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祐安自小就是天之驕子,才思敏捷,又招人喜歡。隨著他日漸長大,嶄露頭角,信國公夫婦笑得合不攏嘴,不斷感歎國公府總算後繼有人,振興家族有望了。

信國公夫人總算不再叨念李複那一堆花花草草了,她將全部心神都係在了李祐安身上,將他疼愛到了骨子裏。在這樣的溺愛之下李祐安也沒有長歪,十六歲那年便成了史上最年輕的狀元郎。

那時候他是多麽風光得意啊,隨口吟詩一句便會被人記錄下來,爭相傳誦。同輩之人能與他共飲一次,便足以誇耀許久。城內的姑娘總是偷偷看他,每次遠遊歸來之時,姑娘們熱情地拿著瓜果鮮花砸向他的馬車……

然而這些,在昭陽皇子曖昧的態度中,漸漸變了味。

文采風流又如何?新科狀元又如何?身上被印上了昭陽的標記,禁臠、男寵之類的字眼,闖入他的生活。

李複是一個風月閑人,他比李複還不如,隻能是閑人,而沒有風月。

他不甘不願地進了皇宮,昭陽正在東宮舉辦詩會,見他來了便衝他招了招手。他看見那張一如既往明媚天真的笑臉,心裏驟然湧出厭惡來。

李祐安心不在焉,昭陽便早早散了詩會,同他單獨說話。

李祐安如同往日一般微笑,漂亮的唇瓣中卻吐露殘忍的話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希望殿下能答應我。”

昭陽笑著抿了抿嘴唇:“祐安你說就是了。”

“哦,是這樣的。我在京城中有不少紅顏知己,家裏也有通房三四,殿下應該懂得,女人都得寵著。最近希兒想要一套紅寶石頭麵,我手裏有些緊,殿下能不能借我點銀子花銷一下?”

李祐安漫不經心地將這些話說完,看著昭陽的臉一分一分白了下來,心中一陣快意。

“殿下向來寬宏,應該不介意吧?”

昭陽說不出一個字來,仿佛不認識他了一樣。

何止是昭陽不認識他了,就連李祐安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也是了,他和她認識的都是那個風光肆意狀元郎,而不是這個自毀聲譽和前程的禁臠。

那日之後,李祐安就開始自暴自棄了。

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試探,與她作對,她不喜歡什麽他就偏做什麽。隻是李祐安沒想到的是,昭陽對他的底線比他想象中還要低得多。

在外,李祐安就算無法肆意出入風月場所,卻也是風流紈絝,甚至將以往未沾過的東西嚐遍,比如賭博,比如仗勢欺人。而在信國公府內,李祐安徹底沉寂了下來。

“祐安啊,事情往好的方麵想想吧。”

“以後新帝登基,你便是左膀右臂。”

“皇命不可違啊……”

不管是信國公夫人還是李複,都這般勸說過他無數次,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敷衍了事。直到最後,李複被迫撕下偽裝,他才發現李複不僅不是個風月閑人,還是先帝的親信,更知曉了昭陽的秘密。

李複明明可以為他做什麽,比如偷偷告訴他真相,但他卻因為愚忠一字不說,防他如防賊。李祐安每每想到這裏,胸腔裏的恨意就如浪潮瘋狂奔湧。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日子就這般渾渾噩噩地過著,直到有一天,他去一家店鋪之中采買書畫,一個侍衛突然走了進來,恭敬地說道:“世子爺,王爺在對麵的酒樓喝酒,請你上去一敘。”

李祐安抬起頭,就見對麵二樓之上,睿陽王昭瑜正微笑著對他遙遙舉杯。

他本不想搭理這些皇室中人,隻當作沒看見沒聽見,繼續選他的書畫。誰知道過了沒多久,昭瑜親自走進了店鋪裏。

“世子爺如此忙碌,本王隻好親自來見了。”

昭瑜含笑負手,目光之中卻沒有絲毫的責備之意。

李祐安微微挑起眉頭,不太恭敬地說道:“哦,是啊,忙著呢。不過既然王爺這般誠心相邀,那便去喝一杯吧。”

這句話一出口,李祐安幾乎就在等昭瑜發怒了,然而昭瑜臉上的笑容未變,反而更深了一些:“世子爺,那便請吧。”

李祐安似笑非笑。

兩人同去酒樓,原本李祐安以為這一定是尷尬到底的一杯酒,誰知道兩人很快就如多年的知交好友一般聊了起來,談天說地,暢聊古今。

幾次相交之後,兩個人漸漸達成了默契,每次見麵皆隱藏了行動,知道兩人關係密切的沒有幾個。

許久的籌謀之後,就有了兩年前的那場宮變。

李祐安派人去給昭陽送了信,邀她到河邊一遊。

然後……

若不是謝雲遲提前回了京城,若不是昭陽跌入漓江,若不是還有一個替身的紅蓮,若不是……

一切本該順理成章的。

九重宮闕被恐慌的陰影籠罩,金鑾殿卻還剩下最後的威嚴,依然沒有人敢在這裏喧嘩。所有人都被昭陽趕了出來,李祐安站在殿外,聽著裏麵傳來的痛哭聲,他眼眶發紅,卻幹涸得流不出淚。

他本可以離去,如同昭陽所說一般蟄伏起來,日後再圖謀其他,到頭來腳下卻仿若灌了鉛一般沉重,分毫挪動不得。

一門之隔,他隱隱聽見裏麵傳來什麽東西撕裂的聲音、酒杯碎裂聲,以及狼狽的啜泣……不知過了多久,裏麵傳來皇太後和宋嬤嬤歇斯底裏的聲音。

漸漸地,歸於沉寂。

李祐安閉了閉眼睛,這才伸手推開殿門走了進去,昭陽倒在地上,長長的睫毛在眼底覆下一彎陰影,如果忽略掉她嘴角的血跡的話,那乖巧的模樣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他用指腹將血跡輕輕擦去。

咚的一聲,宮門撞破,混亂聲蔓延到了宮內,柔然大軍朝這邊湧來,他匆忙躲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情勢扭轉,柔然軍被圍困京城,自身難保無暇顧及其他,李祐安才重新來到金鑾殿,將昭陽帶走。

他給她梳了頭發,換上了嫁衣,抱著她來到了兩人初識的那片桃花林中。他靠坐在樹下,讓昭陽的腦袋輕輕靠在肩上安睡,嘴角勾起了一抹溫柔的笑意。

一杯酒飲下,很快就醉了。

漸漸地,喧囂混亂漸遠,他的視線也模糊了起來……

半夢半醒之際,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春日宴中,他悶得無聊,獨自離席來到了禦花園,桃花開得正好,一眼望去層層疊疊,好似天邊溫柔繾綣的煙雲,在他的目光中蔓延出一片瑰麗。

一個圓滾滾的小姑娘站在樹下,伸出肉肉的小手想要摘一枝桃花,努力踮起腳都夠不著,生氣地鼓起了臉頰,那樣子好玩極了。

李祐安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折下那枝桃花,在她愕然呆愣的目光中,遞到了她麵前,笑眯眯地問她:“想要嗎?”

她點點頭,雙眼明亮,盈滿了璀璨星光。

他還想要打趣些什麽,一張口,聲音卻徹底哽咽在了喉頭。

雜亂的腳步聲和打鬥聲交織成一片,愈發近了,朦朧中似又隔了很遠。

清風卷起片片花瓣,在無盡虛空中飄向遠方,一片落至了男子半睜半合的眼睛上,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覆落下來……

在一切歸於黑暗與靜寂的刹那,他不禁想,若是那時他從未走向她,不曾惹她傾心,是否一切太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