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山,三件寶
人參,貂皮、靰鞡草
——民謠
不知為什麽,一寫這個題目,兒提時代的生活又在趙四丫記憶中複活了。它總是帶有一種詩的光輝,感情的色彩和奇異的激動人心的力量紛至遝來,清晰如畫,震顫著她的心靈。究竟為什麽會有這種感情,實在是一種連她自己也說不大明白的事情。
五十多年前,完達山一帶的老漢、小夥子們一到冬天都穿靰鞡頭,就連她們這些剛縫上活褲襠的淘氣們也都穿小靰鞡,很少見穿棉膠鞋的。不是沒有,大都是窮人家,買不起。
靰鞡是用牛皮或豬皮縫製的,挺精巧,麵上提起個高鼻子,抽了許多均勻的小褶,高高的翹起;左右兩邊各有三個耳子,樣子有點象小船。靰鞡裏絮的都是完達山一帶的特產—靰鞡草。絮好後,先把腳伸進靰鞡裏,踩均勻、實稱,再把耳子穿上兩根小繩,纏到靰鞡子上,最後再纏上有裹腿。穿上它,走起來蓬鬆鬆、暖和和的,就像踩到棉花包上,輕飄飄的,
一場大雪過後,跑到大街上看街上行人,嘿,都向出征的古代將士似的。頭戴青一色的狗皮帽子,手戴白茬的皮手悶子,腳穿靰鞡頭子,整個裝束,威武極了!再聽那靰鞡碾壓積雪聲,“吱吜”“吱吜”地,此起彼伏,聲音是那麽悠揚悅耳,那麽細膩柔和,如小兒學語,似百靈鳥在樹上啼鳴。
每到初秋,趙四丫都跟爸爸到完達山割靰鞡草。這時的靰鞡草沒經霜點,翠綠翠綠的,柔和少女腰姿,秀如少女舒臂,一陣風吹來,她們頓時活躍起來,擁擠著,歡笑著,用她們那柔軟的手不時地撫摸著趙四丫的麵頰,好像也拂進她的心房,弄得她的心也癢癢的。趙四丫索性躺在草叢裏,好像一個被巨大綠色的繈褓包裹著的嬰孩。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仰望葉片縫隙裏露出的一塊塊天空。天空深燧,也更藍了。草被風吹動,那一塊塊天空也跟著顫動。
爸爸沒有趙四丫這份童心,他在不停地揮動著鐮刀摟割著靰鞡草。一縷一縷地捆好,轉眼就割一大片。草塘裏塔頭滿地,一不小心就會絆一跤。可爸爸不管這些,照樣跺著穩重短短的步子,渾身因為用力的緣故不停地抖動著。她常覺得他一定會由於勞累而跌倒,可他還是靠頑強的耐力堅持著,好像有一種什麽力量推動他。
每回割靰鞡草都滿滿地裝上一牛車。裝完後,趙四丫就爬到高高的車上。坐靰鞡草車真過癮,走起來不顛不晃,比騎牛還穩當。這時甭提趙四丫多高興了:舉目四周,三五成群的割草人在綠海中忙碌著,有的穿著上衣,有的隻穿襯衫,有的幹脆光著膀子,用各自不同的姿勢揮動著鐮刀,飛來**去的燕子仿佛在和他們捉迷:抬頭看天,天像一塊塊剛剛用泉水洗過的玻璃,藍的透明,藍的醉人:低頭看地,草綠得晶瑩,綠得活潑,朵朵發亮的綠浪在眼前跳躍,連趙四丫和爸爸的身上都潑上了層淡淡的綠光。坐累了,就幹脆躺在車上,就像在騰雲駕霧似的。閉上眼睛,身子晃晃悠悠,像伏天仰在水麵上順水飄**的滋味。不過比“飄仰”過癮多了,甭費勁,也甭擔心水嗆了鼻子,還能聽到音樂——牛車輪不緊不慢轉動著,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就像演奏一支曲子,又哪家的小姑娘躲在草叢裏尖著嗓子唱歌……這時趙四丫睜眼偷看爸爸,他也像喝醉了酒似的,眯縫起雙眼,咧開長滿胡子的嘴巴,無聲地笑呢!
初冬的晚上,月亮從村東的山口爬出來,高高地掛在房東的樹梢上時,爸爸就開始坐在小院中,錘靰鞡了。他右手擎著一個手榴彈狀的木榔頭,有節奏地起落著。柔滑修長的靰鞡草在他的左手不停地翻動著、跳躍著。“咣咣”地錘草聲,就像擂鼓似的,在夜裏傳得很遠,震的茅草屋都在顫抖。聽到爸爸那有節奏的錘草聲,趙四丫就像欣賞美妙的音樂。不是嗎?就連那圓圓的月兒也動了情,不大一會兒,就遊到房子上頭,分明是來聽爸爸奏出的樂曲的。在看那一縷縷靰鞡草,眨眼間就被錘得焦黃焦黃的了,月光一晃,仿佛都是從金子裏抽出來的金絲線……爸爸又把它重新捆好,夠一車了,再拉到鎮上賣。
一次,趙四丫跟爸爸到鎮上賣靰鞡草。她長這麽大頭一次上街頭。眼睛也不好使了,耳朵也不夠用了,腳也不知往哪邁了,隻見馬路上的人像流水一樣的淌來淌去。忽然,在人流中,她發現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孩。腳上穿著一雙“小白鞋”,厚厚的鞋口還繡著雲卷。一打聽爸爸,才知道叫“氈疙瘩”。趙四丫拉著爸爸的手不放,說啥也要買“氈疙瘩”。爸爸那張被塵土醃透了的、樹皮一樣粗糙的臉上淌著熱汗,支吾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卻慢慢從兜裏掏出一個凍得像石頭蛋子似的黏豆包給她:“四丫,聽話!爸錢不夠用,好好跟爸爸幹活,下次來保準給你買……”
從此,趙四丫就總跟爸爸一道去甸子裏割靰鞡草,到屋前的空場上錘靰鞡,到鎮上去賣靰鞡草。她跟他老人家學會了捆靰鞡草,學會了錘草,學會了絮靰鞡。總之,爸爸是趙四丫生活的指導者,她和爸爸在一起生活有一種清新愉快的感受。
五十多年的歲月像流水一樣淌走了。而今,趙四丫已步入老年。爸爸更是滿臉皺紋,須鬢皆白了。可他身板兒倒挺結實,還幹這幹那地閑不住。小孫女總看不慣爺爺,他還沒進屋,她就急忙拿著掃帚跑出來給他撣去身上的泥土,才允許他老人家進來。爸爸伸手端飯碗,小孫女也跑過來說:“這不是您的碗,我來替您拿!”爸爸脫靰鞡,抖落的靰鞡草落了半屋地 ,小孫女總要嘮叨幾句:“爺爺,您又擺貨攤了。皮鞋、膠鞋您不要,偏愛穿這靰鞡頭,弄得滿地都是草!”每聽這話,爸爸總搖了搖頭,歎口氣說:“你們這一輩子得好了,托共產黨的福,凍不著,餓不著。可我就怕你們慣壞了!爺爺那時候……”說著,他那蒼老的眼神,不知漂移到什麽地方去了。小孫女可聽不進去,總數叨爸爸:“你們是啥時候?現在是啥時候?老皇曆看不得了!”說完,就扭頭中跑到她的房間去了。
爸爸的寂寞,卻像鉛一樣壓在趙四丫的心頭,一個偌大的問號鉤子般地扯著她的思緒,她品味著他老人家空話語的滋味。這話裏含著什麽呢?含著愛吧?含著希望和力量吧?也許隻含著他老人家的追憶吧?爸爸講過:”關東人從祖先開始就靠靰鞡草裹腳取暖了,到俺這一輩說不清多少年、多少代了……”想到這裏,趙四丫才大悟,爸爸總愛穿靰鞡,何止是一種嗜好呢?小孫女的嗜好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衣櫃裏掛滿了她各式各樣的新潮服裝。可她還是比這個,比那個,就是不滿足。前幾天,她破天荒求趙四丫來了,告訴她:“語文老師布置個作文題目是《我的爺爺》。我爺爺土裏土氣的有啥可寫的呢?若不然你給我寫吧!”
趙四丫不答應她,她把嘴撅得老高,使勁用眼睛瞪趙四丫。看她那可憐相,頑皮相,趙四丫無可奈何。告訴她:“好侄女,別著急,我想出來了。你看爺爺那雙寶貝靰鞡,還有那靰鞡草,都像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無聲而深情。它該給你多少寶貴的啟示、值得你深思啊!你就以它為題材寫爺爺,哪些地方不懂,就去問爺爺,還愁寫不出來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