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大哥?”

秀秀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

一別半年,許為安變了許多,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變成了褐色短打,飄逸的長發攏起,背著竹簍,手裏還拿著一把鍘刀。

比起讀書人,更像一個山中獵戶。

許為安目光熠熠,看著馬上的女子,秀秀被雪白狐裘圍住,顯得人愈發嬌小,白皙的麵容還是那麽清麗,眼角眉梢比半年前的青澀多了幾分說不出的風情,貴不可言的衣袍裝點下,哪裏還看得出從前的農女模樣。

許為安忍不住上前幾步,眼神中充滿了驚喜:“六兒,你怎麽在這裏?”

秀秀不由笑道:“這話該我問你,這裏是安王的圍場,你一個教書先生怎麽在這裏?”

許為安眼中有些感傷,“你離開畢家村沒多久,縣裏來人取締了村學,我無處可去,來祁山投奔姨媽。”

原來許為安的姨媽正是祁山山腳下看護獵場的住戶。

“好巧,許大哥。”秀秀感懷道,因緣際會真是妙不可言,本以為與許為安的緣分幾乎殆盡,不想還有偶遇的一天。

“原來你是入了安王府……做妾。”許為安仰頭望著如今貴氣的秀秀,心中酸澀,安親王府堪稱江寧頂了天的富貴人家,從一介農女搖身變為親王寵妾,世上有幾人還會記得初心呢?

富貴迷人眼,人心易變,許為安悵然道:“你如今已是王府寵妾,而我苟且度日,從前種種就當前世罷,我就當今日沒有見過你,這就下山去了。”

說完,許為安便轉身欲離去,秀秀在身後急急喊住他:“許大哥,你這是什麽話?你把我當作那等嫌貧愛富的人?”

“自然不是!”許為安猛然回頭,他攥緊手中的鍘刀,看向秀秀,這才發現秀秀的兩眼目光炯炯,射出烈如白晝的光,眼神清明一如從前。

那光芒刺痛了他,他竟不敢直視,害怕從中看到如今灰撲撲的自己。

秀秀沉聲道:“六兒還是從前的六兒,不會拘於王府妾室,看主子爺和大夫人臉色過日子,這樣的富貴我不想要。半年前的想法至今未變,拿到賣身契出府過自己的小日子。”

“六兒,我……”許為安自慚形穢,慚愧道:“是我狹隘了。”

秀秀搖搖頭,柔聲道:“你在我心中,還是從前那個赤忱坦**的許大哥。”

這時,從獵場那邊傳來陣陣嘈雜的聲音,聽聲音,似乎離這裏越來越近了,估計是林安找了人找到了這邊。

秀秀輕聲道:“還有半年我就離府了,如果有緣我們再見。這裏一會就會有人來,你趕緊走吧。”

許為安點點頭,頓了頓,從斜襟中取出一隻毛筆,遞給秀秀,他有些難為情:“記得你走時前幾天曾說想要一隻好筆,這是我自己做的,用的兔剪毛,做好後便隨身攜帶,想著有朝一日遇見你就送你。”

“雖……遠遠比不得王府的好東西,隨意抄字應該很合適。”

秀秀接過了筆,觀察了一番,筆杆用的普通細竹,勝在纖細筆直,格外清俊,兔剪毛柔軟蓬鬆,纖毫畢現,應當很潤墨。

她眼睛一亮,笑道:“謝謝許大哥。王府的東西再好也不是我的,這筆在我看來極好,我很喜歡。”

秀秀輕歎道:“雖然我如今金釵滿頭,其實空無一物。隻能待我出府再向你回禮了。”

不多時,喧鬧之聲接近了這處林子,間或夾雜狗吠聲,在秀秀的示意下,許為安念念不舍地順著原路下了山。

秀秀原地等了等,聽那聲音越來越近,林安高聲嚷嚷著,其他幾道陌生的男聲指揮方向,人生雜亂,卻始終沒有聽到趙璟琰的聲音。

秀秀不知為何,竟暗自鬆了一口氣。她仔細收好那支筆,望著荊棘遮掩的小路上的幾道腳印,莫名有種背叛丈夫私會情郎的錯覺。

還好趙璟琰沒有親自來尋,秀秀想起方才聽見的隻言片語,邊關外敵大事緊迫,想來趙璟琰應該不會舍下一眾下屬,來尋一個通房。

正好林安喊她的聲音清晰傳過來,秀秀揚聲回應了一聲。

馬蹄踏踏,揚起沙塵,未幾,一騎人馬從斜裏衝了出來,幾個精兵緊隨其後。

為首那人麵容陰鷙,烏雲欲來,半身披甲,黑瞳比身下照夜還要黑沉。

趙璟琰緊盯著她,馬蹄輕踏,一步步向她走來。

壓迫感如沉沉黑雲,叫人喘不過氣來,秀秀忍不住先開口道:“烏白頑皮,跑得快了些,奴婢沒事。”

她蹙眉,歉疚道:“沒想到驚擾了老爺。”

趙璟琰沉目問道:“無事為何不速速回營?”

秀秀沒想到他在意的是這個,怔愣了一瞬,柔聲回道:“這裏的風景好,又安靜,於是多待了片刻。”

趙璟琰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上前用力攥住了秀秀的手,大掌將秀秀有些冰涼的手握在手心間暖著,動作極盡溫柔,語氣卻又冷又沉:“一時沒看著你,就給爺跑這麽遠,上次那一箭的苦頭還沒吃夠嗎?”

照夜親昵地蹭著烏白的頭,全然沒有察覺到主子陰沉的心情。

烏白沒心沒肺地回蹭照夜,發出低低的呼嚕呼嚕的鼻息。

秀秀硬著頭皮側身靠向趙璟琰,語氣低落道:“實在是府中閉得久了,一出來看什麽都新鮮,不自覺待久了。”

她反扣趙璟琰的手,柔軟的指腹輕輕蹭著指間薄繭,貓一樣的示弱。

趙璟琰按住她的手不準動,黑臉稍稍緩和,擰眉威脅道:“那也不許一個人跑這麽遠,再有下次也不必出門了,府中的風景夠你看上幾年了。”

再也沒有下次了。秀秀心想,最多半年她就能燒了賣身契離府了。

看到她乖巧頷首,趙璟琰總算放過了這茬,引著人往回走。

回了營地,這日過了大半了。將士們收獲頗豐,興致高昂,圍著搭起的帳篷點起篝火,載歌載舞,熱鬧極了。

紅彤彤的火焰旁,秀秀跟在趙璟琰身側,坐下時,趙璟琰順手取下她的狐裘,動作豪邁了些,隻見咕嚕嚕掉下來一個細長的東西。

秀秀陡然想起來那是什麽,想阻攔已經來不及。

趙璟琰已經躬身撿起了那個東西。

“毛筆?”他看著手上的毛筆,做工粗糙,材料更是普通,他見慣了好東西,這支毛筆可謂不堪入目。

趙璟琰一挑眉,斜眼看著秀秀,幽幽問道:“哪裏來的?不像是王府的物件啊。”

秀秀麵色如常,實際脊背都僵直了,她盡量讓自己不多看趙璟琰青筋隱露的手背,和那支因為太過用力筆杆微裂的毛筆。

她望著趙璟琰,眼中映著閃爍的篝火,嬌嗔道:“這是奴婢與老太太上街時買的。我瞧這筆雖普通,筆杆用的竹子倒清俊,打算照模繡個荷包送給老爺。”

火紅的篝火映照著秀秀的臉龐,將白皙的臉蛋照出了兩團紅暈,清麗的麵容竟有幾分難得的羞怯,清冷的眉眼微垂,嬌眉嗔目,眼梢流露出嬌縱的嗔意,叫人心癢癢,什麽懷疑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璟琰鬆了毛筆,冷凝的眉眼染上笑意:“這麽說,還要怪爺多事,提前拆了你準備的驚喜。”

“奴婢可不敢。”秀秀偏過頭道。

趙璟琰隨手一折,輕輕鬆鬆地把看起來堅固的毛筆折成兩半,一半是筆直的竹竿,一半是毫毛,他輕易一甩,就把那被人一根根精心紮束的毛筆頭丟入了一旁的篝火中。

秀秀餘光瞥見,那渺小的筆頭落入火中,幾乎沒有影響到熱烈燃燒的火堆,火苗都沒閃,就被吞噬殆盡了。

她心尖一顫。

趙璟琰沒有注意到秀秀抿直的紅唇,他低頭將剩下的那一截筆杆放入秀秀寬大的衣袖中,放完後,修長的手指在細膩溫熱的肌膚上流連,順著心意圈住細細的手腕。

另一隻手強硬地轉正秀秀的頭,下一刻俯身,親上了肖想已久的櫻唇。

孕後不宜行**,趙璟琰就迷戀上了親吻,比起**,親吻同樣也是一種攻城略地的好手段。

這方麵,趙璟琰顯然是個有天賦的好學生。

先是清風一樣的悱惻纏綿,輕鬆撬開紅潤的唇,順著一絲未闔的縫隙深入,待深入後,便不再遮掩掠奪的本性,狂風驟雨般攻占每一寸。

就連呼吸也恨不得由他掌控,最後往往是秀秀瀕臨窒息之際,趙璟琰才一臉魘足地退出。

秀秀受不了這般吻法,也不知道旁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但又不敢拒絕趙璟琰的霸道索取,稍有拒絕之意,便是更加狂烈的懲罰。

她試過一次,再也不想試了。

然而這次,她再次偏過頭,無聲拒絕了趙璟琰的索吻。

趙璟琰剛被哄好,心情極佳,難得放過了她,隻牽著她在篝火旁坐下。

兔毫毛頃刻間就被熊熊火焰燒成灰燼,秀秀失神地望著那堆火焰,仿佛看著強勢不容拒絕的強權,越過囂張的烈焰,好像能看見單薄弱小的灰燼。

那是灰撲撲的許為安的一顆真心,也是強權壓迫下無法自主的自己。

趙璟琰生辰那日,秀秀送上了反複做了好幾遍挑出來最好的荷包,繡著清俊挺拔的竹子,配著高大冷戾的趙璟琰,略有幾分違和。

趙璟琰捧著秀秀紮破了洞的指尖,冷臉訓了好久,可那個竹青荷包,卻日日配著不曾取下,暗戳戳在官衙同僚跟前秀了許久。

一時江寧的繡娘身價水漲船高,青色繡線供不應求。

時光眨眼即逝,轉眼就到了來年三月,春意盎然。

在這萬物複蘇的好時節,秀秀已近臨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