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的假日裏,趙四丫和丈夫同去婆家家串門。她婆家在三江平原的腹地,下火車還得走二十多裏路才到。初到鄉下,感到一切都不習慣。她婆婆是個老實厚道的莊稼人,除嘮幾句家常嗑兒外,再也沒有啥話語了。趙四丫一天除了吃飯、看書、睡覺外,也再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了。時間長了,心裏總覺得空虛無聊。倒是丈夫的老妹妹挺討人喜愛。她十一、二歲,圓敦敦的臉龐上鑲著一雙天真、調皮的大眼睛,是個機靈鬼。她好像看透了趙四丫的心思,笑嘻嘻地問她:“待不住吧?嫂子!你若願意,我領你散散心去!”“上哪兒去?”“到野外玩兒去唄!不過你得緊跟著我走,俺這兒狼可多啦!”趙四丫被她說活心了,正好寂寞,就說:“去就去唄,你都不怕狼,我還能怕狼?”
說走就走。小娟挎著個籃子蹦蹦跳跳地在前邊引路,不多時就來到草塘邊。趙四丫有生以為第一次看到這麽美、這麽大的草塘,走進去就像置身於大海中一樣。朵朵浪花在身前身後跳躍,翠綠翠綠的,綠得發光,綠得鮮亮,歡笑著,踴動著,一浪趕一浪,撲向遠方。仔細觀瞧,那綠浪是一層一層的,近她身邊的那一層呈鮮綠色,遠她一點的呈翠綠色;再遠,便是墨綠色,越接近茫茫的天邊,越是墨綠一片。趙四丫好似醉夢初醒,一半思緒還在夢中徜佯。草是夠高的,有時淹沒了小娟的頭。可小娟在草塘裏走得是那樣快,像一隻突奔的小鹿,盡情地跑著,跳著,那粉紅色的裙子隨著輕盈的腳步有節奏地擺動,時而像一團一簇的山花,在綠草叢中時隱時現;時而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在碧波上**漾。趙四丫加快腳步,有時甚至是小跑也趕不上她。誰知是她習慣了呢,還是故意在趙四丫麵前顯示她的本領?急得沒法兒,隻得呼喚:“小娟~~”而她卻突然在趙四丫身邊故意大聲回答:“我在這兒~~”本來我以為她跑出去挺遠了,卻竟在趙四丫的身旁藏著。趙四丫被她逗得哭笑不得,而她卻眉開眼笑,想必是故意看嫂子的洋相吧?本來她是個閑不住嘴的調皮鬼,有時一轉眼就又沒了,任憑趙四丫怎麽喊也不吭聲,趙四丫隻得順著她蹚出的草縫急急追趕。不知是追得心切,還是跑得太急,一不小心竟被橫草絆了一跤,眼鏡也甩掉了。“該死的草也跟我搗亂!”趙四丫嘟囔著罵了一句,伸手先摸眼鏡兒,身後卻傳來咯咯的笑聲。笑聲在草塘裏傳得很遠,像銀鈴似的,連草木行雲都在笑聲裏抖動起來。趙四丫戴上眼鏡仔細看那橫草,才恍然大悟,竟又是小娟搗的鬼!原來是小娟偷著把兩撮草拴在一起,弄成個草絆子,把趙四丫絆個倒栽蔥!趙四丫有些生氣了,可回頭看小娟,她已經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順著眼角笑出來了!她邊笑邊告訴趙四丫:“蹲在你身旁,聽你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看你那個著急勁兒,就好像身後有狼攆來似的!那麽大個人,像小孩似的膽小,還急成這個樣兒,你說有趣兒沒有趣兒?等回家我把這些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哥,看叫人家笑掉你的大牙不!咯咯咯……”她的小嘴裏,仿佛裝滿了過多的笑,稍有觸動,就禁不住要飛濺出來似的,笑起來就沒完。趙四丫不由得羨慕起小娟來,孩子的心靈就像一張白紙,能潤出最生動、最優美的圖畫呀!就一本正經地對她說:“小娟,別沒大沒小的,都四年級了,還興跟老師開玩笑?”“呸!誰承認你是老師?”小娟歪著頭,小嘴巴巴地說著,“我哥都偷著告訴我了,讓我管你叫嫂子!還告訴我別調皮,別跟嫂子沒大沒小的,可我偏不聽,非得氣氣你這個嫂子加老師!”
趙四丫一看用大話唬不住她,就又換一副商量的口吻說:“小娟,你真乖,我問你,這草塘美嗎?你愛這草塘嗎?”這一招兒真靈,小娟果然收起了調皮相,天真的回答:“誰敢說俺這兒不美?‘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你聽說過沒?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若是春天來就好了。那時的小草剛發芽,河裏剛開化,藏一冬的魚都從冰裏鑽出來了。‘開河的魚,下蛋的雞;肉最香!今年春天給你郵的魚幹都是我撈的哩!”說到這裏,小娟臉上露出自豪的表情,傾盡胸中所知,像數家珍似的告訴趙四丫:“說是用瓢舀,一點兒不摻假。這時候水涼,不能下河,就得站在岸上用水撈子撈。鯽魚呀,細鱗魚呀,鯰魚呀,草根魚呀,啥魚都有,一撈就是一藍子!這時候你若是吃膩魚了,就挎個籃子撿野鴨蛋。呀,俺這兒野鴨蛋可多了,一窩連一窩,白花花的,進草塘你噢噢地喊幾聲就行,野鴨子就嚇飛了,順著野鴨子起飛的地方找,保管一堆野鴨蛋!”說到這裏她歪脖想了想,又糾正說:“不,不全是這樣!”“是不是我不知道,反正你怎麽唬我都行。”“你們城裏人還抗我唬?我真就不唬你,真是的!”小娟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竭力辯解著:“若是野鴨子抱戀了窩你是嚇不飛的。有一回走到到窩前,它還一伸脖一縮脖地跟我捉迷藏,當我沒看見呢!你想,它好不容易下了那麽多蛋,能輕易就白給你?”說到這裏,小娟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忙問趙四丫:“哎,嫂子,你說今早上的鹹鴨蛋香不?”“香,咋不香呢?”“那就是野鴨蛋!不是家鴨下的。你若願意吃,頓頓給你煮,還有半罐子呢!”小娟打開話匣子就沒完,趙四丫故意逗她:“你別光說北大荒美,若是冬天呢,天天刮大煙泡,凍得人出不去屋,那就沒趣了吧?”“沒趣?冬天有冬天的趣呢!到那時就穿得像棉花包似的,戴好皮帽子、皮手悶子,手裏提著根棍子到草塘裏攆野雞,攆麅子。天越冷越好,雪越大越好,凍得野雞眼睛都睜不開,成睜眼瞎才好呢!它凍急了,就把頭往雪裏插,你到跟前像拔蘿卜似的,就把它拔出來了!別看麅子跑得快,可在雪地裏就不行了,陷得拔不動腿,眼睜睜地讓人逮!”“你攆過野雞嗎?”“不,我沒攆過,都是聽爸爸講的。”小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若出去也能攆的,就是我媽不讓去,怕我凍壞了手腳……”“噢,這麽說北大荒好的哪也比上了?”“北大荒就是好,哪也比不上!”“那你說現在怎麽個好法兒?”“這我可不告訴你了,告訴你就沒意思了,你自己看唄!”小娟知道趙四丫又逗她,就故意關上話匣子,一聲不吭了。
往前沒走多遠,就聽小娟喊趙四丫:“快來呀,嫂子,這回可別跑丟了眼鏡!”趙四丫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她跟前,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方圓十多米的水泡子,水麵波光粼粼的。仔細觀瞧,魚兒在水中擠擠搓搓地遊動著,時而躍出水麵,時而潛入水中,水麵上泛起細碎的漣漪。趙四丫禁不住驚叫起來:“啊,魚!”急忙脫掉鞋襪,跳進沒膝深的水裏逮起來。一條條筷子長的鯰魚,手掌寬的鯽魚,不住地往岸上拋,小娟也不停地往籃子裏拾。逮著,逮著,忽然,“嘩啦啦”,許多雨點落在我身上、臉上。趙四丫一驚,下雨了嗎?抬頭觀瞧,竟又是小娟搗的鬼。小娟笑著:“你真是貪財不足哇,籃子都滿了,還往哪裝?”啊,實在是太高興了,光顧逮了,竟沒瞧籃子能不能裝下!
趙四丫戀戀不舍地上了岸。小娟問趙四丫:“你知道這裏的魚哪來的嗎?”“那還用問,有水就有魚唄!”“誰還不知道有水就有魚?我是說有水就到河邊啦!若不哪來的水?哪來的魚?都是河漲水溢出來的!”趙四丫舉目四顧,一片茫茫的草塘,哪裏有什麽河呀?小娟緊走幾步,撥開眼前的蘆葦,啊,一條小河奇跡般地出現在趙四丫的眼前。河水文靜靜、澄清清的,像鑲滿一河的水晶。蘆葦、蒲草的影子倒映在清清的河水裏,顯得更綠了;籃天倒映在清清的河水裏,顯得更藍了;白雲倒在清清的河水裏,顯得更白了。這一切,就像一幅優美的風景畫,給人一種既真切又空靈的感覺。啊,多美的草塘,一條小河的美妙之處都難以用語言描述。趙四丫朝前緊走幾步,真想捧起這清涼涼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一洗臉,但是她躊躇了,猶豫了,生怕弄壞了這美好的畫卷,生怕搖碎了這滿河的水晶。這當兒小娟又禁不住打開了話匣子:“我告訴你,這河裏的魚才多呢,大人白天沒時間逮,就在河上截魚亮子,哪晚上都接五六百斤!盡是大鯰魚、大鯽魚,黃乎乎的,白花花的,若是讓你看見,飯都顧不得吃,覺都舍不得睡呢。前院我柱哥的魚亮子就在前邊不遠,他今天還答應賣魚回來給我買個連衣裙呢,不知買到沒有。走,咱倆看看去,再叫你開開眼!”
小娟領著趙四丫挨著河沿兒往前走,拐過一個河彎兒,遠遠看見羊群在河邊吃草。時而分散,像珍珠撒在草叢裏;時而聚在一起,又似白雲落在草叢中。小娟喊道:“快到了,看到羊群就能找到柱子哥的魚亮子啦!”“這是你柱子哥的羊嗎?”“不,是大鳳姐家的羊!哎?怎麽光見羊群不見大鳳姐呢?”小娟說著翹起腳尖舉目四望搜尋著,趙四丫也舉目四麵環顧。小娟正要呼叫,趙四丫猛然瞧見羊群旁的一簇柳叢正在晃動,兩個人影坐在柳樹枝上頭挨頭肩並肩地嘮得正歡呢,時而傳來隱隱的笑聲。趙四丫知道,這一定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人。愛情最忌外人,趙四丫忙悄悄喊住小娟。小娟不解地正要問趙四丫怎麽回事,她用手往柳叢一指,小娟翹腳一瞧,差點兒笑出聲來,趕忙用小手把嘴捂上,悄悄地領趙四丫照原路回來了。倒是“無聲勝有聲”,柱子和大鳳的愛情是那麽熱烈,又是那麽富有詩情!這不也是一幅難得的風情畫嗎?看到此情此景,趙四丫不禁回想起在公園裏看到的場景。方園幾百平方米的公園,竟要容納數百對戀人,一條條椅上就要坐上好幾對。坐著談常受到幹擾,走著談也時常被遊人打斷話呢?趙四丫一時激動,終忍不住回頭張望。可那茫茫的草塘早已把這對情人遮掩起來了,隻能看見綠色的波濤隨風起伏。啊,迷人的草塘,可愛的草塘,正是你吸引了青年男女在這裏盡情地熱戀著,傾訴著內心的愛慕之情;正是你摩挲著一個個緋紅的臉頰,逗出咯咯的笑聲,使對對情人沉入美好、幸福的向往之中。想到這裏,趙四丫百感油生,這草塘的一切一切都是妙不可言的畫,渾然天成的詩,沒有音符卻有動人旋律的歌啊,怎能不令她讚歎、神往、陶醉?趙四丫不知道丈夫童年時候是否來過這裏,是否對這裏也有好感?何不回去把草塘裏的情趣都一點兒不漏地告訴他,如他有興趣話,我就陪他再來走走,那該是何等美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