“晴晴,都是我不好。我沒有保護好你。你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會有很多很多孩子的。”

沈晴晴看著占希渝心疼而焦急的神色,輕輕一笑:“說的也是。”她輕輕動了動,“扶我起來吧。”

占希渝小心地扶她坐定,又給她披上件衣服,細心地窩好。

沈晴晴定定地看著占希渝,微微笑道:“我沒事。可是我有點餓了……去給我燉點湯喝好嗎?……”

占希渝看著麵無血色的沈晴晴,連嘴唇都白得如同一張紙,眼光卻平靜溫和。他曾想過依她的脾氣,待醒來必定要大吵大鬧一場,也許要罵他打他或者故意在他肩頭狠狠咬他一口,就像他們第一個晚上他弄痛了她,讓她恨得咬牙切齒張牙舞爪,如同一隻撩牙鋒利的小獸。他想了一肚子安慰她的話,甚至特別卸下一向不離身的鎧甲,隻留了一身咬起來不傷牙的棉布衣裳。這種習慣性的舉止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可是她隻是笑著抬頭告訴他,她想喝湯,她沒事,她知道。

他瞬間有點恍神,但很快反應過來,忙不迭地點頭道:“好,好,我這就命人去煮。”

沈晴晴一直微笑地看著他的背影,目送他出了門,然後在門吱呀一聲閉合的雜聲裏笑容瞬間凋謝。

她掙紮著走下床,踉踉蹌蹌地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到桌邊,凝神看著那紙一會兒,忽然咬住自己的手指,狠狠地咬破,直到嘴裏充滿了血腥味方才顫抖地落指於紙。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它意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這本是漢樂府中的一首歌,晴晴多年以前曾聽得一個漁家女子偶然歌之,其時不懂其意,隻覺歌聲淒美動人。今時今日親手寫下,心中輾轉痛楚,難以言表,手指僵在半空久久收不回來,淚水血水一齊滴落在“絕”字之上。

她本就失血過多,這番寫下血書更覺頭暈目眩。她趕忙扶住椅子,咬著嘴唇努力借疼痛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她緩緩地伸展出手臂,緩緩馭出真氣,一道紅色霧氣般地光芒漸漸籠罩她的右臂。

淩霄妖豔的光芒浮現在她的麵前,劍柄最上一顆水之靈石極不協調地散發著月白的光澤,如嵌落在熔熔岩漿之中的一枚白玉。

“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個讓人傷心的地方。”她輕輕地說。

門外腳步聲近,她再不遲疑,馭劍近身,躍出窗口。

她從沒這麽渴望離開這個地方,盡管身體虛弱她仍然拚命奔跑,遙遙地聽到瓷碗碎地的聲響和桌椅雜亂倒地的聲音。

在淩霄紅色光圈的加護之下,她的頭發

仍然微微獵動。

若你不忍,便讓我來做吧。成全你的無情,成全你的癡情。

天際一道紅光閃過,一向淡定從容的秦玄霜忽感心頭一陣煩悶。他站在金河的皇城之上,在朱紅的巨柱旁背手而立。

“小子不開心?”權勿用抱著酒壺晃悠悠地靠近他。

他回頭一笑,暖如春風:“萬人之上,九五至尊。還有誰能比我更開心麽?”

權勿用撇撇嘴:“你這小子心機真沉,何必拐了幾個彎說話?”

秦玄霜雖已尊榮無比,卻仍然身著一身素白直裾:“好與不好,總是先祖心願已了,倒也不甚無聊。”

“哈哈!”權勿用喝了口酒,吆喝道,“你分明不是個當皇帝的料,卻何必要苦心設下這局。到頭來卻棄如敝履?”

秦玄霜沒有開口,權勿用以為說得他啞口無言,正待繼續出口諷刺,卻聽他淡淡道:“聽說當年落陽宮主深深迷戀的鬼姬水碧一意嫁給貝洛西,也便是今日洛西水塢的貝念青,我們落陽宮的先祖一怒之下收服江湖的三十六部,稱雄一時,將那貝念青逼得生不如死。”

權勿用斂了笑意,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秦玄霜卻渾不在意,看向遠處悠悠說道:“我猜先祖也並非是個江湖霸主的料,卻偏偏要窮盡江湖之力,隻為尋得得到那淩霄之主的機會。”

天空灰暗下來,天空一道響雷,雨傾如注。

他目光迷離地看著天地間的大雨,輕輕道:“我們秦家的人總是這點出息罷了。玄霜隻是想,若一個江湖不足以挽留一個人。莫不若拿下一個天下,不管她在何處,至少總保護得到她周全。”

說完,他再不理會權勿用,策馬出城。

權勿用初時一愣,接著灌了一口烈酒,望著大雨曬笑道:“臭小子,知道個屁!你以為自己很酷啊!”

話一出口,他自己又是一呆,眼前仿佛有一個碧玉可愛的嬌俏容顏指著他的鼻子道:“秦慕風你個臭小子,你以為你自己很酷啊?!”

他閉上眼睛,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沈晴晴勉力馭著淩霄奔出一段路,待得確定白虎確然追不上來,才懈了一口氣,飄飄落落地倒在地上。她撐著一絲清醒四處打量,發現自己竟然在金河的城外。

她怎麽會到這裏來了?

不好,秦玄霜在這裏。沈晴晴摸著頭慢慢想,那個死木魚若是看到她今日的慘狀,必然會騎著大白馬來踩她兩腳。一連踩一邊說:“你這個狠心的壞女人,叫你以前對我那麽絕情,現在風水輪流轉,倒黴了吧?鬱悶了吧?被虐了吧?傷心了吧?快死翹翹了吧?”

可是她那時候是真不知道,原來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是這樣糟糕的一種心情啊。

她一邊想一邊打算,我要是就這麽死在這兒了,擺哪個姿勢會比較不丟人呢?想了一會兒不禁又自嘲,擺什麽姿勢,死了還不是白骨一具,一個白森森的大窟窿骨頭再怎麽跟人拋媚眼也不美麗。

雨越來越大,她身體虛弱得已經不足以用淩霄給自己撐起足夠的加護了。雨點毫不留情地擊落在她身上,往日無關痛癢,今日卻讓她如遭錘擊。雨簾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開始出現了些幻覺。

她仿佛看著白衣翩然的秦玄霜在雨中騎著大馬遙遙地望著她,表情似乎有點不能置信,然後他忽然飛奔下來衝向她。

唔,趁人之危打擊報複也就罷了,要踩不許踩我的臉啊。她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臉。

可是那個異常真實的影子隻是在雨中抱著她,臉上是那樣悲傷的神色,讓人不禁懷疑那他那滿臉的不是雨水而是淚水。

隔著濕透的衣服隱隱可感覺他身上的熱氣,他的唇輕輕落在她的額頭,吹出的氣息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晴晴”“晴晴”。

怎麽會有這麽真實的幻覺呢?意識殘留的最後一瞬她迷迷糊糊的想。

接著世界一片黑暗,間或有細細的聲音溫柔而好聽,卻有點讓人不安寧。她很想安靜在縮在那個黑暗的角落裏睡覺,可是那聲音總是悄聲細語地牽著她,擾著她,煩著她,讓她忍不住想吼出聲抱怨。

這樣下去可真是沒完沒了!黑暗中她皺著眉頭,站起身,看了看那傳來聲音的細微光芒之處,決定先出去說個明白再回來接著睡。

她走著,然後那刺目的光芒越來越大,自己的腳步也越來越沉,然後她身子刺痛,霎時被完全包裹在光明之中。

“痛…痛死我了…”沈晴晴呲牙咧嘴地醒過來,身子重得像鉛,疼得像在刀尖上受刑。

眼前模模糊糊堆積得仿佛是占希渝的影子,她晃了晃腦袋,那影子霎

時又變作了秦玄霜。她一晃把自己晃得更是頭昏腦脹。一個冰涼如玉的手覆在她的額頭上,邊際的冰帶著掌心微微的熱度,讓人十分舒服。

秦玄霜摸著她的燒已經退下,終於鬆了口氣。

“我…死了麽?”沈晴晴暈暈乎乎地說著。

“沒有,有我在,不會讓你死的。”秦玄霜聲音雖輕,卻極有力度。

她意識略微清醒一些,看著秦玄霜,發覺他的眼光中竟流露出一絲欣喜,雖然麵容淡淡,神色疲憊。

“我這樣多久了?”這目光太溫柔,沒有一絲一毫責怪的意味,她反而被看得有點不自在。

“足有七日。”他答道,語氣平淡。

七日啊!她努力回憶起雨中見到秦玄霜的模樣,發覺他似乎那個時候就穿著這樣一套衣服,莫不是這七天都沒換過衣服?還是他喜歡每樣衣服做七套?果然要當皇帝了就奢侈!嘖嘖,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啊……隻是怎麽連泥點子都一個模樣……

她腦了裏轉了幾個彎子,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後說出口的話是:“怪不得我覺得這麽餓……原來我這麽久沒吃東西了……”

秦玄霜燦然一笑:“我也有點。”

沈晴晴病體初醒,仍然十分厭煩穿衣的繁瑣。他便取來一件貂毛絨梅花底襯的大披風給她係上。

兩人圍桌而坐,菜盤一一奉上,都是清淡可口的湯粥小菜,吃得她十分舒服。

說是有點餓,其實多半時間隻是沈晴晴吃,秦玄霜慢條斯理地也沒吃下多少東西。而飯吃飽了,嘴巴又閑下來了,沈晴晴心情有些忐忑,知道自己總得說點什麽。她慢吞吞地放下筷子,目光不敢直視秦玄霜,四處亂飄,吞吞吐吐地道:“木魚,我知道錯了。”

秦玄霜微微一笑,臉上略現好奇:“錯什麽?”

沈晴晴玩弄著自己兩個食指,低著頭:“我曉得我以前待你十分不好……我從前不明白,現在自己也被人這般對待…才曉得你必然也不好受……”

秦玄霜笑著給她倒上小半杯羊奶,道:“沒有啊,你一直待我很好。”

沈晴晴緩緩抬頭,看著秦玄霜道:“看在我們的交情上,你能不能再幫我最後一個忙?”

秦玄霜手一緩,聲音還是波紋不動:“你說便是。”

沈晴晴咬了咬唇,忽然發現自己這些天咬得次數太多,痛得她吸了口氣,接著道:“我想要出家……現在這皇城裏便是你說了算了,你幫我尋個寺,啊不不不,廟就可以!我決定,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秦玄霜聞言一滯,表情仍是一本正經,但卻給笑意憋出淡淡的紅色來:“為何?”

沈晴晴一臉正色:“我現在,就是傳說中的棄婦了吧。經此一劫,我算是看破紅塵了,覺得自己先前太過張狂。決定到廟裏好好思過,多領悟些道理,做個有德行,有智慧的大尼姑。”

“哦……”秦玄霜嘴角動了動,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晴晴,你知道尼姑是要剃光頭的麽?”

“嗯……”沈晴晴點點頭。

秦玄霜看著她,道:“頭發剃了可就難再回來了。你現在這樣長的頭發,再從光頭留起來,少則六年,多則十年。你若後悔,等再長起來,你也就青春容顏不再了。”

沈晴晴眼睛有點動搖,但還是緩緩道:“這個…這個…我要當德行出眾的大尼姑,我就不會再想要留頭發了……”

“這樣啊,”秦玄霜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清茶,“那你知道不是每個人的頭剃光頭都好看的吧?隻有那種頭型圓潤的剃出來才最美,但一般沒幾個人能達到這樣,有頭發尚看不出,剃了頭發就很難講了。若是剃了光頭很醜你也不介意?”

他說著,略帶好玩地打量沈晴晴的表情。

沈晴晴已有些支支吾吾,但還是深吸了口氣道:“呃,出家人,出家人不講究那麽多……我要做智慧的大尼姑,剃頭發不影響智慧……”

秦玄霜一笑,煞有介事地點頭道:“那我就明白了。看來你決心已定。放心吧,我這就安排人去給你在國安寺裏尋個去處。”他作勢站起身,走到門邊回頭又側轉了身子道:“還有一件事,晴晴,你曉得尼姑都是醜時過半就得起來幹活的吧。幹完活,若是無事,便要誦經誦大半天。”

“啊?”沈晴晴睜大了眼睛,“醜時過半?天都沒亮吧……還有,那若是有事呢?不必誦經了麽?”

秦玄霜正色道:“若是有事,便在誦經連誦個七八九十天吧……你知道尼姑的本職多半便是誦經祈福。”說罷便要出門。

“哎!”沈晴晴略帶哭腔,“死木魚你別走,我們再商量一下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