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丫說,家鄉人捕狼的方法挺多:有用槍獵狼的,有挖窖子窖狼的,有用雞鴨做誘餌,裏麵下毒藥藥狼的……而我家是祖傳的秘方——專門下鐵夾。

夾狼的夾子分鋸齒夾子和平口架子:鋸齒夾子較大,較緊,弓子也較硬,別說是狼,就是黑熊的爪子也能夾斷。平口夾子較小,弓子也較軟,夾住的狼既不能夾斷它的腿,又不能讓它下狠心咬斷它的傷腿而逃之夭夭。趙四丫親眼見過一些三條腿的狼經常進村報複與它為敵的獵手,常常把他們家的雞鴨鵝狗咬的一個不剩才肯罷休。活逮的狼能賣好價錢 ,不論是公狼還是母狼,養狗專業戶都出高價收買。他們買狼的目地是和圈養的狗雜交,生的狗崽便成為狼狗,是獵手們的搶手貨。不過,使用夾子也得有技巧。不懂得技巧,夾子再多也往往是前功盡棄,白忙活一場。趙四丫第一次夾狼就是因為不懂的技巧,結果被狼耍了。

從趙四丫家的後山一直往裏走,不出五裏地就是老林子。她知道,狼群才不敢在老林子裏轉呢,那是一豬二熊三老虎的天下,它們隻能在老林子外的荒山腳下轉悠,專門欺負麅子、山兔等弱小的草食動物。當然,山腳下鄰近的農家小院裏雞鴨鵝狗,它們也不輕易放過的。

趙四丫在一片榛子叢中發現一簇狼糞 ,白色的糞便裏夾雜著一些黑色的鬃毛。不用問,那是鄰居趙老蔫家準備過年的大肥豬的鬃毛。前幾天的一個夜晚,趙老蔫的酒喝高了,忘了擋豬圈門,結果半夜時分他家二百多斤重的大肥豬硬是讓狼給趕進荒山野嶺。當第二天趙老蔫在荒山腳下找到他家的肥豬時,隻剩下一個豬頭和一攤血跡。據說狼獵到大的獵物時,一頓吃不了,便把吃剩的獵物藏起來。二百多斤重的肥豬,狼一頓肯定吃不了的,也就是說它肯定把吃剩的獵物隱藏在附近的某個山洞裏的。但趙老蔫找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山洞,也沒發現狼吃剩的豬身子,隻好扛著豬頭掃興而歸 。看到這裏,趙四丫頓時喜上眉梢 ,心想,這回我可找到你了,非讓你倒在我的夾子上,也嚐嚐死的滋味! 她小心翼翼的,用最快的速度把三盤夾子支好,然後就用雜草、樹葉子巧妙地偽裝好,專等那該死的狼上鉤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到現場一看,竟目瞪口呆的看傻了:三盤夾子統統被踩翻,夾子上連一根狼毛也沒有!趙四丫怎麽也想不通,難道狼看出了破綻?埋夾子的程序一點兒也沒錯呀!趙四丫咬著牙根兒收拾完殘局,圍著現場轉了好幾圈兒,但失敗的原因就是沒有找到。便橫下了一條心:明天一早再來布夾子,我非要見識見識你是怎麽把我的夾子弄翻的!

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她又把三盤夾子布好,又用雜草樹葉巧妙地偽裝好,便爬上一棵老柞樹上看究竟。

趙四丫蹲在老柞樹上苦苦地等了一下午,就在太陽快要落山時,突然聽到榛子叢方向傳來了響動聲,便不由得緊張起來:該死的家夥,總算把你等來了,瞧好吧!出於好奇,她屏住呼吸,用手指輕輕地拔動樹葉,借著縫隙往下麵一看。啊,一隻大灰狼正在趙四丫的腳下東張西望呢。望了一陣子,才低下頭拱動著什麽,拱得挺費勁 ,屁股一撅一撅的 ,尾巴一翹一翹的。她終於看明白了,它在拱動著一塊足球大小的石頭,那樣子看上去實在滑稽。它如此賣力地滾動石頭做什麽?肯定有一定用處吧?趙四丫想。

天近黃昏。夜幕就要降臨,趙四丫全神貫注地盯著大灰狼的一舉一動,挖空心思地尋找著答案。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戲劇性的一幕又發生了:隻見大灰狼把石頭滾到離夾子一米左右的時候突然停止了前進,支棱著尖耳朵左右端詳著,夾著尾巴像是發現了什麽。趙四丫不由得緊張起來,心跳的快從嗓子眼兒蹦出來了,生怕它發現她技術上的破綻。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大灰狼突然後退站直,前爪抱起石頭,尾巴一撅,屁股猛地一彈,像人一樣把爪中的石頭擲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第一個夾子上。夾子被砸翻,彈起來有半尺多高。毫無疑問 ,趙四丫又失手了,氣得她差點兒從老柞樹上載落下來。噢!昨天的夾子就是這麽翻的呀!趙四丫強壓住怒火,大睜雙眼看它還怎麽辦。

另外兩盤夾子的命運可想而知。它砸翻了夾子,竟然又把石頭滾動到遠處,不給現場留下絲毫的痕跡。這一切,做的迅速又幹淨利索。可能是累了,也可能它早就曉得趙四丫正藏在樹上瞧它呢。它明白,她肯定手中沒有其他的武器,夾子砸翻她就沒辦法治它了,竟肆無忌憚地端坐在樹下,仰著頭往上看。它越看,趙四丫越生氣。沒想到自己竟被它給耍了,卻又無計可施。猛然間,趙四丫想起插在腰後的那把鐮刀,便偷偷地拔下來握在手中。就在大灰狼沒看清是咋回事時,趙四丫突然揚起鐮刀,瞧準它的頭砍去!見事不好,它機靈地一閃,沒砍著它的腦袋,但它的左耳朵卻被砍了下來,疼的它齜牙咧嘴地怪叫幾聲,夾著尾巴一溜煙地逃走了。

回家的路上,趙四丫反複琢磨:大灰狼怎麽知道我來了?怎麽就知道哪有夾子呢?是我下夾子時有什麽疏忽?還是它聞到了鐵夾子的氣味兒?趙四丫越琢磨越糊塗,在技術上還有什麽奧秘?別人下夾子就能夾住狼,我下的夾子怎麽就會接連失手?是狼太狡猾?還是我太笨?

剛一進屋,趙四丫把這些問題一古腦地都告訴了三爺。三爺打了一輩子獵,是家鄉遠近聞名的“三炮”——就是說,他要是見到獵物,隻要三槍,獵物就甭想活著從他的槍口下溜走。也可能是他的槍打絕了,遭到報應,剛過66歲,它的雙眼就失明了,再也不能上山打獵了。三爺仔細地聽著,不停地撚動著他那花白的胡須。趙四丫說完了,他仍陷入在沉思中。好半晌,他才不緊不慢地說:“夾子得用水煮,把異味煮沒了,然後再狠擦!下夾子前先塗抹豬油。豬油凝固了,不就沒有味了?狼聰明著呢,有一點怪味兒它也不會上當……”說到這裏,三爺又念動起胡須沉思起來。半晌,又不緊不慢地告訴趙四丫:“你惹禍了。它會找上門來報複你的!咱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吧!”果不其然,不久,大灰狼真的找上門來了。

趙四丫家的小院在村子的後街,緊貼著山根 。最近兩天卻出現了怪事:她家剛殺的年豬放在倉房裏,一宿就丟了一半,趙四丫又心疼又惱恨,氣的直跺腳,咬著牙罵道:“哪個狗膽包天的家夥敢偷我家的豬肉?趕快給我送回來 ,若不,別怪我不留情麵!”五丫聽了悄悄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角說:“別罵了,不是兩條腿幹的,恐怕是四條腿的來過,你看……”她聽了五丫的話後,便繞著倉房仔細地尋找,果然在雪地上發現了影影綽綽的梅花蹤。若沒有經驗,是很難辯認的。所有的蹤印都經過了掩蓋,無疑是狼用它的尾巴掃掉蹤印的……趙四丫的肝火又上來了:“好家夥,主動送死來了,說啥也得讓它嚐嚐鐵夾子的滋味兒,不要它的命也得讓它殘廢!”

那天晚上,趙四丫稀裏糊塗地剛進入夢鄉,五丫便被屋外的響動驚醒,輕輕地推她:“快醒醒,什麽東西叫呢,八成是它被夾住了!”趙四丫頓時精神起來,側耳靜聽,果然聽見“嗚哇——嗚哇——”的小孩似的哭聲,急切而又淒慘,好像在掙紮,鐵鏈子又好像嘩啦啦地響。“不錯!聽叫聲就知道是它!這可不怨我,是它自己找上門來送死的,今天我非剝了它的皮不可!”黑暗中趙四丫興奮又得意,來不及多想,慌忙穿衣服下炕,抓起手電筒便往屋外衝。五丫在屋內叮囑:“小心點呀,別讓它咬著!”

門外的刺骨寒風立刻使趙四丫精神起來,她打了個噴嚏 ,側耳細聽,那“嗚哇——嗚哇”小孩般的叫聲卻突然沒了。“媽的,難道它跑了?”她猛然緊走幾步,打開手電筒一照,果然雪地上趴著一隻大灰狼!在手電光照射下,它的眼睛反射出綠瑩瑩的凶光,呲著牙向趙四丫示威。仔細觀瞧,它被夾住了後腿,見她過來了就拚命地掙紮,鐵鏈子被它掙得嘩嘩作響。 趙四丫摸了根棒子,晃動著罵道:“冤家路窄,這回我看你往哪跑?”說著便舉起木棒要往它的頭上砸。就在這時,趙四丫突然發現它的左耳朵沒了,隻剩下一個茬子。她猛然想起,這是上次在山裏下夾子時遇到的那隻狼,是她用鐮刀砍下了它的左耳朵!便興奮地嚷道:“五丫,快來看呀,夾住的真是在山裏遇到的那隻狼!這麽巧呢?竟然是它來偷豬肉!”

五丫聞聲下炕,匆匆來到倉房前,先是一愣,然後就嚷:“我的媽呀,你快點兒把夾子解了,它痛的直淌眼淚,怪不得叫聲像小孩兒哭!”可不是咋的,借著手電筒的光,趙四丫清晰地看到,大灰狼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淚珠,正順著眼角往下淌呢,一滴一滴地滾落在雪地上。狡猾的家夥,太聰明了,聽五丫這番話,立刻收藏起利齒,露出可憐的目光,一副委屈的樣子。

盡管它可憐,但一想到它砸夾子的樣子立刻有熱血往腦門子上湧:“放了它?沒那麽便宜!是它主動來送死的,我這就送它上西天……”話還沒說完,就聽三爺在東屋吼道:“別胡來!快把它放了!它奶著孩子呢!填不飽肚子,它能不餓嗎?這冰天雪地的,它不來偷肉吃,它的崽子能活下去嗎?”聽三爺的語氣,他肯定知道了眼前發生的一切。他眼睛雖然失明了,耳朵卻靈著呢。趙四丫長歎了一聲,把木棒丟在地上說:“唉,算你命大,我這回先饒了你 !” 便把手電筒遞給五丫,說:“瞧著點兒,我把它放了。”剛往前邁步,大灰狼又目露凶光,呲著牙低孔。趙四丫猛地一跺腳,警告它:“我是在放你,別不知道好歹,你敢咬我,我就砸死你!”說著,又要去撿那根木棒。五丫見狀急了,在她身後嚷到:“可不能咬啊,你若不識抬舉,我也不保你了!”五丫的喊聲有點兒發顫,也許是天太冷,她是在發抖吧?

大灰狼真的太聰明了,聽五丫這麽一說,目光真的就變了,又恢複了那副可憐相。趙四丫趕忙湊上前去,想解開它被夾住的後腿。就在她伸手的一刹那,突然又愣住了:大灰狼果然有兩隻特豐滿的**,脹的鼓鼓的。隨著它的哆嗦, 那兩隻**也在顫抖,毫無疑問,它真是在奶著崽子哩!趙四丫驚愕了,三爺咋知道它是奶著崽子呢?

趙四丫用雙腳使勁踩著鐵弓子的彈簧,小心翼翼地把大灰狼的傷腿拽出來。它半截小腿的皮毛都掙脫落了,血淋淋地**著筋骨,周圍的冰雪也被血水染紅了,點點滴滴的像一串串梅花。五丫見了歎道:“媽呀,不得把它給疼死?大冷的天,不容易好哇,趕緊找點藥,給它包上!”大灰狼好像通人氣,沒有掙紮,更沒有反抗,老老實實地任由姐妹倆擺布。

回到東屋,三爺早已點亮油燈,桌子上擺著它平日自備的療紅傷的草藥。他表情嚴肅,一聲也不響,顯然在生趙四丫的氣呢,埋怨她不該偷下這盤夾子。 當姐妹倆給大灰狼包紮時,也許是寒冷,也許是疼痛,它的眼角始終有淚珠在閃動。趙四丫有點兒心酸,也有點兒後悔,後悔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五丫有點兒哽咽,顫著聲音說道:“唉,多可憐哪,不為了孩子,它能冒這個風險?”

趁著天還沒亮,姐妹倆偷偷地把大灰狼放了。所謂偷偷的,是為了回避狗群。大灰狼也理解姐妹倆的苦心,沿著小路吃力地一跛一跛地小跑,不敢弄出來一點兒聲響。出於本能,還是多少年的習慣,仍然用尾巴及時地掃掉留在雪地上的爪蹤……

轉過年的一天,三爺病故了,它的墳墓就在後山上。姐妹倆給三爺燒完了香紙,正要往回走,突然見到不遠處有一隻大灰狼驀然出現,它瘸一條後腿,少了一隻耳朵。“原來是你呀,我們又見麵了,緣分哪!”說這話時,趙四丫既驚喜又酸楚。因為她見那大灰狼也老了,皮毛不再那麽光滑,叫聲也有點兒沙啞。姐妹倆眼見著大灰狼一瘸一拐地走到三爺的墳前,趴在墓碑下一動不動,隻是用眼睛瞧著姐妹倆,隻是用它那笨拙的搖尾在向姐妹倆示意。趙四丫的鼻子又酸了:為了三爺的靈魂得到安寧,它正一複一日地地給三爺守靈……她和狼,人和獸,誰可愛?唉,咋說呢……

? 與熊為伍的日子

趙四丫的一生中,感受最深的就是與熊為伍的日子。

1969年,正是中國“備戰備荒為人民”鬧得最凶的時候。各公社都在山溝裏蓋備戰房子和開墾荒地。趙四丫所在的公社也在鬆花江南岸開了二十多坰地,都種上了人參,還養著十幾箱蜂。那年月,盡管備戰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卻是雷聲大,雨點稀。動真格的了,卻誰也不願拋下老婆孩子熱炕頭。趙四丫剛回生產隊勞動,無牽無掛,還有個武裝基幹民兵排長的頭銜,得,去深山老林裏看人參園非她莫屬了。

頭幾天,平安無事,趙四丫鬆了一口氣。心想,哪來那麽多熊?無非是以詐傳詐罷了,何必當真?一這樣想,她的膽兒壯起來,覺也睡得安穩了。第五天傍晚,趙四丫剛從參園回到窩棚,隻見虛掩的門大敞著,鍋碗瓢盆一片狼藉,鍋裏的飯所剩無幾。盛蜂蜜的大缸也橫在屋角,半缸蜂蜜不翼而飛。咦?炕上的被子怎麽濕了一大片?她掀開被角,濃烈的尿味兒撲鼻而來,被窩裏一攤熊糞還熱乎呢!見到這些場景,趙四丫氣炸了肺,熊是記吃不記打,保準還來。如何是好?她一時犯了難。還好,埋在鍋台後的酒壇子沒被熊發現,若讓它逮到了,不喝個底朝天才怪呢!趙四丫頓時計上心來。第二天一早,她把埋在地下的酒壇子取出來,嘩嘩地把酒倒進盛蜂蜜的缸裏。又弄些蜂蜜攪拌均勻,背起衝鋒槍,躲到窩棚後的參棚裏聽動靜。快到中午時分,果然見一大一小兩隻黑熊大搖大擺地鑽進窩棚。趙四丫想,這回一定是有好戲看了。想去看個究竟。又一想,不行,熊惹急了要傷人的。她耐著性子等了一個時辰,突然對天鳴起槍來。槍聲驚動了窩棚裏的熊。隻見那隻大熊跌跌撞撞地跑出來,邊跑邊用掌撥嘴邊的毛,可能是蜜糊嘴難受了吧?卻再也沒見小熊跟出來。待大熊跑遠。趙四丫三步並作兩步跑進窩棚,見小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爛醉如泥。她連忙找根鐵絲穿在小熊的鼻子上。奇怪,鐵絲穿進小熊的鼻子頭它竟一點兒也不覺得痛,哼都沒哼一聲。她又找出鐵鏈子,就像穿牛鼻子一樣把小熊拴在屋角裏。

可能是那隻大熊被槍聲嚇破了膽兒,也不管它的親骨肉了,再也沒光顧趙四丫的窩棚。那隻小熊倒也乖。隻和她做對了一天半時間,就哼哼嘰嘰地討食了。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小熊長得身高體壯,整天圍著趙四丫身前身後地轉,歡蹦亂跳,連睡覺也偎在炕沿下。它似乎通人性,趙四丫讓它做什麽都會做,親昵地稱它“黑將軍”。有它看門,晚上睡覺也安穩。

那年冬,五丫來給四丫做伴兒,卻看不上“黑將軍”,總嫌它憨頭憨腦有味兒。頭一次見麵就下逐客令:不要人熊不分,再和熊在一起混,你和熊沒啥兩樣了!趙四丫不敢怠慢,因為妹妹終歸比熊重要。雖說沒舍得把“黑將軍”拋棄掉,但當著五丫的麵,再也不敢對它像從前那樣熱乎了。隻要“黑將軍”在五丫跟前,她馬上厭惡地揮手道:“去,到外邊去!”後來,趙四丫幹脆用鏈子把“黑將軍”拴到外邊。慢慢地“黑將軍”知趣了,每當四丫和五丫在一起,它總是遠遠地蹲坐在旁邊,瞪著兩眼疑惑著望著,好像說:“想當初我是怎麽忠於你的?如今你有了新歡就變心,想扔下我不管了?”

離窩棚二裏處的山下有一條小河,河水不大,但裏邊小魚挺多。隔三岔五,四丫和五丫去小河撈魚吃。撈魚不用網,用柳條筐即可。有時撈的魚吃不完,就穿起來曬魚幹送給親朋好友。“黑將軍”最愛吃魚,但隻要有五丫,它寧可饞得流口水,也絕不敢跟她倆到小河邊去的。

那年冬天,趙四丫去山外辦事,留下五丫一人在家。閑來沒事,她獨自一人去小河鑿冰撈魚。也巧,那天撈的魚比往日多。她越撈越起勁兒,竟忘了早點兒回家,一直撈到日落西山。正當她收拾漁具準備回家時,突然看到離她三十步遠的草叢中有兩隻狼正貪婪地盯著她呢,嚇得她提起魚簍就往家跑。誰知竟慌不擇路,慌恐之中,掉進她自己鑿的冰窟窿裏,兩隻胳膊正好架在冰窟窿口上。人雖掉不下去,但也不上來,身子已卡在冰層中了!她想,這下子算完了,非被狼吃掉不可!她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想到平日最討厭的“黑將軍”,便大聲地喊起來:“黑將軍——,黑將軍——”眼見著兩隻狼越逼越近,她絕望了,可還是聲嘶力竭地喊著。突然,她看見山坡上滾來一團黑旋風,定睛瞧,是“黑將軍”向她這兒衝來了。可能是害怕的緣故,她可能是激動的緣故。她覺得眼前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等她醒來時,已是繁星滿天了。隻見“黑將軍”蹲坐在她身旁正低聲地叫著,她活動一下麻木的身子,褲腿和棉鞋已凍成冰的鎧甲,不能折彎了。摸摸雙肩,棉襖已被抓得開了花。她知道,那是“黑將軍”拉她出冰窟時留下的痕跡。啥也不顧了,活命要緊。她掙紮著想爬起來,可身子不聽使喚。“黑將軍”仍低聲地叫著,並俯下身子,讓她爬到它的背上。五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到“黑將軍”的背上。“黑將軍”真通人性,這時候仍沒忘主人的魚簍,隻見它兩隻前爪抱著魚簍,背上背著五丫,一步三晃地往山上走,竟一直把五丫背到家。

這一切,都是五丫告訴趙四丫的。大難不死,五丫打心眼裏感激“黑將軍”的救命之恩。打那以後,五丫待“黑將軍”可好了——它已成為她家中的一員啦!用五丫的話說:“獸都能不計前嫌,知恩圖報,何況人呢?”不知五丫的話有沒有道理,或者是一孔之見吧?

? 小冬的豆腐情

小冬喜歡吃豆腐,豆腐塊幹、豆腐皮、豆腐腦,百吃不厭。燜豆腐、炒豆腐、雞刨豆腐、水煮豆腐,越吃越上癮,樂此不疲。其實,小冬喜歡吃豆腐還真的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密,藏在他的心底,一藏就是四十年。如今老了,也不怕年輕人笑話了,才想把心底的秘密抖摟出來,寫給當今的年輕人……

20世紀70年代初,生產隊還沒能解體,小冬家就緊挨著生產隊的豆腐房。在豆腐房做豆腐的是生產隊裏有名的大美人,大人小孩子都稱她是趙四丫。趙四丫的父親是家鄉遠近聞名的豆腐匠。他做出的豆腐精致白淨細嫩、味純,久燉不碎。趙四丫做豆腐的手藝,就是他爹手把手教的。現在,她做的豆腐的手藝早已超出她爹了。就因為這個,家鄉人再也不稱她 “趙四丫”而是改稱“豆腐四丫”了。

每次磨豆腐之前,豆腐四丫都要仔細地把豆子挑選一遍。把那些雜質,甚至有花花點兒的豆子,蟲子眼兒的豆子都挑出去。挑豆子的工具是蓋簾。蓋簾是高粱穗杆兒做成的。選擇粗細相當的穗杆兒,像紮筏子一樣用線紮成一排,然後把兩排杆子交叉合在一起,再裁剪成圓形,就做成了蓋簾。因為杆兒是圓柱形的。每兩個杆兒的中間形成一個貫通的凹槽,把豆子放在有傾斜角度的蓋簾上,讓它們自由地滾動。飽滿的豆子滾得快,有缺陷的豆子滾得慢,就被淘汰了。

豆腐四丫每天都是雞叫頭遍就爬起來磨豆腐。拉磨的是她那頭心愛的小毛驢。小毛驢很溫順,隻要上套就會慢條斯理地走一個步調。起初,豆腐四丫還給它蒙上眼睛。小冬曾經問過豆腐四丫:“為什麽要給驢蒙上眼睛?”豆腐四丫答道:“怕它轉圈兒迷糊”。其實,小冬是明知故問,豆腐四丫是怕它偷吃磨出來的豆漿。後來,小冬見豆腐四丫果真不給毛驢戴“蒙眼兒”了。因為它很懂事,從來不偷吃豆漿。豆腐四丫也從不打它,任憑它不緊不慢地在磨道上轉圈兒。浸泡一宿的豆子膨脹起來,變得白白的、長長的、軟軟的。小冬曾偷偷地猜想:“能不能像豆腐四丫的**?”可惜隻能是猜想,是得不到準確答案的。

磨盤的上方吊一桶水,桶底留一細孔,上麵插一根高粱稈兒,以控製水的流量。磨盤轉動時,水就會自動流入磨眼裏。這時,磨碎的豆子變成了乳色的豆漿,從磨縫裏涓涓地流出來,就像一道道瀑布。

豆子磨到一多半的時候,豆腐四丫就開始點火煮豆漿了。一邊磨一邊往鍋裏加漿。豆子磨完了,鍋也燒開了,然後開始過包。紗布四角係十字形木架的四個頂端,中間懸掛房梁上,把煮好的豆漿一瓢一瓢地澆上,然後輕輕搖動,漿水便嘩嘩地流到大鍋裏。為擠幹榨淨豆漿,還要用夾板擠一擠,直到擠出豆渣中最後一滴豆漿。過濾完的豆漿還要進行第二次熬煮。沸騰後還要小火煮上幾分鍾。便成了可以喝的純豆漿了。這時天已蒙蒙亮了,小冬一覺醒來,首先撲入鼻孔的,就是那噴香的豆漿味兒。特別是在寒冬裏,那暖融融的豆漿味兒,從鼻子流到胃裏,又從胃裏流便全身,讓人感到特舒服,特得勁兒。

豆腐四丫最拿手的就是“點豆腐”。豆漿出鍋後,她把少量的鹵水慢慢融入豆漿,豆漿隨之變稠。如能在豆漿中剛好立根筷子,那算是點好了,這個火候把握得是否準確,能體現出手藝的高低。豆腐四丫的爹做豆腐的手藝好,關鍵就是點鹵水的火候把握得好,這裏沒什麽理論,主要是實踐經驗。豆腐四丫跟她爹學做豆腐,也是憑經驗,火候掌握得比她爹還好。點過鹵水的豆漿成了豆腐腦。有很多人不吃豆腐,專門吃豆腐腦:拌上了的辣椒醬,聞起來噴香噴香的,吃起來滑溜溜的,從嗓子眼兒一直香到五髒六腑,且回味無窮,要多爽有多爽,比吃山珍海味都強百套。

豆腐成腦之後,豆腐四丫便用瓢把豆腐腦舀進豆腐盤裏,舀平抹平後,再用木板壓實。過幾個小時,等把水控淨了,木板一撤,白白嫩嫩、顫顫巍巍的豆腐就成型了。豆腐四丫用劃好刻度的板條量好,然後再下刀切,用鏟子撮起來,個個均勻。這時候天大亮了,人們陸陸續續來撿豆腐了。有的用現錢買,有的用黃豆換。豆腐熱騰騰的,拿到家裏正好做早餐。小蔥拌豆腐、芥菜燉豆腐,或者泥鰍燉豆腐,蛤蟆燉豆腐,都是佳肴中的一絕,名揚長城內外,要多香有多香!

豆腐四丫做的豆腐好吃,也和她的勤快有關。每次做完豆腐,她都要把豆腐盤子刷洗得幹幹淨淨,然後再把豆腐包洗淨、晾幹。晾幹的豆腐包仍散發著豆漿和清香。如果貪上懶一點兒的豆腐匠,不及時刷盤子洗包,做出來的豆腐就會散發著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村裏人都看出來小冬對豆腐四丫有點那個意思,因為有事沒事他都願往豆腐房跑,幫豆腐四丫幹點零活。有時候,豆腐四丫賣完了當天的豆腐,便坐在豆腐房的門檻子上,邊洗豆包邊看他光著膀子劈柴火。他身上那黝黑的肌肉讓豆腐四丫看得著迷。看著,看著就情不自禁地到豆腐房角的鍋台上端來一瓢她特意給小冬留的豆漿。遞給小冬說“冬哥,別傻幹了,歇歇。”說著,就去擦他額頭上的汗。小冬望著豆腐四丫不知道說什麽好,隻知道嘻嘻地傻笑,隻覺得她不光是個俏女人,俏裏麵還有一股掩飾不住的青春**。尤其是她胸前那對鼓鼓的**,說話都微微地顫動,顫得他的心癢癢的,癢得直迷糊,自覺不自覺地都願往她那薄薄的衫裏搭幾眼。

冬天來了,小冬到豆腐房就不光喝豆漿了,還幫豆腐四丫往家裏擔那些壓豆腐時流出來的豆腐水。小冬不知道她要這些豆腐水有什麽用。以往豆腐水都是用來喂豬的。可是,豆腐四丫家並沒有豬哇?她要豆腐水幹什麽呢?他幾次想問,都沒有開口。

那次,小冬擔著豆腐水在前麵走,腳踩在雪地上吱呀吱呀地響,扁擔壓在肩上那有節奏的響聲,也讓豆腐四丫聽順了耳。再加上他那微微擺動的腰肢,讓豆腐四丫更是看得著了迷。走著,走著,小冬突然覺得後脖梗子有點涼,回頭一瞧,原來豆腐四丫抓起地上的雪淘氣地塞進他的衣領裏的。小冬一激靈,腳一滑,差點兒沒摔倒。豆腐四丫見了咯咯地笑,笑聲裏帶著嬌俏、帶著嫵媚。

來到豆腐四丫家的門口,小冬便主動地停下來。因為她爹正在掃院子裏的雪,見到他隻是點點頭,並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小冬知道,她爹不願讓她和他來往,他是農村的土包子,而她爹正要把嫁給市裏一個局長的兒子。局長的兒子雖然腿上有點兒毛病,但他老子有權勢,嫁過去保準能吃喝不愁,不用在地裏風吹日曬地遭大罪了。

小冬知趣地走出豆腐四丫家的大門,心裏卻在不停地發問:“她用豆腐水做什麽呢?”

那天晚上,小冬悄悄地來到豆腐四丫家,一推門,大門沒上鎖,便推門走進院子,發現她家的東屋亮著燈。他拽了一下房門,房門在裏麵掛上了,沒拽動,他便來到東屋的窗下,下意識地朝屋裏看。窗上玻璃布滿了霜,本來是看不清裏麵的。可是在窗子邊上的玻璃沒關嚴,竟有一條縫隙沒上霜,小冬的目光就從這道縫探了進去。

這麽不經意的一看,讓她頓時張大嘴巴。小冬看到豆腐四丫正在一個圓木盆裏洗澡,熱水飄著嫋嫋的白氣,雲霧般地繚繞著她的身子。她的身子是那麽的白,那麽細膩,讓她有種恍如進入楊貴妃華清池般的感覺,渾身的熱血頓時流速加快了,潮水般地往腦門子上湧。小冬竭盡全力地控製著自己,不能往下看了,不光是道德上過不去,如果被她的爹發現了,敢用鐵鍬劈死他。可是,此時小冬的兩條腿就像生了根一樣,怎麽也邁不動步。不知不覺間,他的眼睛又瞪圓了,臉在玻璃上貼得更緊了,隻覺得鼻子都被玻璃擠變形了。在他鉤子般的目光裏,豆腐四丫的身子在霧氣中越來越清晰了,他竟看到她那浸在水中的身體,若隱若現。這時,豆腐四丫站起身子,下意識地往窗外看了看。這一看不要緊,竟嚇得小冬差點叫出聲來。天哪,虧得窗外黑,若不然她肯定能發現他的,到那時他渾身都是嘴,也說不清自己來幹啥的。就在那一刹那,小冬見豆腐四丫轉過身子,他七上八下的心才一塊石頭般地落了地。……這時小冬才恍然大悟,豆腐四丫真會美,怪不得她身子那麽白嫩,原來是三天兩頭用豆腐水洗澡哇!

小冬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豆腐四丫家的院子的。腦子裏翻江倒海般地翻騰出家鄉的往事習俗……

在他的家鄉,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冬天裏是不洗澡的。天寒地凍的洗哪輩子澡哇?隻有到了夏天,男人才到河裏,把一個冬天積攢下的汙垢洗淨。孩子們一下河,看誰肚皮還有黑垢,別的孩子就會問:“你今年頭回洗澡吧?你看,肚臍眼裏還有泥呢。”女人們則是等到太陽快落山時,才找一處僻靜的河灣,遮遮掩掩地把自己洗幹淨。像豆腐四丫這樣,大冬天在屋子裏用澡盆洗澡的一個都沒有。

那天晚上,小冬躺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睡不著,豆腐四丫在水盆裏洗澡的情景,總在他的腦海裏閃現,趕都趕不走。第二天早晨,小冬起來的有點晚,但還是照常到豆腐房喝豆腐四丫給我留的豆漿。他一見到豆腐四丫臉就發熱,眼睛不敢看她的臉。豆腐四丫倒是沒覺出什麽,和往常一樣微微笑著。她看到小冬兩眼紅紅的,就問:“昨晚沒睡好嗎?”他哼哈地答應著,不知說什麽好,更不敢看她了。

轉過年的春天,豆腐四丫的二姐親自到小冬家提媒來了,他家像迎喜神似的圍著她二姐的身前身後轉,感謝的話說了八大車。小冬更是高興得恨不得蹦八個高。暗地裏掐自己的胳膊:“我不是在做夢吧?”後來小冬才知道,是豆腐四丫親自跟她二姐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她二姐便自作主張,把親事定下來了。為這事,小冬還聽說豆腐四丫的二姐和老爹吵了一夜的架,誰也沒說服了誰。

如今小冬和豆腐四丫都到了“夕陽紅”的年歲,卻仍保持著用豆腐水洗澡的習慣。她洗澡時他給她搓身子。小冬洗澡時她給他搓身子。小冬仍保留著一年四季吃豆腐的習慣,都是豆腐四丫親自到市場買回家的。在他的心裏,她買回的豆腐就是她親自給我做的豆腐,怎麽吃都香,從心裏往外香。四十年了,她當年洗澡被他偷窺的情景仍然記憶猶新,就像陳年的老酒,時間越長,越能品出一種說不出的醇香。這是藏在他心底的秘密,誰也不能告訴!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提醒著自己。可是,由於今天多貪了幾杯酒,一時心血**,便把當年的隱私抖摟出來了。不為別的,為了當年的豆腐四丫,也為了他自己而寫的。寫著,寫著,他覺得老伴兒仍像當年那樣美,那樣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