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有句民謠:“南方吃雁,北方吃蛋,中間隻能伸著脖子看。”這話趙四丫信。春天北大荒的雁蛋多得很。北大荒拾雁蛋的人也很多。記得上小學時,她曾學過一篇《開發雁窩島》的課文。其實,雁窩島就是一片沼澤地裏的高崗處,雁群在高崗垡頭墩子上做窩生蛋,北大荒人稱它為“雁窩島”。

雁窩島四周的沼澤地,水拖著泥,泥含著水,也說不準有多深。北大荒人稱沼澤地為“大醬缸”,真是恰如其分。意思是沼澤地的泥漿就像大醬般稠,掉進去就遭沒頂之災。北大荒人拾雁蛋都是身背小簍,踩漂浮的垡頭墩子闖雁窩島。垡頭墩子上大下小,墩子上長滿水草。踩上去飄飄悠悠,搖搖晃晃,稍不注意,一腳踩空,就會陷進“大醬缸”裏,若不及時抓住垡頭墩子上的草,或者死死地抱住垡頭墩子,用不了多久,人就會陷進“大醬缸”裏,一點兒痕跡也不留。

那年趙四丫十一歲,和鄰居滿囤兒去拾雁蛋。去時一路平安,從這簇垡頭墩子跳到那垡簇頭墩子,像蹬小船兒,像放竹排,一路蹦蹦跳跳,猿猴兒一般,個把鍾頭就來到雁窩島。別看她人小,心眼倒不少,總怕滿囤兒比她拾的多。看見白花花的雁蛋,啥也不顧了,忙三火四地往背簍裏裝,直到盛滿了才罷休。一簍雁蛋,足有三四十斤。這對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說,是足夠重的了,何況還要跳垡頭墩呢。但是趙四丫舍命不舍財,咬著牙往家背。開始,她還能支撐得住,踉踉蹌蹌地跟著滿囤兒往前跳。跳著,跳著,她就覺著有誰往後拖她的背簍,越拖越重。一不留神,腳踏在垡頭墩子邊沿兒上。垡頭墩子一搖,她一晃,就把趙四丫晃進“大醬缸”裏。她忙喊滿囤哥:“快,快來救我!”其實,她心裏明白,掉進“大醬缸”裏還有救?誰救誰得死!滿囤兒哥也嚇傻了,抓耳撓腮地不敢動,動他也得掉進去。倒是比她大一點兒,道眼多:“別亂動,抱住垡頭墩子,慢慢往上爬。”這時,趙四丫啥也不顧了,雙手死死地抱住垡頭墩子,好半天才穩住神兒。她使出渾身力氣,騰出一隻手,抓住垡頭墩子上的草往上爬。一下,兩下,她使出渾身力氣,騰出一隻手,抓住垡頭墩子上的草往上爬。……終於,趙四丫似落水狗一樣爬到垡頭墩子上,卻再也站不起來,滿囤哥看她趴在垡頭墩子上,一塊石頭落了地,雙手合在胸前:“謝天謝地,總算上來了!若不然,我咋向你爹媽交代呀!”“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先回去,告訴我爹來找我吧,我等著……”那怎麽行?就是爬也得爬回去!滿囤哥兒有些急了,“這荒草漠棵的,上哪找你?不喂狼才怪呢!也不知滿囤兒哥說的是真話,還是有意嚇唬趙四丫。一聽說有狼,趙四丫當時就張羅著跟他走。滿囤兒哥笑了:“你先喝兩個雁蛋,攢點兒力氣!”趙四丫順從地喝了兩個雁蛋,頓時覺得有力氣了。踉蹌了幾下,站起來了。可褲子滿是泥漿,又腥又臭,黏糊糊地帶不動。“把褲子脫下來扔掉,光腚兒回去!”“那多難為情啊!”“怕啥?黃嘴丫子沒退,還知道害羞呢,褲子才值幾個錢?到家穿我的!”滿囤兒哥下命令了。三把兩把,趙四丫脫掉了褲子,覺得輕鬆多了,光著腚兒,跟滿囤哥往家走。一路上,趙四丫也沒管那些,不管碰見誰,頭一低,一走了之。

回到家裏,父母沒有罵趙四丫,隻是說:“往後不許拾雁蛋了。”滿囤兒哥也沒上她家來,更沒有給她送褲子。誰知道他是怕她父親責怪呢,還是舍不得給她褲子?打那以後,他再也沒領她撿雁蛋。再以後,趙四丫下海經商,住進了城市。

前幾天,偶翻家鄉小報,一行大字映入眼簾:“李滿囤養雁發家致富”。啊,我的滿囤兒哥!三十年未見,倒在家鄉小報上見到了你!趙四丫不禁浮想聯翩,對滿囤兒哥刮目相看了。三十年,彈指一揮間,北大荒人的生活觀念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靠雁蛋充饑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取而代之,是發揮優勢,孵蛋養雁的“專業戶”應運而生。從滿囤兒哥發家致富的門路上看。能不說這是北大荒奔小康的“新思維”嗎?看到這裏,趙四丫的心又動了,還想回北大荒走走。

到家剛洗刷完畢,正要脫鞋休息,門“嘭”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滿囤兒哥的獨生子蛋兒。隻見他滿臉怒氣,小嘴翹得老高。這是怎麽啦?蛋兒一句話未說,拉起趙四丫就走。

原來,蛋兒高中畢業後,大學沒考上。趕巧 ,市裏招收一批“大學漏”當公務員。蛋兒的高考成績正是招收線內,理所當然地安排的。正當蛋兒心花怒放的時候,不知什麽原因竟取消了名額。一打聽,才知道滿囤兒哥曾觸犯過某大局的領導。這位領導的老爹七十大壽時曾請滿囤兒哥捧場。一般來說,滿囤兒哥會欣然應允的。可滿囤兒哥厭惡這位領導的德行,斷然拒絕了,蛋兒的工作的安排當然不言而喻了。後來,總算是透露出一點兒消息,隻要滿囤哥兒答應他親家婆在鴻雁養殖場任個職,蛋兒的工作包在他身上了。蛋兒得知這一妙“傳”後,立即喜形於色地轉告爸爸。沒想到滿囤兒哥竟怒目圓睜,斷然拒絕,真有點兒“那個”了。在你養殖場任個職算個啥?一個月才開幾個錢?蛋兒的公務員多少錢也買不來呀!邊走邊想,琢磨這個“情”怎麽說。

一進屋,見滿囤兒哥正在作畫。一幅《勁竹圖》在他的筆下驟然生成。整個畫麵淋漓酣暢,筆意奔放,一筆通天,葉若風雨,自有一種風度。趙四丫自知身負使命,但又怕操之過急,便即景生情地說起這幅畫來。滿囤兒哥連連搖頭,苦笑著說:“老了,力不從心了。我常跟你說,竹如其人。做人不能有傲氣,但做人卻缺不了傲骨!”滿囤兒哥激動了,他已明白幾分趙四丫的用意了,若不然哪能話有外音呢?她技窮了,不知如何是好。蛋兒卻急得要哭了,不斷地做著各種小動作提醒趙四丫。看來,趙四丫隻能單刀直入了:“滿囤兒哥,蛋兒當公務員的事……”滿囤兒哥像被蜂子蜇了一下似的,臉上當時布滿了陰雲:“不是我舍不得一個副場長的位置,也不怕一個月多花那兩千三千的,而是怕糟蹋我的養殖場。那位局長是我的老鄉,從小的光腚娃娃。我相信他能找回自己的童年,我更相信他任職宣誓言時說過的話……”滿囤兒哥的聲音顫抖了,顫音似含有極大的難以忍受的痛苦。趙四丫深深地被滿囤兒哥的話震顫了,他還是那樣倔強,還是任折不彎!突然,“嘭”的一聲門被撞開,蛋兒憤憤地跑出去了。

後來,聽說蛋兒一直在家待業。再後來,聽說蛋兒跟滿囤兒哥一直經營那個養殖場。看來,蛋兒當公務員的事真的擱淺了,可滿囤兒哥的為人卻在趙四丫的腦海裏深深地定格了。她的思想矛盾起來,三十年來 ,雁窩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滿囤兒哥怎麽一點兒不開化呢?又一想,滿囤兒哥做得也對,千變萬變,做人的準則不能變啊!想到這裏,趙四丫的心忽然充實起來,因為她也有了追求,也要像滿囤兒哥那樣去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