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蛇,多得嚇人。但無毒的蛇多,有毒的蛇少。白天正吃飯呢,突然從房笆掉下個蛇來,泥鰍般地鑽進屋角裏;晚上睡得正香,昏昏沉沉覺得有點涼絲絲的東西拱進被窩裏。屋裏悶得慌,把它摟過來涼涼爽爽地睡得正甜,忽被一陣忙亂驚醒。原來父親從趙四丫被窩裏拽出一條大花蛇,掐住它的頭,猛地撕開頭皮,順勢一甩,在空中搶了個圓兒,“嗖”的一聲,蛇被甩到牆上撞死了,蛇皮像翻卷的豬腸兒,攥在父親的手裏。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天早晨,父親做了一頓鮮美的燉蛇肉,比燉雞好吃呢。
上房掏麻雀蛋,夠不著,張嘴往上瞧。突然,從雀窩裏鑽出一條小蛇,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裏鑽。但趙四丫不害怕,這樣的事經曆的多著呢。不能讓它鑽到胃裏,胃的溫度高,它一時半會兒悶不死,在胃裏亂鑽亂拱,鬧不好會胃穿孔呢。這時她沉住氣,沒慌神兒,叼著蛇若無其事地從梯子上爬下來了。雀蛋沒撿到,卻逮住條蛇,也合算。那時生活困難,能三天兩頭吃到蛇肉,夠有口福的了。蛇皮是中藥,長瘡長疔、抻著拐著了,弄條蛇皮剪碎煎雞蛋吃,兩天就痊愈了。藥店也收購蛇皮,一張蛇皮,能換回兩個本、三支鉛筆。山裏的孩子,盡管用蛇皮換鉛筆和本,不用讓大人花錢買。趙四丫和二胖子逮的蛇最多,賣蛇皮的錢也多。他倆的錢攢在一起,買回一個足球。放學的路上,一群小夥伴兒邊走邊踢,一直踢到家。
二胖子捉蛇的功夫到了家。哪兒有蛇,哪兒沒蛇,是大蛇還是小蛇,他一看便知。他一聲蛇語,就能把蛇召喚出來,俯首帖耳地聽他擺布,他若不高興,一聲斷喝,蛇立刻臥在他的腳下翻白了,嚇得渾身哆嗦。開始,他說能把蛇拘來,誰也不信。他有捉蛇的能耐,大夥不信,要蛇聽他的,那是吹牛吧?“不信?咱現場表演給你們看。”
他引夥伴兒們來到村外的荒坡旁,朝眼前的一棵小柞樹看了看說:“這樹上有條蛇。”她們仔細觀察了半天,真的發現了一條小蛇盤在樹枝上。二胖子麵對蛇“噝噝”的吹著口哨,還不住地招手,像喚老朋友似的。奇怪,那蛇聽見了,先抬起頭張望。二胖子仍“噝噝”地吹著口哨,蛇先把頭朝二胖子點了點,然後慢騰騰地往下爬。二胖子的口哨吹得急了,蛇爬行得速度也加快了,嗖嗖嗖,連爬帶滾,朝二胖子爬來,爬到二胖子腳下不動了。二胖子看了看腳下的蛇說:“看見了吧?不服不行。逮魚識魚性,捉蛇聽蛇音,咱能和蛇說話。你們行嗎?”說著,他又“噝噝”地打了一聲口哨,蛇溜溜地逃掉了。
“怎麽能放它跑呢?”趙四丫和夥伴兒們齊聲責怪二胖子。
“它太小,沒長成。我在逮個大蛇給你們看。”
又走了半裏路,拐過一個山嘴,眼前是片苕條叢。二胖子看了看:“這裏有大蛇,就在腳下。”他的一席話,嚇得夥伴兒們身前身後地看,什麽也沒發現。“真的,這是條大蛇,它正抱窩呢,咱不能動它。等它把蛇崽帶大,在收拾它也不晚。”他邊說邊搬動腳下的一塊石頭,真的在石頭下盤著一條大花蛇,腹下並排著七枚蛇蛋。
“你是神眼呀?這麽靈?”夥伴兒們服了。“這不算能耐。你們看,我讓小河溝那邊的蛇浮水過來。”他把嘴努成一個揪兒,又對著河溝那邊“噝噝”地吹著口哨。神了,先從對岸的草叢裏傳來沙沙的響動聲,接著,看見一條大花蛇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二胖子接連打了兩聲口哨,那條蛇便一頭紮進水裏,潛遊了一會兒,又把頭高高地揚起來,眨眼間便遊到了夥伴兒們的眼前,頭還一抬一抬地朝夥伴兒們致意。二胖子一步跨過去,掐住蛇頭,把二尺多長的蛇身繞道脖子上,悠然自得地說:“我請你們吃紅燒蛇肉!”“吃蛇肉是小事,教我們兩招喚蛇的功夫好嗎?”“隻能意會,不能言傳。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嘍。我哪能教?”夥伴兒們知道,二胖子怕教會了蛇語,她們亂殺無辜,說啥也不教。
五保戶王奶奶是趙四丫家的鄰居。她養了二十多隻雞,攢下幾筐雞蛋。一天,王奶奶神秘地對母親說:“不知咋回事,這幾天總見蛋少。”“能不能是這些淘孩子偷去換錢啦?”“不能啊?門窗都是關得好好的。”母親沒吭聲。那在夜裏,母親把趙四丫叫到跟前,臉像冰似的問:“偷沒偷王奶奶家的雞蛋?肯定你們這群小淘氣幹的!”趙四丫頭搖得像貨郎鼓,說了一百個不是。母親仍不信,不說清楚不饒她。恰巧,王奶奶要回山東老家走親戚,跟母親說,要趙四丫給照看她的家。母親滿口答應:“孩子放假了,能照看好的,你放心走吧。”正打趙四丫心上來,她正要洗清身呢,隻愁沒機會。那天夜裏,趙四丫搬到王奶奶家住,一心一意想捉住偷蛋的賊。她把盛蛋的筐搬到屋中央才放心,心想,再膽大的賊也不敢偷。一連三天平安無事。第四天早晨天剛放亮,朦朧中趙四丫隱約聽見雞蛋滾動的聲音。她沒吭聲,悄悄地睜開眼睛偷看。媽呀是條大蛇正吞雞蛋呢。它把頭探在筐沿上,對準雞蛋,叭叭地往嘴裏吸。雞蛋像長腿似的往它嘴裏滾。再細瞧,看清楚了,原來是蛇從門檻下的貓洞鑽進來的。隻能看見半截身,尾巴仍在門外邊。趙四丫第一次看見這麽大的蛇,有鋤把粗,三四尺長。蛇仍沒有走的意思,吃吃停停,還時不時地抬頭朝她看,吐著那又細又長的紅舌頭。大約有十多分鍾吧,大蛇挺著凸起的肚子又順著貓洞沙沙地爬走了,一切又恢複了平靜。趙四丫坐起來一數雞蛋,又少十來個,咋和王奶奶交待呀?覺也不睡了,她呆呆地瞅著盛蛋的筐發愣。我後悔不該讓二胖子去城裏度假,他若是在家,大蛇早就乖乖就範了。猛然間,她看見煙筐旁的長煙袋,頓時計上心來。她把長煙袋嘴拔下來,找根細鐵絲往煙袋杆裏透。不一會兒,一股難聞的煙袋油子讓趙四丫透出來。又從筐裏拿出一個雞蛋,鑽個小洞,把蛋清倒出來一半兒,把煙袋油子倒進雞蛋裏,又把蛋洞封好,重新放到蛋筐裏。
第三天早晨,趙四丫又隱約地聽到雞蛋滾動的聲音,睜眼一瞧,蛋又少了一層,她灌煙袋油子的那個蛋也被大蛇吞進去了。趙四丫猛地坐起,操起身旁的鞭子就往炕下躥。大蛇聽見響動縮回頭,沙沙沙,轉眼就不見了。此時天已放亮,趙四丫追出門去,見大蛇正往房前的老柳樹上爬,半截身子已掩在樹冠裏,隻露出小半截尾巴。她追到柳樹下仰臉往上瞧,隻見大蛇盤在樹幹越盤越緊,隱約聽到它胃裏雞蛋破碎的聲音。趙四丫明白了,這條蛇還真會享受呢,先偷蛋,再爬到樹上消化,這不勞而獲的美夢做的好呢,這回你的美夢可做到頭了。突然,大蛇不動了,渾身不停地哆嗦,盤在樹上的身子越來越鬆,越來越放挺,啪嗒,掉到地上翻白了。呀!煙袋油子這麽神奇?就這麽一點點兒竟能毒死一米多長的大蛇!趙四丫自始至終地欣賞著大蛇自作自受的掙紮過程,也為自己的小聰明著實高興了一陣子。若不然,她和小夥伴兒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這偷蛋賊的冤枉。父親和母親看見老柳樹下的大蛇,一切都明白了。王奶奶聽了趙四丫捉蛇的故事,高興得合不攏嘴,不住地念叨:“自古英雄出少年哪!”聽王奶奶這樣誇,趙四丫心裏美得像開了一朵花兒。心想,二胖子,你回來也得服我!
這是趙四丫四十年前的捉蛇的經曆為題材,寫了篇作文,當年在全國小學生作文大賽中還得了獎,如今把這個老箱底兒翻出來發表,不知現在的小朋友看了後該怎麽樣,怎樣說。
四丫的“搖籃”
趙四丫是那樣深情地留戀著牡丹江,在那生她養她的江水裏,藏著她的歡樂和希冀,留下了她無盡的夢幻般的回憶。就像一條錄滿動人樂章的磁帶,隻要輕輕碰一碰記憶的旋鈕,一支幸福而甜蜜的歌就會在心底裏**起。那狂喜的心跳,那激動的顫音,用什麽樣的語言才能傾吐呢?
在趙四丫的記憶裏,牡丹江宛如一位安靜溫柔的母親,村裏人都管她叫“小江子”,世世代代吃江裏的水。從她蹣跚地邁步時,母親就一手把扁擔,一手拉著她到江邊擔水。也就是那時起,小江子在她的眼裏展現出她魅人的英姿:早晨,太陽一出來,她全身像披著一件金黃色透亮的輕紗,從她身上折射出來的光芒,一時使趙四丫眼花繚亂,以為誰不小心,把碎金瑪瑙投射到她身上了呢!中午時分,她又剛剛沐浴完畢,裹一件碧綠碧綠的綠衣。把天上的流雲,飛鳥,連同兩山的倒影都映在她身上了,比真的更為清晰。母親一把水桶放下去,綠衣裏的天動了,雲動了,山影樹影也動了,晃晃悠悠,搖搖擺擺,啊,把整個綠衣都搖動了!黃昏來臨,她又披一件色感柔和的彩霞,悠然走到天帷裏入睡去了。遠處的燈火影影綽綽,迷迷朦朦,就像星星一樣在江上飄動著 ,撲朔迷離。母親的水桶輕輕地一觸,夢就被打破了,月也抖了,群星慌亂地跳起來,連那燈火也無地自容地不可安靜了,猶如萬千條金絲在扯,在聯,在抖。
母親汲滿兩桶顫抖的星星,挑在肩上,扁擔便吱吱地唱起來。伴著有節奏的扁擔響動聲,母親細聲細語地給趙四丫講起故事來。在她幼小的心靈裏,母親就是天下第一個說故事的能手,而小江子就是最大的藏故事的“倉庫”,哪個故事也離不開她,三天三夜也講不完,說不夠。像周保中率領抗日聯軍在小江子邊把日寇關東軍打得鬼哭狼嚎啦,“八女投江”的故事也就是發生在咱小江子啦,像楊子榮《智取威虎山》就寫的是咱這地方啦,惡貫滿盈的坐山雕就是在小江子邊逮住的啦,都講得有聲有色。真的,從早到晚,無論是母親背著她,抱著她,拉著她,都不厭其煩地講述著重複著。經過母親的渲染神化了的小江子,幼時每每聽來,都在心靈深處引起一陣陣震顫。使她感到奇怪的是,就連她也是父親從小江子裏抱回來的。趙四丫半信半疑,叫著嚷著地喊父親,刨根問底地讓他敘說,是怎麽樣把她從江裏抱回來的。不管她怎麽樣纏他,鬧他,父親總是笑眯眯地抽著煙袋,就是不回答。問急了,就再讓她問母親。母親又一本正經地說:“是的,你真是咱小江子的女兒!”趙四丫真的相信了母親的話,她也常常坐在江邊出神地想著母親給她講的發生在這裏的每一個動人的故事。
年齡大一點了,每當跟母親到江邊挑水,看著夥伴們在江中自由自在遊著,真是羨慕死了。於是,便避著母親把衣服剝得精光,和夥伴們進行踏水比賽。直到聽見母親喊她,才盡興地走上岸,提著衣褲跟母親走,讓熱辣辣的太陽把她白嫩嫩的皮膚曬的黑黝黝的。
說也奇怪,母親不但沒有責備她玩水,還教她遊泳的招數。告訴她和夥伴兒們:“把褲子脫下來,用鞋帶紮緊褲腰褲角,再浸泡在水裏。或者把帽子摘下來,也浸泡在水裏,用嘴往浸透了水的帽子、褲子裏吹氣,帽子被吹得像個大皮球,褲子被吹得像個小皮船。”於是,夥伴兒們手扯帽沿,浮在淺水裏“撓狗刨兒”仰在“皮船”上學“漂仰”。不知不覺,“皮球”和“皮船”裏的氣跑光了,大夥兒就不約而同地沉入水底,嗆了 一鼻子水,灌了幾口湯,鼻涕淚水往出淌,卻全然不顧,你扯我拉你地哈哈大笑。玩長了,倒真會遊泳了。有時,一個個像可愛的小青蛙,臂一劃,腿一蹬,動作連貫而舒展;有時一個個像學戲水的小鴨子,胖乎乎的手臂舞動著;有時,一個個仰在水麵上,身子是那樣的輕,像一片葉漂在水麵上,耳邊是夥伴兒們的笑聲,眼裏是藍天白雲……
到了入學的年齡,江裏的水戀不住她們了,對於離江邊不遠的那個小學校越來越向往了。
有時候,大夥兒從江裏鑽出來,爬上江邊的小山包,羨慕地眺望著那個孤零零地小學校,爾後她也自豪地成了一名小學生了。上學的第一天,老師在講課的時候,第一次提到了“牡丹江”。當時趙四丫覺得新鮮,咱這兒還有條比小江子還大的牡丹江嗎?回到家裏我問母親:“牡丹江在哪?”母親聽了竟笑起來:“你們天天洗澡的小江子,那就是牡丹江啊!”啊,小江子還有個大名哩!趙四丫為自己生在牡丹江更加自豪了。
學校離村子三四裏路,沿著江邊小路走,半個鍾點兒就到。在江裏摔打慣的“野孩子”是不把這段路程放在眼裏的。可母親時時刻刻掛念著她——因為村子小,三十來戶人家,居住的又分散,夥伴兒們不是天天都能結伴上學的,通常要自己走,路上時有野獸出沒,母親不放心。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母親都要親自送她一程,直到登上小山包,還站在那裏目送她走進學校。每當趙四丫回頭張望時,母親都大聲呼喊:“快走吧,媽看著你呢!”聲音傳的很遠,很遠,久久地在牡丹江上回**……
牡丹江呀,你就是這樣地帶著五彩繽紛的印象闖進趙四丫沉思的腦海裏的嗎?你究竟有一種怎樣的魅力,以至使她在若幹年後的今天,還感到當時的一切情景都曆曆在目呢?
趙四丫躺在清亮亮的江水裏,任憑那涼絲絲的水流在她的臉上,身上衝洗,隻覺得江水還像當年那樣綿軟輕柔,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浸在甘馨之中了。而那江水的“汩汩”聲仍是兒時聽慣了的搖籃曲。“快走吧,媽看著你呢!”母親二十年前的呼喚我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
是呀,她是帶著牡丹江水,帶著母親呼喚的聲音大膽地往前走的,沒有停留,沒有回頭。——因為,她是牡丹江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