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趙四丫家住在完達山的腹地,可以說是山連著山,溝套著溝,野獸多得數不過來。走在林子裏,突然,眼前飛起幾隻野雞,那漂亮的長尾巴多彩斑斕,一點兒也不比孔雀尾巴差,晃得你眼花繚亂,也晃得她家的大黃狗愣了神,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拿不準去追哪一個了。就在它愣神的當兒,又一群野雞在眼前飛起,又把大黃狗的眼睛晃花了,看傻了,前鑽後跳地不知道去追哪個好,跑來跑去一個也沒捉到,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山裏最多的野獸還是狼。山裏的狼不像平原的狼,從來不進屯子,家鄉的人不招惹它,它也不招惹人,井水不犯河水。平時很難見到狼的影子,隻能聽見它們嗥叫,尤其是夜晚,叫聲連成一片,悲悲淒淒,似女人哭,又似小孩叫,越聽越嚇人,常常嚇得趙四丫不敢去屋外解手,母親隻好把尿罐兒放到外屋。趙四丫寧可憋著喊醒母親,點亮了油燈,她才敢跳下炕去外屋小解。為此,母親沒少說她:“不像趙家的人,從小看大,長大了也不會出息到哪兒。”

一場大雪過後,雪地裏留下成片的狼蹤,也是家鄉人捕狼的最佳時節。家鄉人捕狼講究方法,鬥智不鬥勇。有專門下套兒的,也有專門下夾子的,卻從來不用槍。因為狼的嗅覺靈得很,頂風能嗅出幾裏地外持槍人的火藥味兒,早逃之夭夭了。對下套兒和下夾子它們就防不勝防了,常常上當受騙,被套住或夾住後才追悔莫及,拚命地咬鋼絲套兒和鐵夾子,咬得滿嘴鮮血淋漓也無濟於事。無奈隻好忍痛咬斷自己的爪子才能僥幸逃命。因此家鄉的瘸狼特別多,報複人也特別凶。

有一天,趙四丫和幾個夥伴兒上山去找鬆鼠洞。初冬的鬆鼠洞裏儲藏好多個大粒飽的榛子,一天能掏好多榛子。回來的時候,看見榛子叢裏躥出一個小冬西,毛茸茸的很可愛,大家覺得好玩,便合夥捉它。小家夥嚇得縮成一團,小狗似的汪汪叫,卻不敢跑,終於被她們逮住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的說是狗崽兒,因為鄭幹巴家的母狗常上山逮野雞,可能它光顧逮野雞了,把自己的崽子卻丟在山上。趙四丫卻據理力爭,肯定不是狗崽兒,因為她家的大黃狗多次進山抓野雞,卻從來不帶崽兒的。還是“孩子王”趙大虎有見解:“山裏哪會有什麽狗崽兒?你看它那尖耳朵,再看它那嘴丫子,都扯到耳根子了,分明是狼崽子啊,這玩意動不得,趕快放了!”別看鄭幹巴人小,鬼點子卻不少,嘴裏說放,一回頭卻塞進了懷裏。回到家,鄭幹把它放到母狗的窩裏,想讓他家的母狗喂它奶。沒想到老母狗像遇見仇人似的,吼著就往前撲,差一點兒就把它叼在嘴裏。虧得鄭幹巴手腳麻利,一腳踢開老母狗,把狼崽兒搶在手裏說:“我有辦法,放在我家養著!”

鄭幹巴把狼崽兒抱進屋,喂它饅頭,它不吃;給它粥喝,它也不張嘴。這可把他急壞了,它不吃不喝不就等死嗎?鄭幹巴想了半天,一拍腦門說:“有了!”說著,便跑出屋找個大篩子,篩子底下撒些秕穀,又找根小棍兒把篩子支起,小棍下端拴根繩子,再把繩子扯到屋裏。

不一會兒,院子裏嘰嘰喳喳地飛來一群麻雀,左顧右盼地叫了一陣子,終於抗不住**,紛紛落地啄秕穀吃,不知不覺地鑽進篩子裏。隻見鄭幹巴一拉繩子,篩子啪的一聲落地,七八隻麻雀都罩住了。他倆飛一般地跑出屋,趙四丫慢慢地掀起篩子,嵌個小縫兒,鄭幹巴把手伸進篩子裏左捉右捕,終於把篩子裏的八隻麻雀都逮住了。

他倆把麻雀剝了皮,又掏出內髒,一點兒一點兒地扯些麻雀肉喂狼崽兒。這回狼崽兒肯張嘴吃東西了,不一會兒,八隻麻雀被它吃個精光,搖頭擺尾地跟他倆撒歡兒。玩夠了,鄭幹巴說:“得把它藏好,別讓大人看見了。”說著就把狼崽藏在廚房櫃後,用篩子罩好,還給它鋪個麻袋片,篩子上又罩些柴草。偽裝好了,趙四丫才若無其事地回家。

沒玩幾天,鄭幹巴的媽就找到趙四丫家,指著趙四丫和鄭幹巴問:“你兩說清楚,是不是把狼崽子抱回家了?”起先他倆說沒有,後來抵不過,隻好招了。鄭幹巴媽沒好氣地說:“它招你們了,還是惹你們了?你們就抱人家崽子?還不趕快送回去!”

原來,就在她兩抱回狼崽子的那天晚上,鄭幹巴家的雞全被咬死了。鄭幹巴的母親一看就明白,這不是黃鼠狼幹的,更不是狐狸幹的。它光咬不吃,也不拖走,定有人惹怒了狼,它才會這樣報複的。

知道闖下大禍,他倆全傻眼了,忙說不是成心的,更不是故意的。鄭幹巴媽鼻子都氣歪了,她苦巴苦業地一人拉扯著鄭幹巴艱難度日(鄭幹巴的爹上山采藥,不小心被黑熊舔死了)。養幾十隻雞來靠雞蛋供鄭幹巴讀書,容易嗎?越這樣想,趙四丫越覺得對不住鄭幹巴媽,忙和鄭幹巴去廚房的廚櫃後找狼崽子。可篩子仍原封不動地扣著,篩下的狼崽子卻沒了蹤影。鄭幹巴媽真的氣壞了,不是好聲地嚷:“找!非找著不可,找不到我就剝了你倆的皮!”她不是罵,而是連罵帶打了,手中的燒火棍劈頭蓋臉地朝他倆掄來。鄭幹巴媽的燒火棍隻掄了三五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邊拍腦門邊說:“壞了,剛才我燒火時好像聽到灶膛裏有什麽在叫!”說著,就用燒火棍往出扒火炭,沒幾下就掏出個東西來,正是那被燒死的狼崽子,已經燒成了燒雞模樣兒了。

他倆後來猜想,一定是那狼崽子嫌在篩子裏冷,便拱開了篩子鑽出來。它認為灶膛暖和,便躲在灶膛裏睡著了。鄭幹巴娘做飯時,便把它燒成火炭了。

鄭幹巴媽見把狼崽子燒死了,頓時把臉都嚇白了,一摔燒火棍:“兩個小冤家,就等老狼來叼你們吧!”說罷,兩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他倆該吃還是吃,該玩還是玩,並沒把狼崽子之死當成事。可村裏卻鬧騰得受不了啦,再怎麽防,再怎麽小心,村裏的雞仍不明不白地被咬死。老狼把鄭幹巴家的雞都咬死了,見沒啥咬的,連看家的大黃狼也被咬斷了喉嚨。趙四丫家緊挨著鄭幹巴家,等著過年的肥豬也被老狼趕走了。虧得趙四丫父親覺輕,聽見豬圈有聲響,便撿起洋炮追了出去。父親追到村外,月光下見一隻狼邊叼肥豬耳朵邊用長尾巴抽打肥豬的腚,肥豬也不反抗,哼哼嘰嘰地跟著老狼往山上走。趙四丫父親當時真是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對準狼屁股就是一槍。可能是打落後了,隻見一溜火光直逼狼腚。那老狼被嚇蒙了,以為是火龍燒了它的腚,鬆開豬耳朵回頭就咬。見什麽也沒咬到,又見趙四丫父親端著槍追來,連肥豬也顧不上了,一溜煙兒地逃走了。

因為惹禍的有趙四丫,她家又和鄭幹巴家是鄰居,趙四丫父親便自告奮勇地上山除狼害。他扛著槍轉了三個晚上,回來對四丫母親說:“不成,不成,這狼成精了,我一到它就走,我前腳剛一走它又跟來了。我治不了它,還是請趙炮收拾它吧。”趙四丫知道,趙炮是村裏最有名的炮手。打了一輩子獵,狼蟲虎豹都曾獵過,從來沒有失過手。四丫母親說:“那還得你去請,人家早已洗手不幹了,請來請不來還真兩說呢。”

趙炮真讓四丫父親請來了。他起個大早在山裏轉了幾圈兒,回來對四丫父親說:“這狼真他媽的成精了,打不得,誰打誰倒黴。”聽這話四丫父親隻好攤牌了:“趙大哥,我知道你金盆洗手了。可這是我孩子惹的禍,眼下要不除掉這狼,說不定它能幹出啥事呢,到那時我更對不住鄉親們了。趙大哥,我求你了……”說這話時,四丫父親的語言哽咽了。趙炮礙於情麵,才真的下了狠心答應了。

打那天起,趙炮淨了三天的身子。所謂“淨身子”就是打狼前把身上的人味兒清除幹淨,讓野獸聞不出來。趙炮去了村東頭的瓜地窩棚住下,刮了胡子淨了臉,連頭發都剃掉了,腦殼刮得鋥明錚亮,就蹲在窩棚裏用艾蒿水泡了三天,連衣服和鞋都用艾蒿水浸泡過曬幹的。三天後,趙炮估摸著那狼嗅不到他身上的汗味了,就空手上了山。

傍晚,趙炮回來找到四丫父親說:“打是別指望了,就一招兒八成還管用。”四丫父親問:“哪一招兒?”“人海戰術,把全村人都動員起來圍狼!”說到這裏,趙炮湊到父親耳邊神秘地說:“真他媽的是狼精哩,我看見它的嘴巴都變白了,渾身白得更是沒有一根雜毛。聽我爺爺說,成精的狼要真能活捉它,最好趁熱把它的心剜出來,用瓦盆燒了,治癲癇病一個保一個。”見四丫父親似信非信的樣子,又煞有其事地說:“兄弟,你也別不信,當年我爺爺跟‘坐山雕’占威虎山為王時,就親眼見‘坐山雕’狼皮,就是一抹白的毛,有好幾回別的綹子想害他,一接近他鋪的狼皮,那狼毛就支棱起來了,他的死對頭想刺死他,好幾回都沒得逞!”四丫父親終於被趙炮說活心了。

第二天,全村人在四丫父親的遊說下都上了山。有狗的帶狗,沒狗的帶鉤杆鐵齒,就是不準帶火器。這是她們這些小淘氣們最願幹的事情,長這麽大還真頭一次聽說這麽圍狼精的。便撒歡似的趟著灌木叢往前趕。你呼我喊,人叫狗跳的,林子裏頓時熱鬧起來了。

野雞被攆出來了,兔子被攆出來了,還有麅子、野豬,就是不見那狼精。這時的趙炮宛若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地指揮著,告訴大家放走野雞、兔子、麅子和野豬,一心一意對付那狼精。直到能看見對麵人的帽子尖了,突然有人大叫:“狼精!狼精出來了!”隨著他的喊叫,隻見一隻全身雪白的老狼從榛子棵子裏跳了出來,又躥進另一片榛子叢中。狗叫得更歡了,人喊得更響了,趙炮手攏成喇叭狀喊道:“合圍成功了!大夥各就各位,千萬別出空子,狼從誰那跑掉就拿誰試問!”於是,眾人揚著鉤杆鐵齒叫得更凶了,敲得樹幹咣咣響。他們這些小淘氣不光是來看熱鬧的,更想看看怎麽樣挖出能治病的狼精心,想著那見了壞人毛就能支起來的狼精皮是怎樣剝下來的。

包圍圈越來越小,那狼精如同一道白光在林子裏東奔西竄。這時它想突圍已經不可能了,包圍圈已是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而最裏圈的人都是獵狼的高手,鉤杆鐵齒早就準備好了。狼精似乎知道了自己的處境,竟變得從容起來:它慢慢地走進一片被割過的榛子茬,被割過的榛子茬兒似塵刀般地豎著,狼精竟不顧一切地躥上去,又不顧一切地在尖刀般的榛子茬上翻身打滾。頃刻,它渾身那潔白的毛頓時亂了,皮下現出道道流動的紅色……人們被狼精的舉動驚呆了,大家停住了腳步。狼精仿佛步入了無人之境,仍不顧一切地左翻右滾,轉眼間就變成了滾動的血團子……

等趙炮率眾人趕上前時,奄奄一息的狼精已經是沒有狼樣子了。人們都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武器,誰也不說話。沉默了一陣子,還是趙炮先說了話:“拿鍬的都過來,別他媽的都愣著!”在趙炮的指揮下,幾個拿鍬的上前挖了一個坑,趙炮脫掉上衣,把狼精裹了,放到坑裏埋了。

打那以後,趙四丫和鄭幹巴老做噩夢,先夢見一個漂亮的狼崽子被他倆抱回家,又夢見那狼精變成一個老妖婆,冷笑著告誡:“不是我怕你們,而是你們太殘忍,真若把我逼急了,就先拿你倆開刀!”

第三天,趙四丫把做夢的情景告訴母親:“母親說,知道就好,哪個當母親的不愛孩子?狼也和人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