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 夏夜晚間,京城下了一場急雨。
京城的雨一貫來勢洶洶,雨點兒將屋簷上的青灰色磚瓦打的彈跳脆響,桃花巷宅院中的花枝樹木都左右搖晃, 湖中浮萍沉水, 土壤都浸成了濕軟的模樣, 土腥味兒在雨水中翻滾,天上沉雲暗鴉,月光與星光都湮滅在滂沱大雨中,像是要將整個京城都淪成澤國一般。
時雨在前廳簷下從正午時分一直等到晚間,等的她焦躁不已, 待到了戌時, 實在是等不住了,開了一把傘,又點了一盞防雨的油布燈, 便出了府門去尋。
她將陸無為養在這裏,隻敢叫一個小廝來看護, 從不敢叫旁人來, 生怕漏了陸無為的蹤跡,現下去尋人,也隻有他們兩人一道出來,別說找人了, 他們倆都要一起淹沒在這滂沱大雨中了!
電閃雷鳴間,桃花巷積了兩尺高的雨水, 連腳下深淺都看不見, 隻有朵朵漣漪,時雨的繡鞋與裙擺都踏進了水中, 她半個身子都濕透了,手中燈盞被澆滅,頭頂油布傘也被吹的歪斜,街巷中空無一人。
方才那小廝也與時雨分開了,時雨獨自一個人站在街巷間,如同湖中浮沉雨打萍,瘦弱的身子在雨中被風吹的幾乎站立不住。
這種天氣,除了巡邏的金吾衛依舊如常,旁人一個都瞧不見。
這樣大的雨,陸無為能去哪兒呢?
她一定得找到這個人才行!
時雨便提著裙擺繼續在巷中找。
她亦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她的傘被雨水打爛,她幹脆丟了,將雨水劈裏啪啦的打在她的臉上,將她整個人都澆濕了,直到某一刻,她終於在街巷中瞧見了一個人影。
對方同她一樣,在滂沱雨中被澆透了,薄薄的黑色綢衣粘著其下健壯挺拔的身軀,一張臉被雨水模糊的看不清,發鬢淩亂的貼在臉上,腳步踉蹌著,在街道上漫無目的的走。
他像是找不到歸途的孤魂野鬼,孤寂的在飄**,時雨遠遠瞧見那道影子,便覺得是他。
她快步跑過去。
——
雨幕,雨幕,鋪天蓋地,都是雨幕,像是要將全天下的肮髒汙穢全都清洗幹淨一樣,但洗不幹淨陸無為身上的血腥氣。
他感覺他的身上都是血腥氣。
他的良心、血肉已經腐爛了,裏麵生出了蛆蟲,不斷地啃噬著他,拉扯著他,一股巨力壓在他的脊梁上,他行在水中,覺得他像是站在奈何橋下的忘川水裏,隻要他倒下去,倒下去——
不,他不能倒下去!
隻有一副恨意撐著他的骨頭,讓他不曾倒,但他也不能堂堂正正的站直身子,他甚至都無法靜下心來,因為他隻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今日的事情。
今日,在小雲村中,他和李飛審問過三個暗探後,便將他們丟在了山中,然後分成兩撥,李飛去探暗探口中的郊區山莊的位置,陸無為繼續守在小雲村裏。
陸無為守到了人。
那夥將他老父抓走的人來了樹林中,因為他們人太多,所以陸無為沒有現身,他看著那群人將那三個人帶走了。
陸無為繼續守在小雲村裏。
小雲村是個已經完全被暴露的地方,這裏的荒山,成了兩方人馬博弈的地方,他們與陸無為都知道,彼此一定在山裏,但是具體在什麽地方,卻又都摸不出來。
這山綿延百裏,就算是放火燒山也逼不出來陸無為,所以他們換了一種方式來逼。
他們將董大山吊起來,一刀一刀的放血。
董氏的人並不是什麽浸**刑訊的錦衣衛,但是割肉這種事不需要經驗,隻要一刀砍下去就夠了。
他們想逼陸無為出來,所以除了砍,還會喊。
“陸無為!這便是你的老父,你不是在找他嗎?”
“你的老父馬上就要死了,你不出來救他嗎?”
“陸無為!”
“陸無為——”
那一聲聲喊在樹林裏回**,行刑的人在喊,但受刑的人一言不發。
他的老父,就安安靜靜的受死,他知道他喊,陸無為一定會出來,但他就那樣安靜的等著,在他臨死之前,他對著大山做了個手勢。
“別怕。”
那是小時候,老父帶他去山中打獵時,常向他做的手勢。
陸無為,別怕。
陸無為從老父被吊起來行刑,到老父死去,一直都未曾出現。
後來他們鞭屍,陸無為也沒有出現。
他一直藏在暗處。
他們知道他在看,所以他們一直圍繞著青山樹林中搜尋,搜到陸無為沒有立足之處,被迫從小雲村中離開。
他連出現都不能。
這是一場心魂上的折磨,是一場生與死的拉扯。
如果站在樹林裏的是個忠義大過性命的人,恐怕早就衝出去了,但陸無為不是。
陸無為這個人,三分謹慎,兩分薄情,剩下五分都是算計,越是這種要拉鋸的時候,他那顆心越是堅硬如鐵。
他與人鬥爭,看的是最後的結果,是最終的得失,而不是一時的榮辱。
他站出去,無外乎是兩具屍體而已,但隻有他活著,才能讓敵人也變成屍體。
他明白這個道理,但是老父死的時候,他依舊憎恨他自己。
心口被挖出去,胸口成了空落落的一塊,人也變成了行屍走肉,他離開了小雲村,沒有地方可去,便在街巷中渾渾噩噩的走。
天上落了一場雨,將他澆的通透,原本高漲的怒火被痛苦折磨的隻剩下餘燼,他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他本就是孤兒,老父在時,他尚有來處,老父沒了,他已無歸途。
更重要的是,他甚至連董氏的人為什麽非要置他們於死地都不知道,更別提該如何報仇了。
報官——他什麽證據都沒有,袁散的事情是錦衣衛內部的陷害,陳百戶都沒辦法,別人更沒辦法,董大山的失蹤和虐.殺,他連屍體都拿不到,又何談報官。
更何況,他告董氏,民告官,要先入獄受審,到時候他進了牢獄,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一座座大山壓下來,幾乎要壓斷陸無為的脊梁,老父的血似乎還繞在四周,他想做很多事,但是又似乎什麽都做不了,一股焦躁的怒火在他身體內燒灼,幾乎要將人都燒沒了,無力感繞在他四周,他想要殺光那些人,卻連一點聲音都不能發出來,縱是陸無為心若磐石,此時也無法如往常般冷靜縝密。
他如同喪家之犬,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雨夜中行走,不知那一下便會摔倒在這泥濘裏,淹沒在這雨水中,化成一捧枯骨,再也站不起來。
直到街巷的那一頭跑過來一個姑娘。
雨水同樣將她淋透了,一層薄紗衣緊緊貼在身上,幾乎露出其下軟玉脂色來,她臉色被澆的慘白,瞧見他的時候,猛地向她跑過來。
地麵是深過腳踝的水,她奔過來時將街巷都踩出“嘩嘩”的聲音,雨點打在她的身上,發出啪啪的聲音,她用手背擦過麵頰上的水,像是一隻淋了雨的小貓貓,眼睛濕漉漉的,踩著水坑跑過來,高聲衝他喊道:“陸無為!”
清冽的女音自雨幕中醒來,與青山樹林中那些縈繞著的、喚他名字的人完全不同。
尾音發著顫,帶著哭腔,嚶嚶嗚嗚的像是受了好多委屈,遠遠地奔向他跑過來,“砰”的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裏。
那樣用力。
她的身體在雨夜中被浸的冰涼,衝到他麵前的時候,像是積壓了好多擔憂與憤怒,一口氣全都衝他噴出來,幾乎比那雨聲還要大。
“陸無為,你跑到哪兒去了!你身上還有這麽多傷,跑出去也不給我留個信,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時雨瞧見陸無為的時候,原本的擔憂和焦躁瞬間頂上頭皮,變成了一股怒火,燒的她心口都跟著加重,砰砰的砸著她的胸腔。
她盛怒之下,一邊說還一邊揮拳去砸陸無為的胸口,沒多少力道,但是她的聲音,她的觸碰,她的拳頭,像是一根根繩索,纏繞在陸無為的身上,一點一點,將陸無為從陰冷的深淵裏拉回來。
深夜的雨幕裏,時雨喊得那些話他都聽不清,他隻是能感受到她的溫度,一點一點暖著他,將他冰冷的骨肉一點點暖回人的體溫,將他破碎的魂魄修補好,將他生蛆的血肉煥出新生來,給他一個新的,新的歸途。
他也並非是遊魂野鬼,這世上,還是有人在尋他的,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想殺了他,他也有一隻喵喵叫著給他舔傷的小貓。
時雨本還是滿腹怒火的,她今夜非要罵陸無為半個時辰才算完!但在下一瞬,站在她麵前的陸無為突然低下了頭。
他用力的抱住了她,將他的下頜落在她的肩頸中,用力之大,像是要將她揉進血肉裏,變成他的一部分,與他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他們相擁上的時候,時雨才驚覺,陸無為身上的體溫滾燙的嚇人,竟是發了高熱,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縈繞在四周,竟是身上的傷在不斷地出血,在雨水的衝刷下,又重新淡下去,若非是抱上,根本看不見!
且,陸無為一抱上她之後,整個人便都壓到了她身上,似是隨時都能昏過去一般。
時雨顧不上罵人,急躁的用身體撐著他,把人往桃花巷院子中帶。
那小廝不知道找到哪裏去了,時雨自己將陸無為帶回到桃花巷院子廂房中,又將陸無為的衣裳脫下來,想給他重新包紮。
高熱中的陸無為十分聽話,但也十分不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