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丫說, 四十年前,家鄉的麅子多的數不過來,出門就能撞見三五成群的麅子,最多時達到上百隻。老輩人常說,“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 飯鍋裏”,就是對當年北大荒的真實寫照。
趙四丫手裏拿著一把老掉牙的土槍,比畫著說,那時還沒有禁槍的說法,幾十元錢就很容易買到一杆土槍。土槍做的五花八門,有長有短。槍筒越長,槍砂射得越遠。裝在槍筒裏的火藥是黑色的。這種火藥走的是一條線,不像螃蟹那般橫著走,不用擔心槍筒爆炸。裝藥時,把槍立在地上,用牛角一點兒一點兒往搶筒裏倒。差不多了,再裝槍砂。然後捅裏麵一點兒紙,防止倒背搶時,槍筒裏的火藥倒出來。
趙四丫講得嘴丫子直冒沫子,手舞足蹈。獵麅子最好是下頭場雪後。雪下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大雪能把山裏的溝溝坎坎都蓋嚴,平地裏的積雪也足有一米多厚。麅子陷在雪窩裏拔不出腿,眼睜睜地讓人們生擒活拿。打麅子往往是在夜晚,三四個人扛兩三杆槍,拿隻加長的手電筒,到荒山腳下麅子藏身的地方,往往走一趟就能打十來隻麅子,甚至能連窩端。夜晚打麅子比白天容易得多,電筒照在麅子的眼睛上就像照在一對綠燈泡上,反射出綠瑩瑩燈光。若不咋說傻麅子呢,手電筒照在麅子的眼睛上時,它竟一動不動,傻怔怔地站在那裏等著挨打。槍聲一響,便一個跟頭栽倒在雪窩裏,掙紮著想爬起來,卻蹬了幾下腿,便一動不動了。說來也怪,群麅聽到槍聲竟不知道跑,仍傻怔怔地等著獵人裝槍,待輪到下一個麅子挨槍子時,仍是傻怔怔地不知道躲閃。
也有空手而歸的時候。有年深冬夜晚,趙四丫跟麅子蹤時跟錯了,那群麅子已被別的獵人趕盡殺絕了,趕了個“馬後炮”。無奈,隻好掃興地往回走。就在這時,她看見不遠處的一株老柞樹的樹杈上似乎放著什麽東西。跑過去用手電筒一照,才發現樹杈上放著三隻麅子。最上麵的麅子的頭上還扣著一頂破狗皮帽子。她大哥說:“這是村裏李二憨的帽子。”不用說,是他獵到的麅子,帶不回去了,才放在樹杈上的。“咋辦?是不是把那三隻麅子帶回去?咱也不能空手回去呀?”“不行,不能動!李二憨的老婆太愛罵人,不能為著三隻麅子讓她給罵個狗血噴頭,往後咱還咋在村裏待著?”她二哥說。這時,趙四丫腦子轉得快,趕忙接上話茬:“把這三隻麅子帶回去,正好咱哥仨兒一家一隻!至於李二憨老婆那張臭嘴,我自有辦法給她堵上!”“啥辦法?”大哥二哥同時不解地問。“把她的弟弟找來,一塊吃麅子肉,讓他的姐罵自己的弟弟,她還能罵出口?”
就這樣,哥仨兒把李二憨獵得的三隻麅子扛回家,飛快地剝光了麅子皮,掏出內髒,又大卸八塊,三隻麅子的肉都扔到鍋裏燉了。趙四丫則一路小跑去找李二憨的小舅子來吃麅子肉。
李二憨的小舅子正在家睡覺呢,一聽請他吃麅子肉,頓時打起精神。有道是,不吃白不吃,白吃誰不吃?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都難找。所以他二話未說,屁顛屁顛地跟趙四丫來了。來了還問:“在哪裏獵到的麅子呀?”趙四丫告訴他:“反正是在半路上撿的,也不知是誰獵到的,放在樹杈上讓俺哥仨兒撿回來了。”也沒告訴他,是他姐夫寄存在樹杈上的。等喝酒吃麅子肉的時候,趙四丫對李二憨的小舅子說:“明天誰罵都算是罵她自己的家人,罵也白罵!”李二憨的小舅子此時光顧吃麅子肉了,還管她罵不罵的?“說得對!誰罵咱全當沒聽見,就當她罵自己的家人了!”
第二天,李二憨去山裏一看,自己的狗皮帽子還掛在老柞樹的樹杈上,存放的三隻麅子卻沒了蹤影。回家跟老婆一說,他老婆立即跑到街上大罵起來。她弟弟一聽姐姐這番搖唇鼓舌,罵得嘴都直噴吐沫星子,立即就明白了,跑到姐姐跟前悄聲說:“別罵了,鄉裏鄉親的,多難聽啊!”“咋?你管這事幹啥?”李二憨的老婆衝弟弟瞪起了眼珠子。“我要不是也吃了麅子肉,你就是罵三天三宿,我也不會來管的!”聽弟弟這般說,李二憨的老婆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癟了,惡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啪的一聲關上了房門。再也沒從屋裏傳出罵聲。但哥仨兒心裏也覺得過意不去,後來把獵到的麅子拿出三隻來,由趙四丫送到李二憨家。李二憨老婆心知肚明,嘴上卻說:“我無功受祿,心裏不安哪!”嘴上這麽說,從她那滿臉堆笑的樣子可以看出,她已是老汗王坐北京——心滿意足了!
其實獵麅子也挺危險的。趙四丫親眼見我的好友張大愣沒有獵到麅子,卻把自己打傷的事。張大愣第一槍打傷了麅子,便邊追邊往槍裏裝火藥。麅子被追急了,索性顧頭不顧腚地往雪殼子裏鑽,越鑽越深。張大楞見狀慌忙把槍倒過來,蹲下身子握著槍管,用槍托猛砸麅子的後腰。沒想到把扳機伸到了麅子的腿前,那麅子在亂蹬腿的當兒竟撥動了扳機,槍突然響了,槍砂從他的襠下呼嘯而過。隻聽“媽呀”一聲慘叫,張大愣雙手捂著襠下倒仰在雪地裏。細瞧,他的雙手間正汩汩地往出滴血。當時把趙四丫嚇呆了,也顧不得獵到的麅子了,背起張大愣就往山下跑。
張大愣在縣醫院裏住了一個月,醫生說他的**已保不住了,隻能切除。張大愣含著淚花在搶救單上顫抖著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就這樣,他因獵麅子而丟掉了襠下的東西,變得男不男女不女。眼看著半輩子過去了,仍沒討到老婆。論長相,論個頭,他哪樣都行,可女方一聽說他襠下那東西被切除了,二話沒說,扭頭就走,沒有下文了。細想,哪個女人願意跟他過日子?圖的是啥呀?
就因為這個,家鄉的獵手們獵麅子時大多數不用槍了,而用網捉麅子。網有一米高,五十多米長。下雪後,在山邊的榛子叢中先撐好網,然後邊呼喊邊用棍子敲打榛子叢,受驚的麅子撞到網上,便會被罩住。不過,趙四丫也見過麅子從網上跳過去的。她大哥就用這種方法獵到二十多隻麅子,沒舍得殺,全部圈養起來,成了遠近聞名的養麅子專業戶。家鄉有“母牛生母牛,三年無個頭的說法。”意思是說,養母牛繁殖得快,若是買到的母牛再生下母牛,到了三年的頭上,就能變成五頭牛了。養麅子也是這樣,她大哥的二十多隻麅子沒到三年頭,就繁殖七十來隻了。眼見著成群的麅子活蹦亂跳的,趙四丫大哥整天抿著嘴樂。盤算著,這些活蹦亂跳的麅子,一到冬天就會變成五顏六色的票子,大哥的心裏能不樂嗎?
這年初冬的一天,趙四丫大哥把從小販子手裏討來的賣麅子錢塞進帽子的帽簷兒裏,邊走邊哼著“二人轉”小調,心裏比灌了蜜都甜。她大哥揣著三千元錢回到家裏,見家裏黑燈瞎火的,便知道一定是老伴兒又懷疑自己在成天灌大酒了,早早關門閉燈睡覺了。她大哥苦笑了一下自語著:“唉,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男人不喝酒,女人不上湊。她嘴上煩我,心裏巴不得我摟她呢!”這樣想著,聽見麅子拱槽頭,扭頭一看,麅子的槽頭沒草了,就隨手把帽子掛在那隻母麅子的槽頭上,趕緊飽了一捆榛子秸放在母麅子的槽頭裏。她大哥剛想隨手拿帽子進屋,又聽見豬圈裏的母豬哼著亂叫。心想,這幾天母豬該下崽兒了,便趕緊拿上手電筒到豬圈裏察看。見老母豬躺在窩裏又喘又叫喚,旁邊已產下兩個豬崽兒。她大哥慌忙喚醒老婆,讓她幫忙給母豬助產。這個老母豬真爭氣,陸陸續續到天亮時,一共產下十三個崽兒,把她大哥大嫂折騰了一宿沒睡。見老母豬平安無事,她大哥對老婆說:“你先做飯吧,我想眯一會兒。”
她大哥一覺睡到八點來鍾,老婆才喚他起來吃飯。她大哥起來舒展一下身子,又見母麅子扒槽頭,便又挾一捆榛子秸往槽子裏填。還未倒進槽子裏,猛然間想到掛在槽頭上的帽子和掖在帽簷兒裏的三千元錢。扭頭一看,他驚出一身冷汗:掛在槽頭邊的帽子不見了!大哥慌忙四下察看,槽邊的四周也不見帽子的影子。錢讓賊偷走了?這不可能,我守在院子裏一夜沒挪窩,別說是人,就是隻狗也沒見進院子裏。她大哥的腦海裏有種不祥之兆,便忙撥拉槽子裏的草渣,終於找到幾小塊帽子的碎片,接著又找到幾塊碎鈔票。這下子她大哥的熱汗變成了冷汗,又手忙腳亂地在槽子的這頭到那頭翻了個遍,仍不見錢的蹤影,就用雙手拍打著腦袋喊老婆:“唉,你快來呀,我要來的三千元錢全他媽的讓母麅子吃了!”“錢讓母麅子吃了?不可能!”老婆半信半疑地跑過來,一見她大哥垂頭喪氣的樣子才信以為真,指著大哥的腦門兒嚷:“你這個死老頭子,錢放到哪兒不好,非得往帽子裏掖,非得往槽頭上掛?是不是被尿水灌昏了頭?這回我看你咋整?”她大哥和老婆這一吵鬧,驚動來左鄰右舍,都跑過來看究竟。其中就有李二憨的老婆。李二憨勸道:“大兄弟,先不要慌,再找找看,是不是錢放錯地方了?若真是被母麅子把錢吃進肚裏,也爛不了。如果把錢取出來,拚對拚對,銀行還會兌換。”她大哥說:“這錢肯定是讓母麅子吃了,隔皮隔肉的怎麽取?”“怎麽取?殺麅子唄!”李二憨說著,便回家取來殺豬的刀子,挽起袖子,叫幾個人先把母麅子撂倒,對準母麅子的前胸就是一刀。這個李二憨真是個宰麅子的行家裏手,一刀下去,母麅子就瞪眼伸了腿。看母麅子斷了氣,他又麻利地剖開麅子的肚子,又慢慢地劃開母麅子的胃,果然在一堆草末裏扒出一大堆碎鈔票。大夥兒圍上來細看,隻見那母麅子的胃裏泡得時間長了,全都成了碎末,沒法拚對了!李二憨忙叫人拿來一個小筐,把碎鈔票沫裝進筐裏,又牽來兩匹馬,和趙四丫大哥一起跨上馬,帶上盛碎鈔票的小筐,策馬趕往縣城。
趙四丫大哥在縣銀行說明來由。營業員小心翼翼地倒出碎鈔票,仔細地拚對了好半天,也沒拚對出一張鈔票來。無奈,隻好叫來行長。行長又看了好半天,也無奈地搖搖頭,對她大哥說:“這鈔票毀得太狠,連號碼都看不出來,按規定得作廢了!”“啊?”一聽這話,趙四丫大哥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連怎麽上的馬,怎麽回的家都不曉得了。鄉親們看大哥的難受樣子,也都陪著搖頭歎息掉眼淚。
李二憨的老婆看到這場景,又拿出撒冹的勁頭喊起來:“鄉親們,趙老大家有了困難,咱鄉裏鄉親的不能看笑話!我懇求大家都來買麅子肉,黃金有價情無價,不說價錢,肉隨便稱,錢隨便給,幫助趙老大渡過難關!”
李二憨的老婆一這樣說,第一個響應的就是李二憨,率先從口袋裏掏出剛從銀行裏取出的五百元錢往大哥的手裏一塞,隨手拾了一塊麅子肉對老婆喊道:“孩子他媽,走,回家包麅子肉餡餃子去!”鄉親們見了紛紛效仿,多者百八十元,少則五六十元,爭先恐後地買起“愛心麅子肉”來。
趙四丫大哥眼看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票子,頓時破涕為笑:“鄉親們的大恩大德俺趙老大領了,咱們後會有期。我若是養麅子發了大財,也不會忘記鄉親們的——大家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