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華天之再興唐武周世之破佛
天台宗自天台、章安二代而後,氣勢不揚;傳智威(法華)、慧威(天宮)、玄朗(左溪)三代,其間凡百年;自章安貞觀六年入寂,以迄玄宗末年。天台宗頗衰微。及玄朗之弟子荊溪尊者(即湛然亦稱妙樂大師)出,宗風為之一振,著作等身,天台遺風,大為顯揚;蓋在肅宗、代宗時也。
湛然,晉陵荊溪之儒家子也;年二十,入左溪玄朗之門;三十二歲始出家。據《佛祖統紀》所載:湛然“謂門弟子曰:道之難行也,我知之矣;古之至人,靜以觀其複;動以應其物;二俱不住,乃蹈乎大方;今之人,或**於空,或著於有,自病病他,道用不振;將欲取正,舍予誰歸”。遂慨然以天台再興自任。
當時禪宗盛行,一方對於其不雙傳教觀,單偏於觀法,稱教外別傳,為輕視智慧,加以非難,斥為暗禪;一方排玄奘所傳之法相權教,辟一乘之幽旨;及華嚴之清涼大師,大為華嚴吐氣時;又取對抗華嚴之態度;蓋荊溪著述甚多,皆恪遵天台之遺旨,發揮一念三千三諦圓融之玄理,可謂毫發無遺憾矣。
今將荊溪著述之重要者列下:
《法華玄義釋簽》二十卷
《摩訶止觀輔行傳弘決》四十卷
《止觀大意》一卷
《維摩廣疏記》六卷
《始終心要》一卷
《三觀義》一卷
《方等補闕儀》一卷
《法華文句記》三十卷
《摩訶止觀義例》二卷
《維摩略疏》十卷
《金剛錍論》一卷
《摩訶止觀搜要記》十卷
《法華補助儀》一卷
《五百問論》三卷
此外有《涅槃後分疏》(一卷)、《觀心彌經記》(一卷)、《授菩薩戒文》(一卷)、《止觀文句》(一卷)、《華嚴骨目》(一卷)諸書,今不存。尚有《維摩略疏記》(三卷),又再治章安《涅槃經疏》十五卷,《文句》、《止觀》之科各六卷。
荊溪大師,為天台重要之人;但天台大師創始,荊溪祖述,故其地位,當在天台大師之次。同時華嚴宗之清涼大師出,大振宗風;荊溪因與之對抗,遂加入天台宗從來所無之分子;如清涼盛引《起信論》,供說明華嚴教義之用;荊溪亦引《起信論》,借以解釋天台一念三千之理。其應用緣起的《起信論》之最著者,即《金剛錍》是也。《金剛錍》明涅槃佛性之義,其說無情有性之理曰:
子應知萬法是真如,由不變故;真如是萬法,由隨緣故;子信無情無佛性者,豈非萬法無真如耶?故萬法之稱,寧隔於纖塵;真如之體,何專於彼我;是則無有無波之水;未有不濕之波;在濕詎間於混澄;為波自分於清濁;雖有清有濁,而一性無殊;縱造正造依,依理終無異轍;若許隨緣不變,後雲無情有無,豈非自語相違耶?故知果地依正融通,並依眾生理本故也;此乃事理相對以說;若唯從理,隻可雲水本無波,必不得雲波中無水;如迷東為西,隻可雲東處無西,終不得雲西處無東;若唯從迷說,則波無水名,西失東稱;情性合譬,思之可知;無情有無,例之可見。
此說可視為結論之文:即取《起信論》之真如不變、隨緣二方麵之說,以論無情物之有佛性與否者。若依不變隨緣之理;得以常住之真如,與變化無極之差別萬法為一體;則一纖塵,亦不得謂為非萬法;然則以真如在我為有,在彼為無,決無是理;例取《起信論》水波之譬,水與波為一體,波有清濁之別,而其濕性則斷然無別。更就事理別論之:隨理而言,真如本體之上,元無情與非情之別;反之隨迷情而說,則有情與非情,區別曆然,於非情則疑為無佛性;故從理則水原無波;從迷則波無水名;唯見萬波相起伏而已;以上為其論旨大要。
(茲所言“子應知”雲雲,及“子信無情無佛性者”雲雲;子者,暗指華嚴之學者而言。)
觀以上論調,足知荊溪之用《起信論》,蓋為對敵論者便宜上而設;此為《起信論》適用於天台宗之始,然其與後世天台宗之影響,殊不少也。
(荊溪之前,天台大師之《小止觀》,及《觀音別行玄義》中,雖有引用《起信論》之處,但不甚重要。)
華嚴之清涼大師澄觀,與荊溪雖屬同時;以其年考之,則澄觀為其後輩;蓋荊溪以德宗建中三年入寂,年七十二歲;澄觀年才四十六歲也。澄觀歿於憲宗元和年間,壽七十歲;此可謂為唐代佛教振興之最後期也。
(但此歿年及年壽,係據《高僧傳三集》,在《佛祖統記》、《佛祖通載》、《編年通論》所載,則澄觀歿為文宗開成三年,壽百有二歲。)
據《高僧傳三集》所載:澄觀於“乾元中,依潤州棲霞寺醴律師學相部律;本州依曇一隸習南山律,詣金陵玄壁法師傳關河《三論》,《三論》之盛於江表,觀之力也。大曆中,就瓦棺寺傳《起信》、《涅槃》;又於淮南法藏受《海東起信疏義》;卻複天竺詵法師門,溫習《華嚴》大經。七年,往剡溪;從成都慧量法師,覆尋《三論》。十年,就蘇州,從湛然法師,習天台止觀、《法華》、《維摩》等經疏。……又謁牛頭山忠師、徑山欽師、洛陽無名師,谘決南宗禪法;複見慧雲禪師,了北宗玄理”。律則南山、相部;禪則南北二宗;其他《三論》、天台、《起信》、《涅槃》,無不通曉;又曰:“解從上智,性自天然。”實非虛譽也。又曰:“習經、傳、子、史、小學、《蒼雅》;《天竺悉曇》、《諸部異執》;《四圍》、《五明》、秘咒儀軌;至於篇頌筆語書蹤,一皆博綜;多能之性,自天縱之。”由此觀之:其博習多才可知矣。至其本宗華嚴,則受自錢塘天竺寺之法詵;所著四百餘卷;茲舉其重要者列下:
《華嚴經疏》六十卷
《華嚴經疏演義鈔》三十卷
《普賢行願品別行疏》一卷
《大華嚴經略策》一卷
《入法界品十八問答》一卷
《三聖圓融觀門》一卷
《華嚴經隨疏演義鈔》九十卷
《華嚴法界玄鏡》二卷
《華嚴經綱要》三卷
《新譯華嚴經七處九會頌》一卷
《華嚴心要》一卷
《華嚴玄談》九卷
此外尚著有《法華》、《楞伽》、《中觀論》等疏。清涼亦如賢首之參與《八十華嚴》之翻譯,曾列般若三藏《四十華嚴》譯場。般若三藏,梵名般剌若,華言智慧,北天竺境迦畢試國人;遊學中天竺、南天竺;以德宗建中四年來華。貞元十一年,烏荼國今阿利薩地方王獻《華嚴經》,此當前譯《六十》、《八十》兩經之《給孤獨園會》之《入法界品》;《華嚴》全部梵本,凡六夾十萬偈。《八十華嚴》為第二夾終。此《四十華嚴》為第三夾。凡一萬六千七百偈。見《貞元釋教錄》;般若三藏奉詔翻譯,宣梵文;天官寺廣濟為譯語;西明寺圓照充筆受之任;保壽寺智柔、智通回綴;正覺寺道弘、章敬寺鑒靈潤文;大覺寺道章證義;千禮寺大道證禪義;千福寺靈邃及清涼為之詳定。
般若三藏所譯《大乘理趣六波羅密多經》十卷,乃般若三藏與景淨所合譯者;景淨者,大秦寺僧,即來華傳景教(耶穌教)之人也。初般若來華,遇其親戚羅好心,好心大喜,請譯經;般若不明華語及波斯語;景淨不知梵文,亦不解佛教;自難成完全之譯本。譯成,獻於朝廷;德宗見其不全,不許流行;命就西明寺重譯:般若三藏宣釋梵本;沙門利言譯語;圓照(西明寺)筆受;道液、良秀、圓照(莊嚴寺)並潤文;應真、超悟、道岸、空,並同證義。佛耶二教之僧,共譯佛經,堪發一噱。今舉《貞元錄》之文於下:其文曰:“好心既信重三寶,請譯佛經;乃與大秦寺波斯僧景淨;依胡本六波羅蜜經,譯成七卷;時為般若不嫻胡語,複未解唐言;景淨不識梵文,複未明釋教;雖稱傳譯,未獲半珠;圖竊虛名,匪為福利;錄表聞奏,意望流行;聖上浚哲文明,允恭釋典;察其所譯,理昧辭疏;且夫釋氏伽藍,大秦僧寺;居止既別,行法全乖;景淨應傳彌屍訶教;沙門釋子弘闡佛經;欲使教法區分,人無濫涉;正邪異類,涇渭殊流;若網在綱,有條不紊;天人攸仰,四眾知歸。”又曰:“就西明寺,重更翻譯訖,聞奏。”按文中彌屍訶教,即耶穌教;彌屍訶原文為Messiah。
華嚴宗自法藏滅後,以迄澄觀,凡六七十年間;除慧苑背師說立異議外,無可觀者;實為華嚴之暗黑時代。澄觀在華嚴宗之位置,與荊溪之在天台相似;其以一宗再興,祖述師說為己任;二人亦相似。唯澄觀於振興本宗之外,兼排慧苑之異義,力複法藏本旨;頗受當時禪宗之影響;終至其弟子宗密,倡為教禪一致論;其意雖謀發揮法藏之說,而與法藏本旨大異矣。
慧苑之《刊定記》謂澄觀五教,不過在天台之四教中,加以頓教而已。其言曰:
此五,大都影響天台,唯加頓教令別爾;然以天台呼小乘三藏教,名謬濫故,直目名小乘教;通教但被初根,故名初教;別教被於熟機,故名終教圓教;之名依舊也。
其意以為小乘、大乘始教、終教、圓教,與天台之三藏教、大乘通教、別教、圓教相同;法藏不過加頓教為五教;此舉殊乏意義。何則?法藏之頓教,乃指口不得言心不得慮之絕對真理,實是理而非教;不可與能說之教小、始、終、圓,視同一律;若亦得謂之教?則大乘佛教之極致,皆不得不謂為頓教;此慧苑所以不滿於五教,而別立四種教之判釋也。(四種教,載在第十三章之(二)。)
慧苑與其師法藏意見相歧之處,以四種教之判釋,及兩重十玄緣起說,為最重要。澄觀斥為異論,而回複法藏之說;以示絕對之理為頓教,非常神妙;成立五教之判釋;至於天台四教與法藏五教相同之處,澄觀亦與慧苑同其意見;其相異之處,唯在立頓教與否之點耳。澄觀《華嚴玄談》曰:“若全同天台,何以別立?有少異故,所以加之。天台四教,皆有絕言;四教分之,故不立頓。賢首意雲:天台四教絕言,並令亡詮會旨;今欲頓詮言絕之理。別為一類之機。”其所主張,以為華嚴之五教,大體同天台之四教;所以於天台外為此說者,因天台不別說頓教,而法藏則為一類離念之機而說之也。至澄觀即以禪宗當此頓教;故以五教為合理。實際上頓教今尚流行也。證觀對於兩重十玄之意見,若欲詳敘,恐近繁瑣,今略之。
法藏所言頓教為何?應略加說明;蓋當法藏時代,尚未置禪宗於眼中;故禪為頓教,未及考慮。及澄觀標出禪為頓教,華嚴與禪,始相接近。澄觀論同、別二教,以配五教;茲示之於下:
此以禪宗為同致一乘之極致;反之則降天台宗為終教之位置;即為對抗荊溪所唱之天台也。
加之澄觀仿天台亦唱性惡不斷之說。性惡不斷說,雖為天台之特色;然善惡之體非二:一方見為善,則他方見為惡;雖佛亦非能斷性惡;闡提亦非失性善。澄觀借天台立說:乃據《起信論》之平等差別一而二、二而一之性相融會論,謂真如與萬法,真妄合一;故一方見之為真,他方見之為妄,真妄二者,根本相同;離真無妄,故真不可斷,則妄亦無盡;此即《六十華嚴經》所謂“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八十華嚴經》所謂“應如佛與心,體性皆無盡”是也。證觀參照此《六十》、《八十》兩譯之文,合而詳言之。可謂為“心佛與眾生,體性皆無盡”也。謂心佛眾生之體性無盡,則如來亦可謂為性惡不斷也。於是澄觀一方揚禪以抑天台,一方又用天台之理,以與天台對抗。
真諦所譯《大乘起信論》,本為示阿賴耶緣起說一派之論。因與玄奘所傳之說違異;故法藏大師,卻稱揚《起信論》以對抗玄奘。謂玄奘所傳之說,僅大乘始教,說真如與萬法一體不離之關係,未為徹底;而《起信論》論平等差別一體不二,大乘教之真理,至是始盡其底蘊;故以之為大乘終教,而置於玄奘所傳法相宗之上。蓋法藏雖以華嚴自立,而三論宗或真諦宗,凡可為玄奘法相宗對抗之武器者,皆助勢力,而置之法相宗之上,以期壓抑法相宗;而以華嚴居最高位置,以示自己之立足地位。故法藏著《起信論義記》,全與著三論宗之《十二門宗致義記》,用意相同,凡以為對抗法相宗之具耳。法藏著《儀記》以前,雖有注《起信論》者;但法藏注解,備極周詳;使前此不為人所重之《起信論》,促起學者之研究。至荊溪澄觀時代;澄觀更盛用之,以性相融會差別平等不二一體之說,為性惡不斷論之一依據。終更揚法藏所判大乘終教之《起信論》,使儕於圓教之列,遂為證明教禪一致之根據;至宗密而達乎其極。荊溪則用《起信論》以說明自家之教義。於是《起信論》位置,在佛教教義史上,大為重要;但此與《起信論》自身之教義無關也。
澄觀之弟子宗密,本傳荷澤禪,後乃隨澄觀學《華嚴》;著述甚多,比於澄觀,更進一步,而唱禪與華嚴一致之說;於其所著中,發揮盡致;其專說禪教一致論者,《禪源諸詮集》是也。今將其著述之重要者,列之於下:
《新華嚴合經論》四十卷
《金剛般若經疏論纂要》二卷
《禪源諸詮集都序》四卷
《普賢行願品別行疏鈔》九卷
《圓覺經大疏鈔》二十六卷
《四分律疏》五卷
《盂蘭盆經疏》二卷
《注華嚴法界觀門》一卷
《原人論》一卷
《圓覺經大疏》十二卷
《華嚴心要注》一卷
《鈔懸談》二卷
《高僧傳三集》載其著書“凡二百許卷,圖六麵”,今多不傳。
今由《禪源諸詮集》以述其禪教一致論之要旨;蓋宗密立禪,區分三種(此三種禪,已述於禪宗項下),而謂與之相應之教,亦有三種。茲將禪教之配置述之於下。
宗密之唱禪教一致也,以《起信論》為根本;取《起信論》眾生心、迷悟、染淨、世間出世間之法,皆由此一心而生之說,而謂禪宗目的,亦在顯心;教之目的,亦在一心;其說蓋悉本諸澄觀者也。
世傳華嚴五祖:以杜順和尚為初祖,華雲和尚(智儼)為二祖,賢首國師為三祖,澄觀國師為四祖;圭峰(宗密)大師即五祖也。自華雲至圭峰,皆名震朝野;唐太宗以至文宗,鹹賜封號焉。
華嚴宗自宗密以後,繼承其緒者,比諸天台宗,著名之人較少;天台則荊溪以後,有道邃、行滿諸師。日本之傳教大師,即受教於道邃、行滿,實為日本天台宗之始。未幾,遭唐武會昌之難,除禪宗外,諸宗殆皆廢滅;此所謂三武法難之一也。
茲就唐武宗會昌法難略述之:以示唐代佛教之歸結;並言唐代道佛二教之關係。唐初佛教,已臻隆盛;但道教受朝廷保護尤篤;且太宗以降,領土擴張,遠通異域,外國諸教,向未傳入中國者,如景教耶穌教之一派、伊斯蘭教、波斯祆教(火教)、末尼教等,皆相繼而入,稱為新宗教。當是時,本國儒教,深入人心,自無待言;道教見異教紛至遝來,常以該教為產自中土,時與外來佛教爭衡;加之唐帝李姓,謂老子為其先祖,故累代極護道教,終唐之世二百餘年間,二教衝突,未之或息。
高祖武德四年;道士太史令傅奕,上書十一條;論寺塔僧尼之多,為國家害;請滅省之。又著《高識傳》,詳列古來排斥佛教諸人,自武德之初,迄貞觀十四年,凡二十餘年問,極力排佛者,皆認為道教之功臣。自是道士中持排佛論者續出;高祖時,李仲卿著《十異九迷論》;劉進喜著《顯正論》;輔翼傅奕,從事排佛。太宗貞觀十一年,洛陽道士與僧侶辯論結果;道士奏之天子;天子下詔,改儒佛道三教席次,凡有儀式,道士、女道士列於僧尼之前。貞觀二十一年,至命玄奘三藏、與道士蔡晃、成英等三十餘人,集五通觀;譯《老子》為梵語,以弘西域。
當是時:護持佛教與道士抗辯者,以慧淨、法琳、智實三人,為最著名;傅奕上書十一條時,朝廷召僧徒詰問;法琳進而辯之。高祖不僅欲限製僧尼,兼欲淘汰道士等,傅奕不為屈,頻傳其說於民間。法琳遂著《破邪論》(二卷)駁奕,門下李師政著《內德論》;同時綿州振音寺之明(傳不明),對於傅奕,亦著《決破》八條,奏之朝廷。迨其後李仲卿劉進喜等之《十異九迷論》、《顯正論》出;法琳遂著《辯正論》(八卷)。高祖武德八年,國學行釋奠禮時,論三宗三座,定席次為老、孔、釋;故慧淨與李仲卿以下之道士等大論戰,終使閉口而退。太宗下席次之詔敕時;智實與法常、慧淨、法琳等,隨駕上表諫之;諭以背命者處罪;智實獨進言,甘伏罪於萬刃之下,斷不能伏其理;於是杖之,命還俗,處以流罪。貞觀十四年,道士泰世英奏,法琳之《辯正論》為誹謗朝廷;至有捕琳推勘之諭;因琳之辯解,能稱帝意,故減罪配益州;琳遂終於蜀地。其他二教爭論尚多,茲略之。
唐累代尊敬老子;睿宗且以西城隆昌二公主為女冠(女道士),自是皇女始有入道者。玄宗崇奉道教愈甚,幾以老子教為國教;稱老子為大聖祖玄元皇帝,詔諸州建玄元皇帝廟;使州學生習《道德經》;道派之《莊子》、《列子》、《文子》、《庚桑子》等書,亦令習之;置博士、助教,以教授學生,由是行之科舉,登庸官吏。封莊子為南華真人;列子為衝虛真人;文子為通玄真人;庚桑子為洞靈真人。視佛教若普通之祠廟;而以道教為宗正寺。
道教原為下等宗教,頗多迷信;特唐之諸帝,信之深篤;惑於道士之妖言,類皆服丹藥、或黃金、水銀,以求長生不死之術;有因是得病以死者。以此教理淺薄之道士,何能與佛教徒辯論;故二教爭理,道士恒敗;如高宗麟德年間,使二教徒論《化胡經》之真偽;僧法明出問老子往印度成佛,用華語耶?抑胡語耶?道士皆瞠然莫知所答;當時二教徒爭論之情狀,由此可推而知也。
此時高宗命將道教書中所記老子化胡之語削除;中宗之世亦命將道觀中之老子化胡成佛圖,及佛寺所畫老子像悉毀之;用《化胡經》,或書化胡者,皆準違敕以處罰。
唐之諸帝,如是崇道抑佛,而佛教不為之少衰;流行民間,勢力偉大,非道教可比。於是僧尼之數日增,寺院之設日廣,朝廷為佛教費金錢益多,國家經濟頗受影響,勢必施行淘汰僧尼政策;傅奕在高祖時,既有此請;高祖欲將二教教徒,共行淘汰,即此意也。則天時代,武後欲造佛大像,宰相狄仁傑、納言李嶠,先後上書諫之:狄仁傑之疏曰:“今之伽藍,製過宮室;窮奢極壯,刻繪盡功;寶技殫於綴嚴,瑰材極於輪奐;工不役鬼,物不天來,既皆出於民,將何以堪之?且一夫不耕,猶受其弊;浮食者眾,又劫人財;臣每念之,實切悲痛。”李嶠之疏曰:“今造像錢已有一十七萬緡;若以散施,廣濟貧窮,人與一千,尚濟一十七萬戶;極饑寒之弊,省勞役之勤,順諸佛慈悲之心,廣人主亭毒之意。”由此觀之:當時佛教盛極之弊,與夫憂世之士之衷情,可以考見也。
後百餘年;韓退之著(源道》曰:“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亦不外乎就排佛之意而引伸之耳。
玄宗即位之初,紫薇令姚崇上淘汰僧尼之奏,使一萬二千人還俗。命百官禁建寺,鑄佛像,寫經典。是時又行度牒製;凡僧尼出家,必經有司考驗合格,乃給以憑,謂之度牒;有牒者,得度為僧尼,免其地稅徭役;此因當時貴戚富豪,往往借僧尼以避徭役,實為防弊而設。其立說也,或謂此舉與佛之慈悲,深相契合;或謂學佛在心不在形;而於佛教無少加以反對者。但道教之徒,因天子之迷信,遂從而附和之,以唐室祖先教為口實,排擊佛教,不留餘地;終至有武宗破佛之舉。
然玄宗雖崇道教,決非輕視佛教;蓋當是時,即善無畏、金剛智來弘密教之時代也。開元二十六年,敕天下諸郡,郡各建開元、龍興二寺:定國忌在龍興寺行禮;千秋節在開元寺祝壽;此二端足為玄宗兼重佛教之證。及武宗會昌五年,而破佛令行矣。
憲宗元和十四年,韓愈上表,諫迎佛骨,排斥佛教。時在荊溪、澄觀歿後,會昌破佛前二十餘年。憲宗覽奏大怒;流愈潮州。愈赴潮州後,頗親大顛和尚,似少聞佛法。然一般佛教者言,愈遇大顛後,深悔前非,則不盡可信。唯愈慨歎當時奉迎佛骨,謂三十年一開,其年必豐,近乎迷信;故雲:“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以入宮禁;乞以此骨,付之水火,以絕根本。”愈亦不得謂非痛快男子。柳子厚文章,與愈齊名,而頗信佛;白居易亦然;晚年禁止一切肉食。
會昌法難之起,由於武宗信道教之故。會昌元年,召趙歸真等八十一道士入宮,親受法籙;衡山劉元靖,亦深博帝之信仰,為光祿大夫,任崇玄館學士;二人共在宮中修法。有諫帝者。趙歸真更招羅浮山鄧元超人都,互相結納,以厚其勢;當時宰相李德裕亦助之。遂應道士之請,對於佛教,除長安洛陽各四寺、地方諸州各一寺外,悉毀壞之;僧徒則上寺二十人、中寺十人、下寺五人而外,悉令歸俗;毀寺之材木,以造廨驛;金銀則總交度支之財政官;鐵像造農具;銅像銅器鑄錢。武宗詔曰:“其天下所拆寺,還俗僧尼,收充稅戶;於戲?前古未行,似將有待;及今盡去,豈謂無時;驅遊惰不業之徒五十萬,廢丹無用之窒凡六萬區。”由此觀之:此舉在當時備極紛擾,誠非細故也。
當是時:非獨禁佛教也,景教、祆教、末尼教、伊斯蘭教等,亦被其厄。景教為耶穌教一派,西曆五世紀頃,希利亞之涅司特兒始行之。此人唱基督非神子說,故為一般耶穌教徒所排斥;在四百三十一年小亞細亞耶匪耶司之宗教會議被捕,流於阿兒美尼亞;其書悉被焚棄。但此教行於西亞細亞地方,漸經波斯來中國。在中國始傳此教者為阿羅本(西亞細亞人);貞觀九年來長安,迎於宮中譯經。京都造大秦寺;各州建景教寺以弘其教;拜阿羅本為鎮國大法主;其後有景淨等僧。景教流傳中國之次第,記於《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景教之景,碑文曰:“功用照彰,強稱景教。”蓋謂有照暗黑之功用曰景也。襖教為波斯之昨羅阿司特所開之拜火教;太宗貞觀五年,何祿傳入長安。當高祖時,長安已有建襖神祠之說;唐設祆正、襖祝之官,其盛可知矣。末尼教,亦波斯宗教;乃末尼(一作摩尼)氏所開;以祆教為本,而調和佛耶二教者;則天延載元年,拂多誕傳入中國。回教為謨罕默德所開伊斯蘭教;來中國年代不明,似在貞觀前後。經會昌之難,諸教皆潛,惟回教複行。
武宗十九年崩;宣宗立;廢破佛令。時值唐之末葉,宦官擅權,任意廢立天子;加以牛李之爭,朝廷紛擾不止;李德裕、牛僧儒爭擁政樹黨,互相軋轢,謂之牛李之爭。且藩鎮驕橫,不肯用命;經懿宗、僖宗、昭宗、至昭宣帝,唐遂亡於朱全忠;經五代之亂世,佛教終不能大發展;經典既失,人才亦稀,益陷於衰微矣。曆五十餘年,至後周世宗時,又下破佛令;顯德二年,禁止私自出家;廢寺院之無敕額者三萬百三十六所,存二千七百寺。民間之銅器、佛像,限五十日以內,由官司收買鑄錢;私藏銅五斤以上,不納官者處死。此即世稱“三武一宗之厄”之一宗也。五代諸帝中,周世宗較有力,領土較大;其他各地,為群雄所割據;故此厄僅其一部分耳。至如南方之吳越王,累代奉佛頗厚,其域內佛教甚盛。
吳越王始自錢鏐;後唐莊宗於同光三年賜玉冊金印,稱吳越王。傳錢瓘、錢佐、錢倧、錢俶,累代相承;錢俶之時,值趙宋之興,終歸於宋。吳越王領土之內,有天台山者,曆史上有名之大寺也;當吳越王建國時,適值天台十四祖清竦時代;鏐加以保護。俶尤崇佛,值天台義寂時代;俶子錢惟怡,與義通同時;此二人者:與佛教關係頗深。吳越王與天台之關係,俟後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