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十二歲那年,四丫從鄰居家抱回一條小黃狗。當時它隻有一個月大,長得虎頭虎腦,不時地用黑亮的小眼睛東瞅瞅西望望,賊眉賊眼地顯得敏捷而多疑。

小黃狗很有心計,從不吃外人扔給他的東西。即使是家裏人,也是在它有求於誰的時候,才對誰格外親熱,對趙四丫則另眼相待。每天早晨,她一下床,它就圍前圍後地繞著轉。放學回家,它也喜歡總在趙四丫身邊趴著。她看電視,它也看,還不時地對電視裏的人伸爪子,擺尾巴,好像它們早就相識了。

小黃狗喜歡妹妹的一件羊毛衫,因為羊毛衫上有隻漂亮的大耳白兔。每次妹妹穿羊毛衫,都會引來小黃狗的興趣:先是目不轉睛地看,然後抓耳撓腮地想撲到妹妹身上把長耳朵白兔抓下來。小黃狗也喜歡趙四丫的膠鞋。每當她脫下鞋,它就把鼻子湊過來,嗅鞋裏的汗臭味兒,嗅完這隻嗅那隻,直到過足了臭汗味兒的癮,便叼起鞋來玩耍,好像她的膠鞋就是它的獵物,每次都要玩耍夠才肯罷休。

一天,趙四丫坐在屋前的樹下吹笛子,不知何時小黃狗也湊過來,先傾耳靜聽,聽的很入迷,繼而伴隨著音符搖頭擺尾,憨態可掬的樣子實在逗人。第二天吃過午飯,趙四丫仍坐在屋前的樹下吹笛子。小黃狗又跑過來臥在我的身旁,先靜靜地聽,尾巴隨著音符搖動。聽著聽著竟站起來跟著笛聲跳動,頗有節奏感。音符激昂時,小黃狗也隨之跳得更歡快。她吹累了停下來,小黃狗也蹲在她的身旁歇息。晚上,趙四丫把小黃狗會跳舞的事講給夥伴們聽,大家都感到新奇。往後,有一段時間夥伴兒們都願在趙四丫家吹陣笛子,小黃狗也會伴著笛聲蹦躂一陣子,直到盡興才散去。

一年過去了,小黃狗已出落成一條威武雄壯的大黃狗了。大黃狗有兩大愛好:一是追汽車,二是逮野兔。別看它虎背熊腰,賽跑速度卻能和小汽車媲美。趙四丫家住在公路邊,時常有經過的汽車。大黃狗高興時,都要送一程。曾有幾次,它險些葬送車輪下,將趙四丫嚇得目瞪口呆,而它卻毫無懼色,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事這項令它興奮的冒險行動,樂此不疲。

不黃狗具有高超的捕捉本領,三天兩頭就能逮回些野兔給全家人嚐鮮。誰知好景不長,一連好多天,大黃狗不往家叼野兔了。全家人都覺得奇怪,隻有趙四丫心裏有數,大黃狗肯定跟家裏人耍心眼兒了。趙四丫悄悄地跟蹤,想看個究竟。一天晚上,她發現大黃狗叼著隻野兔遠遠地奔來,快到家時,卻拐到小河溝旁將野兔獨自享用了。噢,終於明白了,每次它獵獲得野兔都是家裏人吃肉,隻給它啃骨頭,大黃狗鬧情緒了。

第二天,趙四丫到小河溝旁蹲坑,等著大黃狗的到來。果然,傍晚時大黃狗又叼回一隻野兔,直奔小河溝而來。它放下野兔,正準備享用時,突然聽到趙四丫的笛聲。大黃狗先是一怔,抬頭見她在不遠處瞧著它呢,有些不好意思,把野兔叼到趙四丫麵前,低著頭趴在她腳前一動不動,等候她的發落。趙四丫沒有責怪它,拍了拍它的頭,又拂了拂它的毛。大黃狗知錯了,叼起野兔隨她回到家裏,一直把野兔叼到母親跟前。晚飯時,母親特意把一隻兔腿留給大黃狗。它受寵若驚,細嚼慢咽地品嚐著,吃得津津有味。打那以後,大黃狗再也沒有背著家人獨吞野兔。

大黃狗通人性。父親喜歡喝酒,就在它脖子上係根繩子,拴上酒瓶子,瓶嘴塞上錢,讓它去買酒,它都能圓滿地完成任務。有一次,店主故意隻打半瓶酒,大黃狗不答應了,把前爪搭在櫃台上,張牙舞爪地叫,嚇得店主連忙把酒給它打滿才算了結。這件事傳開了,村裏人都誇大黃狗有靈性。

那年夏天,趙四丫領著大黃狗進山采木耳,鑽進了深山老林。老林子裏的木耳厚的很,前後左右你采,盡你摘。太陽偏西了,趙四丫才領著大黃狗往回轉。可趙四丫迷路了,轉了一大圈兒,又回了原地。太陽馬上落山了,若是天黑,在這裏不喂狼也得喂蚊子了。如何是好?正當我懊喪地坐在林地發呆時,大黃狗過來舔了舔趙四丫的手,哼哼地叫著。趙四丫明白了,他要給她帶路呢。趙四丫跟著大黃狗一路小跑,大約鑽了一個多小時的林子,眼前突然開闊起來,走出大山了,找到路了。趙四丫高興得一蹦多高,猛地抱起大黃狗又重重地摔倒地下,摔得大黃狗嗷嗷直叫,它很不情願這樣獎賞它。若沒有它給她帶路,給她“保駕”,她這條小命早就扔在深山老林裏了。趙四丫對大黃狗的感情更深了。

大黃狗到了成婚的年齡,仍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對象,看它那魂不守舍的樣子,全家人都很焦急。終於,父親的老朋友開了大恩,把他家心愛的狼青許配給大黃狗。狼青請到趙四丫家落戶了,可它高貴得像個闊小姐,愣是沒看上趙四丫家的環境,也沒相中大黃狗。也難怪,狼青長得苗條俊俏,毛色黑亮,四腿修長,它可能就是同類眼裏的西施了。父親的朋友說:“狼青的娘家在德國呢,是他的親屬先用飛機把狼青運到沈陽,然後用小車接到山溝來的,就甭提花多少錢了。若是和大黃狗成婚配,下輩保準是優良品種!”“媽呀,還是進口貨呢,怪不得這麽牛,我長這麽大都沒坐過飛機呢!”趙四丫伸了伸舌頭,更羨慕大黃狗的豔福了。不同意也得讓它同意,一不做,二不休,愣是把狼青拉近了新房,又準備了些兔肉和雞骨架,算是大黃狗和狼青的喜宴了。可是,狼青對大黃狗仍是不屑一顧;大黃狗難過了好多天,垂頭喪氣地望著狼青發呆。狼青卻不甘寂寞,房前屋後地轉悠,看什麽都覺得新鮮。轉了幾天,見仍跳不出她家的大院,可能是實在找不到比大黃狗強的同類了,狼青站在院裏思慮了好長時間,隻好同意這樁婚事了。大黃狗喜出望外,時不時地獻媚,不厭其煩地給狼青舔毛,舔得它的愛妻不堪其擾,常用爪子不耐其煩地將它推開。沒到年底,三個小狗崽呱呱墜地,長得都像狼青,脾氣都隨大黃狗。大黃狗樂顛顛的,整天守著娘四個形影不離。

也是那年冬天,大黃狗不知中了什麽邪,突然變得瘋狂起來。他白天東奔西竄,夜裏汪汪亂叫,吵得全村人不得安睡。村裏人都說大黃狗瘋了,不打死它不咬人呢。父親卻說:“瘋狗的眼睛直勾勾的,跑起來橫衝直撞,我家的大黃狗可不是這樣。”村裏人見父親這樣說,也就不再說啥了。

父親是村裏的赤腳醫生。這天晚飯後,父親和往常一樣,去村衛生所值班。村衛生所哪天都擠好多人,打針的,買藥的,閑聊天的滿滿地一屋子。父親正好給一個老漢注射鎮痛劑,突然,大黃狗幽靈似的出現了,不知它是怎樣鑽進衛生所的。“瘋狗來了!瘋狗來了!”屋裏頓時一片混亂。父親放下針管,一麵喊大家別慌,一麵吆喝大黃狗,讓它立刻回家。以前,大黃狗可聽父親的話了,但這回非但不聽,反而咬住父親的褲管撕扯起來。父親惱怒了,一腳踢去,踢得大黃狗汪汪亂叫。“給我滾回去!”父親怒氣衝衝地怒斥道。可大黃狗仍然不聽,咬住父親的褲管拚命地撕扯。隻聽“唰”的一聲,父親的褲管被撕開了。“哈哈,趙大夫,還說你的狗不瘋?連你都敢咬哩!先別打針了,把你的瘋狗治一治吧!”貧嘴的小夥子們數落著父親,父親隻好說:“你們等一等,讓我把它拴起來,一會兒就好。”說完,父親找根繩子,把大黃狗拴到衛生所前的大樹上。大黃狗雖然被拴住了,可它還是汪汪亂叫,一陣高似一陣,叫得人心煩。後來,它索性不叫了,用牙拚命地咬繩子。終於,它咬斷了繩子,向衛生所衝去。這回,他徑直朝打吊瓶的婦女奔來,扯掉針頭,叼起吊瓶就往門外跑,嚇得那位婦女不是好聲地叫。“快追,打死它!”父親下了命令,呼啦,衛生所的人全都追出來,連那個打吊瓶的婦女也追出來了。一群人吆三喝四地追著大黃狗,有操扁擔的,有拎木棒的。朝大黃狗包抄過來。就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緊接著房屋的倒塌聲,雞叫狗咬聲,人們的慘叫聲響成一片。原來,在這一瞬間發生了地震。全村男女老少沒有不受傷的,唯獨在村衛生所的人們連根毫毛都沒碰著。這時人們才醒過腔來,要不是大黃狗救駕,說不準傷多少人呢。

說也怪,地震過後,大黃狗又恢複了常態,變得既溫順又聽話了。有人說,大黃狗感覺到了地震才去搭救主人的。可它怎麽就能感受到呢?這在趙四丫心裏一直是個謎。近幾年,大黃狗明顯地老了,皮毛越來越稀疏,不那麽光亮了;連叫聲也有氣無力的,底氣不足了。有一天,大黃狗終於站不起來了,不吃不喝,大口喘氣,父親給它打了好多針,也不強。無奈,父親說了聲:“沒希望了。”趙四丫端來幾塊它最愛吃的野兔肉,大黃狗隻看了一眼,又把嘴巴閉上了。它已經連吃東西的力氣都沒有了。那天傍晚,大黃狗終於無聲無息地閉上了眼睛。趙四丫看到,從它緊閉的眼角裏淌出一對渾濁的眼淚。趙四丫和父親在村頭的小河溝旁挖了一個坑,把大黃狗埋葬了。臨走,她采了一束小花,放在它的墳頭前,輕聲說:“安息吧,大黃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