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的冬天,遮天蓋地的大煙炮兒刮起來,幾天幾夜才歇腳。這時,天晴了,被折騰了幾天的太陽懶洋洋地從東山爬起來,累紅了臉,累彎了腰,好半天,好半天,才挪動一步,東一撇西一瞥地出幾縷光線來。
難得的好天氣,山裏的孩子早憋不住了,東一家西一家的房門吱扭吱扭地打開了,鑽出幾個黑點兒,在茫茫的雪海裏格外顯眼。漸漸地,有幾個變換成幾十個 ,顏色也有些變化,黑點兒裏摻進了紅黃藍綠橙的顏色,變得五彩繽紛了。細瞧,黑衣黑褲黑皮帽是男孩子的裝束,花衣紅襖綠圍巾是女孩子的打扮 。雪後的天氣很冷,嘴上的哈氣一團一團的,在睫毛上、圍巾上結成白的霜華、他們的臉蛋兒凍得紅紅的,像紅透了的紅蘋果,站在潔白的雪地裏,顯得生機一片,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今天玩啥?”男孩子有謙有讓地征求女孩子的意見。
“玩打遠馬。”女孩子提出了項目。
雙方撒開人馬,擺開陣勢,男孩子一方,女孩子一方,相隔三十步遠。在雙方等距離的中間劃出一道雪線,算是交戰的“楚河漢界”了。隻見女孩子一方選出一個代表,三步兩步跨上前,從懷裏掏出一枚嘎拉哈,先預跑一段兒,一陣碎步,一溜風似的助跑,隨著慣性,一揚手,一沒嘎拉哈似一顆流星,拋出去二十多步遠,在積雪裏跳了幾跳 ,正好在界線上停住了。女孩子們一陣歡呼雀躍,好像勝利在握了。
男孩子也出一個代表。他抹了把鼻涕,掂量一下手中的嘎拉哈,一轉身,又迅速地轉過來,原地踏步,掄圓了手臂,隨著一道弧線,一沒嘎拉哈出手了 ,不偏不斜,正好砸在那枚嘎啦哈上。男孩子抱成一團歡呼著,其架勢如同國際球賽中贏了一個球一樣,大家都擁抱在一起。
好久沒看到這個在祖國內地早已絕跡的遊戲了,趙四丫的手有些癢癢。她想起來《柳邊記略》裏對打遠馬的描述:“或三或五,堆地上,擊之中者,盡取所堆,不中者與堆者一枚。多者千,少者十百,各盛於囊,歲時閑暇,雖壯者也為之”。時隔四十年又在家鄉見到打遠馬 ,可見它在長白山偏僻的山村裏還是深受歡迎的傳統競技遊戲。
一群小孩子的指引,趙四丫來到了張村長家。可巧,正趕上了張村長家殺年豬。全家老小忙得不亦樂乎:開豬膛的,洗豬下水的,灌血腸的,燉豬肉的,能伸上手的都下手了,刀刃聲中夾雜著說笑聲,滿屋子熱氣騰騰。張村長見趙四丫盯著忙活的人群出神,笑著說:“山裏人家條件好的,每年臘月都要殺一頭豬。正好你趕上了,嚐嚐鮮吧。”張村長見門口的孩子們不肯散去,便大聲吆喝:“去,去!有啥好看的?”“偏要看看!”幾個調皮的孩子扮著鬼臉,不肯離去。張村長搖著頭對我說:“這地方偏僻,來個外人都覺得稀奇。”
來吃豬肉的人挺多,三十多人圍了四張桌子擠擠攘攘。可能都是張村長的親朋好友,氣氛非常熱烈。
長白山人喝酒不用杯,用飯碗。張村長端起碗:“來,咱們先敬朋友一碗。”
望著滿滿的一碗酒,趙四丫心虛了:“我,不會喝酒呀!”
話音未落,一位壯漢站起來,與她碰了一下碗,大聲浩氣地嚷:“不喝酒,算不得關東老鄉!來,看得起我‘謝大愣’,喝了!”說完,一仰脖兒,一碗酒灌進了喉嚨。
張村長見趙四丫為難,一個勁兒地鼓動:“大夥兒高興,你就喝吧,別怕醉,有我呢!”
酒助英雄膽,趙四丫端起酒碗也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偷著晃了晃頭,沒覺得醉,頭腦挺清醒,周身倒熱乎起來。她想起了誰說過的話,人有多大膽,酒有多大產。還真是那麽一回事。
酒過三巡,話也多了。該輪的話題自然是政策好了,分田到戶了,溫飽解決了,隻是經濟收入供不上花,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起的抱怨。說話間,又上來一道菜:豬肉燉粉條子。一路上,趙四丫看見好多人家門前都豎著一排排的晾粉條的架子,便判斷這 個村種土豆多。可能是粉條專業村吧?趙四丫想。“如果多生產些粉條,不也增加收入嗎?”
“誰要呀?咱這兒離城裏太遠,夠不上。附近各村部有粉坊,你有他也有,你賣給誰去?”
“搞一些成本低、見效快的養殖業不也賺錢嗎!”
“不成,不成!就說張村長吧,他家母豬一窩下了十二個崽兒,一個也沒賣出去 。現在致富門路一窩蜂,你養啥他也養啥,都撞車了,誰也賣不出去。沒辦法,張村長十二個豬仔全自己養了。過年殺一口,圈裏還有十一口大肥豬呢,眼看過年了,正愁沒人買呢!”
哪能賣不出去呢?趙四丫心裏直犯嘀咕。第二天,村裏有大集,附近十裏八裏的人們都往這兒聚。張村長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陪你轉轉大集。”
大集設在村中央的大路兩旁。趕集的人挺多,人挨人,人擠人。小販的眼前鋪張床單,吃的用的東西往上一擺,既是一個攤位。貨物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賣聲南腔北調 ,五花八門。張村長是這村子的最高長官,趕集的人都認識他,不斷地跟他打招呼。
“怎麽看不到一個穿民族服裝的人?”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們,趙四丫問張村長。
“時代在發展嘛!”張村長笑著答。
趙四丫問一位賣黏米麵的婦女:“你是滿族人嗎?”
她點點頭:“是哩!”
“你怎麽不穿滿族服裝哩?”
“早就不習慣了,打我父輩兒就沒穿過。”
“這沒啥奇怪的,一百年前就變了,受漢文化影響嘛!”張村長對此不感興趣,拉起趙四丫的手說:“走,吃點兒東西去!”
他倆來到一個小吃攤。張村長告訴趙四丫,攤主是一位很精明的飯店女老板,會做生意,專靠賣酸燙子起家的 。今天逢集,特意擠個攤位擺上了小吃攤位。
“張村長來了,二位請坐。”
“有酸湯子嗎?”
“有。真對不起,肉醬賣沒了,自己燒醬油吧。”
“也行。”趙四丫和張村長坐下了。
女老板動作麻利,擼起胳膊就攥起了湯子麵。她攥湯子的動作很嫵媚動人,胳膊一甩一甩的,腰身一扭一扭的,很有些唱“二人轉”的舞姿。轉眼間,沸騰的開水裏漂浮了一層黃澄澄的湯條兒。頃刻,兩碗酸湯子端上來了,熱氣騰騰。張村長吃酸湯子很內行,他往碗裏澆了一點兒醬油,也給趙四丫澆了一點兒。“辣椒油自己舔,我不吃辣椒。”說著,哧溜哧溜地吃起來。倒省事,十來分鍾,他倆把酸湯子吞下去了。“算賬!”張村長掏出一元錢壓在碗底便走。趙四丫拉了拉張村長:“不對吧?哪能五角錢一碗酸湯子?”“一元錢便宜她了。”
他倆的交談被女老板聽見了,十分認真地說:“你們沒少給,還多給二角錢。素酸湯子四角錢一碗,還剩二角錢呢!”說著,把二角錢遞給張村長。
真便宜,四角錢能吃碗酸湯子。若在沈陽或北京,張口敢要你四元 !趙四丫真的相信昨晚酒桌上的那一席話了。
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趕雪爬犁的豬販子,爬犁上拉著兩大口肥豬。趙四丫估摸著,這兩口豬至少也得有五百斤。
“多少錢買的?”趙四丫問。
“你猜猜。”
“得這兩個數吧?”她伸出巴掌翻了一下。
“錯了,正好你說的一半兒。”豬販子一副得意的神情。
“這兩頭豬怎麽出手哇?”
“回到城裏推給宰豬專業戶就行了。我就管販運,兩天一趟,就能賺個千八百元的。當然嘍,兩天打來回也不容易呀!”
趙四丫相信豬販子的話了。是呀,山路難行,農民到城裏一天又回不來,自己去賣那點東西,也許連吃住的路費都不夠呢。看來,要致富真的先修路哇!此時,趙四丫忽然想起剛進村時見到一群孩子打遠馬的情景。據說,金代帝王金兀術在少年時不思進取。兀術的父母巧妙地激他進山打獵,幾經苦難折磨之後,終於取下四種凶猛野獸的腿髕骨,成長為一名勇敢的年輕獵手。後來,金兀術終於不負父母的期望,繼父親之後成就霸業 ,受到女真人的擁戴。打那以後,女真人為了教育後代能像金兀術那樣成器,便讓孩子們玩打遠馬的遊戲,從小熏陶和培養後代勇敢、強悍的民族氣質。
“多美的長白山呀。”趙四丫望著銀裝素裹的群山由衷地感歎。
“就是太高了,看不遠。”張村長也輕輕地感歎了一句。猛然間,趙四丫從張村長的話裏感覺到什麽。感覺到了什麽呢?她一時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