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六月雪。
沈晴晴不知道皇宮之中還有這種素白的小花，成片成片，雪白燦爛。少了高傲嬌貴的無根鳶尾，這樣的素淨爛漫也顯現出動人的美。
皇宮的靜寂肅穆之中，這大片小花格外惹眼。她彎腰拈起一抹塵土，喃喃道：“新土？”
她抬頭看向這一大片土壤尚還陌生於此的生靈，心頭忽地一陣愧疚。是為了她嗎？這快得不可思議的大動幹戈。每一次她的出現，都會帶來秦玄霜的顛沛流離與波瀾不定。也許她的到來，於他本來就是一場災難吧。
感到一陣厚實的暖意小心地從後背而來，她側首，發現秦玄霜正給她帶上披風，然後看著她發呆的樣子淺笑著給她係上帶子。
“晴晴，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的樣子麽？”他穿著素白底淺藍木蘭紋的直裾，越發顯得姿容清雅。
沈晴晴呆呆地想了一下，茫然地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秦玄霜輕輕一笑，目光轉向那片六月雪，臉上現出溫暖的表情：“我問你是誰，結果你說你是采花大盜。”
“啊？”沈晴晴摸摸頭，“我怎麽不記得了！”
秦玄霜半是正經半是調侃道：“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現下我看正好，尼姑哪裏比得上采花大盜有趣，你若有心，不若就在這裏好好料理這些花罷。”他說著打了個哈欠，“昨晚看公文看得太晚，你且忙著，我要去小睡片刻。”
“木魚……”沈晴晴欲言又止，“我……”
見秦玄霜眼中睡意已經朦朧，卻仍然耐心地露出探詢的目光來，她道：“嗯……你這個主意很好，可比當尼姑高明多了！”
秦玄霜溫柔地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頭，轉身離開了。
她在他踱開的背影裏無聲地長歎一口氣。
而他在背離陽光的投影下目光中慵懶睡意全消，目光清亮而深邃。
沈晴晴收拾了個包裹，回望了一眼房間，悄悄地溜到城牆根，開始另一場不告而別。她有時會犯傻，卻並不笨。秦玄霜無底限的柔情讓她越發愧疚，因為她無法回應。就算那個男人讓她這樣受傷這樣心痛，她也沒有辦法恨他，更沒有辦法將視線放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反正她是落敗如喪家之犬的逃兵，一次再多一次的逃亡不會有多大分別。
一路還算順當，關鍵是她已經摸透秦玄霜小憩的習慣。白日裏他總是要花大半時間陪她，但經此一劫，百廢待興，要處理的公事是確然多得數不清的。夜夜見他挑燈，沈晴晴沒有一次見他的燈比她的眼皮先合上過。也因為這樣他白日裏少不得要補眠。她趁這個機會出來，一般的守備早已認得她，自不會特別在意與她為難。
她出了城思量去向，如今夏日將過，天氣漸有涼意。她身子雖有些起色，但還是極畏寒。她想了想，還是一路向南行去。
出門時已將近傍晚，她身子不好，腳程自比不得從前，剛離了城沒多久，天色便已大黑。她不得已，隻好找個偏僻的客棧落了腳。
剛進了門，她便暗道後悔。隻見那客棧右側一桌人，男的相貌精致柔美，圓領裰裾一絲不亂，水藍袍上繡著荷花蓮葉的墨色水圖，正慵懶地搖著扇子。一旁的女子麵容秀美卻異常冷淡，一身齊胸襦裙蒼白得刺目，隻冷著臉低頭默默喝茶，在整個灰蒙破敗的房子裏顯得十分紮眼。幾個別的桌的男人不自禁目光被吸引過去，卻在那女子冷冷的逼視下又訕訕地收回目光。
沈晴晴暗暗叫苦。這可不正是玄武周錫堃和車旰羲麽。她想往後退，但卻已然被這二人看在眼裏。自己臉裹得嚴，未必給認出來，但此時莫名後退必為讓人起疑心。她想至此處，索性心一橫，暗自拉緊了頭巾和麵紗，若無其事地踏入店中。招呼了店小二，叫了些熱湯小菜，隔了一桌坐了下來。距離恰好還能聽到他們說話。她現在隻暗暗祈禱玄武隻帶了車旰羲過來，若是白虎也來，
事情便糟了。
可是玄武這個時候還來金河作什麽？落陽宮與四神幫勝負早見分下，這個時候還在這個敏感地帶晃豈不是自找麻煩？
她眉頭鎖在一起，一時也想不分明。隻聽玄武道：“那邊什麽消息？”
車旰羲掃了坐在旁邊的沈晴晴一眼，輕輕道：“莫顏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
莫顏也要來了！沈晴晴心中一驚，她得把這個消息告訴秦玄霜，蒼龍一到，非奸即盜啊。可是她剛從那裏逃出來，再這麽若無其事地回去未免有些怪異，該怎麽告訴他呢？
她心中煩悶，嘴邊的菜也吃不下去了。
“咦？你們還沒點菜麽？叫你們不要等我們的！”一個柔意嫋嫋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語帶笑顏，身如銀蛇，一身碧色紗裙端得是青蔥鮮豔，顧盼神飛，女子拭著額頭的汗笑著走進來。
是蘇嫣然這個賤人！
“二哥。”身著墨色輕鎧甲的占希渝緊隨而入，衝著周錫堃點了點頭。
真他大爺的流年不利啊！沈晴晴在心中哀嚎。
“快快快，我快要餓死了！！！”一個旋風一樣的粉紅色身影唰地把蘇嫣然撞地原地打了一個轉，衝到桌前，焦急地敲著桌子。正是現任的朱雀莫菡。
見蘇嫣然出糗，一直在後麵冷眉斜目的阮夢醉噗嗤一笑，在蘇嫣然憤恨的目光中樂悠悠地坐到桌邊，媚眼如絲：“嫣然姐姐，再不坐下我們可便真不等你了！”
這下可好，四神幫如今隻差莫顏，其他幾人盡數來齊了。沈晴晴冷眼瞧著，心中有些忐忑不安。這些人可不會是來流山玩水的。
白虎將一塊白水鴨放在蘇嫣然的碗裏，阮夢醉冷冷笑著也不出聲，蘇嫣然撥弄了一下皺起眉道：“我最近胖了些，不想吃肉。”
沈晴晴瞧著白虎殊無不滿之意，隻是又夾了筍片放在她碗裏，心中一陣酸澀難當。
蘇嫣然四下打量了一下，忽然指著沈晴晴的桌子道：“那是什麽菜？看來倒還清爽些。”
店小二應道：“姑娘，那是西芹百合。不過小店食料不足，那已經是最後一份了。”
蘇嫣然眉頭一挑，細聲細氣道：“那你把她那份給拿過我，我加倍給你銀子便是了。”
沈晴晴聞言登時大怒，但卻怕被識出身份，不能出聲，隻背對著他們坐定，手在袖下緊緊握了起來。
“這……”店小二有些為難，囁嚅地走到沈晴晴身邊，還未開口就見沈晴晴一手扣住那盤子，眼中冷意森然，一時也不敢說話了，隻在原地苦喪著臉。
莫菡正扒拉著米飯到嘴裏，此時抬頭，嘴邊還粘著米飯，含含混混道：“嫣然姐姐，搶人家飯不好的。”
“要你管！”蘇嫣然脾氣異常尖銳起來。
占希渝輕輕搖了搖頭，按住蘇嫣然的手，但見她臉上越發不平，隻得無奈地站起身走到沈晴晴身旁，拱手一禮道：“這位姑娘真對不住，我家娘子有孕在身，吃東西挑剔些。煩請姑娘作個人情，將這盤菜讓與我吧。”他說著將一錠銀子輕輕落在桌上。
身孕？！沈晴晴眼中一道劍光掃向占希渝。
他感到莫名震動，卻又說不上什麽原因。隻見眼前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一雙美目半是委屈半是憤怒地看著自己，似有淚光打轉，直看得他莫名其妙。
沈晴晴也不說話，隻這麽冷冷盯著。
蘇嫣然等得不耐，冷冷道：“莫不是個啞巴！亦或個聾子？說那麽多有何用！”她站起身騰騰就走來，將銀子取起往她麵前一扔，伸手便要去取那盤子。
沈晴晴伸手將盤子一撥，瓷盤登時退了二寸。蘇嫣然一指撲了個空，迅速翻掌去奪。沈晴晴伸手去擒她的腕，等她作出反應，又虛晃了一下側掌而出，一切而下。蘇嫣然初時沒有防備，見眼前之人身手不凡，激怒之下出手更是狠厲。兩個女子伸手交接相擊，一時纏鬥在
一處。
這不過電光火石間的事情，占希渝眼見情勢不對，伸手去攔。沈晴晴冷哼一聲，一個使力，抽手而去，便逼得蘇嫣然後退一步，倒退進白虎懷裏。
她站定，因使力過度頭微有些眩暈，猶自抵著桌角努力顯得從容不迫。
“希渝，你看……”蘇嫣然咬著嘴唇，略帶哭腔，“這裏不知哪裏來的居心叵測的悍婦！”
占希渝眉頭擰起來，心中狐疑，上前一步道：“你是什麽人？”他們此番行動隱秘，這裏卻無端出現一個功夫卓絕的高手來，不得不謹慎。
什麽人？沈晴晴嘴角牽起，無聲地冷笑。是啊，夜夜擁眠，日日相見，如今不過蒙了麵紗，就站在她的麵前理直氣壯的問，你是什麽人。
她一拂袖，占希渝以為她要動作，伸手欲先下手擒住她。她輕靈地旋轉，躍起前縱，避開白虎的攻勢平行後撤，正待白虎以為她要逃遠之時，她忽如迷影般靠近他。
占希渝隻覺一股熟悉的清香靠近自己，令人親近想念，驚訝之中，眼見一片綺麗的紅暈將自己團團圍住。快得猝不及防，瑰麗奇幻得意亂情迷，身子不自覺僵在那裏不得動彈。
這個特有的招式……他睜大眼睛，正對上一雙墨如點漆，亮如燦星的眸子，那裏灼灼點動的是撕扯的痛楚與悲傷，瞳影旋轉，攪在一起，點點都燒在他的心頭。他怎麽……連這麽熟悉的眼睛都沒有看出來呢！
一個紅色的“絢”字緩緩在她的額間浮起，代表著淩霄之主無可替代的尊榮，天賦，力量，與身份。
占希渝在虹影中一時愣住，本也占了半分勢，握住她的一隻衣袖，此時不自覺地緩緩鬆開。緊接著“啪”地一聲，臉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沈晴晴手在半空停地半天，方才緩緩放下，這一掌打得極重，她的手也被反震得麻了片刻。
眾人一時都呆住了，不想情勢一時變得如此詭異。
打鬥之中，沈晴晴的麵紗也緩緩滑下，此時她臉上絕望與心傷混著憤怒，反而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冷漠。
“這一掌，是打你今日縱下不嚴，顛倒黑白，欺淩弱小。”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
然後極響亮的一聲又打在白虎臉上，有一種異常迅猛和出其不意的速度，讓他這個功夫不弱的男人偏生躲也躲不開。
“這一掌，是打你為父不仁，害得我們未出生的孩子早早夭折。”
占希渝臉雖被打得火辣辣地痛，卻都不及聽到這一句的殺傷力大。他的眼中緩緩浮現一絲愧疚，眼見沈晴晴手又揚起，索性閉了眼，準備不躲不閃地迎上這一記痛擊。誰知那手如風落下，卻隻是在他臉上如蜻蜓點水，便滑了下去。
他詫異地睜開眼睛，隻見沈晴晴眼如止水，麵如冷星，道：“這一掌，是打你辜負我情真意切。隻是可悲我現在才明白，這自始至終都是我的一廂情願，你甚至不曾入戲，是也不是？”
占希渝聽著沈晴晴淒楚的語調，嗓子一時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她釋然一笑，拂手入袖：“既如此，便也不值當我去恨。你我自此兩清，不必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
占希渝聽得此處，眼睛初時隱隱觸動，一翻波瀾之後終是平靜了下來，哽聲道：“很好。”
沈晴晴緩緩拉上麵紗，緩緩地盡量平穩地走向門口，但覺腹中寒意陣陣，痛楚難當，剛跨出門便如天旋地轉，傾身向下倒去。
客棧外，一雙手牢牢地接住她，將她抱住，她在朦朧中看到秦玄霜的臉，先是顯出驚異，接著臉上現出一絲苦笑，道：“這次還是拖累你了……”
屋中人看到秦玄霜，麵色大變，紛紛亮出兵器。
秦玄霜麵色冷光如玉，見到四神幫眾人，無所動容，隻是俯在她耳旁低聲溫柔而堅毅地說道：“不要怕……晴晴，這樣待你的人，我必要他們加倍償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