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神話中,時間和空間可以互換,時間觀就是空間觀。這種時間觀還體現為時間和空間“裹”為一體,以時統空,在這裏時間不是一維延伸的過程,而是無往不複的展開,其流動過程形成一種生命的節律,契合成大化流衍的節奏。
《山海經·海外經》四篇每一篇的末尾,都提到四方之神,即是:
(1)東方勾芒,鳥身人麵,乘兩龍
——《山海經·海外東經》
(2)南方祝融,獸身人麵,乘兩龍
——《山海經·海外南經》
(3)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
——《山海經·海外西經》
(4)北方禺強,人麵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
——《山海經·海外北經》
對於四神,中國人都十分熟悉,在《山海經》中,他們是顯赫的四方之神,但在《禮記·月令》古代文獻中,它們原本是四時之神:句芒是春天之神、祝融是夏天之神、蓐收是秋天之神、玄冥(亦即禺強)是冬天之神。正如詹鄞鑫先生指出的,四神名號的最初本義是指四時,故四神的名號,本來就是帶有明顯的四時物候時令的特征。其中,“句芒”意謂春天萬物萌芽、句曲而發;“祝融”又作“朱明”,意謂夏天陽光明,白晝盛長;“蓐收”意謂秋天萬物摧蓐,收獲之季;“玄冥”意謂冬天光照幽暗,萬物蟄伏。這也表明,四神原指四季,後來由於以四方配四時,才成為四方之神。因此,《海外經》中的四方之神同時也是四時之神,其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所表現的卻是春、夏、秋、冬四個時節。因此,《山海經·海外經》古圖所呈現的不是空間結構,而是時間結構。
除開將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對應一年中的四個時節以外,中國神話思維中,先人還根據太陽的運行空間軌跡,確立了朝、午、夕、夜四時。《淮南子·天文訓》中,對太陽一日的運行路線進行了記載:
日出於暘穀,浴於鹹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登於扶桑,爰始將行,是謂朏明;至於曲阿,是謂旦明;至於曾泉,是謂蚤食;至於桑野,是謂晏食;至於衡陽,是謂隅中;至於昆吾,是謂正中;至於鳥次,是謂小還;至於悲穀,是謂鋪食;至於女紀,是謂大還;至於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馬,是謂縣車;至於虞淵,是謂黃昏;至於蒙穀,是謂定昏。日入於虞淵之汜,曙於蒙穀之浦,行九州七舍,有五億萬七千三百九裏。
這裏的“暘穀”、“昆吾”、“虞淵”、“蒙穀”分別是太陽一日運行的四個點,即空間位置,而“晨明”、“正中”、“黃昏”、“定昏”是太陽運行的四時,即是朝、午、夕、夜。由於“四點”與“四時”與太陽的運行相吻合,所以它們各自也是相互認同、相互轉換的。這樣,太陽從東方升起即為朝,至最高點南方即為午,至落入地平線西方即為夕,轉入地下北方即為夜。朝、午、夕、夜四時正好與東、南、西、北四方吻合對應。
由是得知,時間、空間概念的形成,都是以先民根據對太陽的觀測,將太陽運行位置抽象化的結果。根據太陽運行軌道的不同位置,先民們分辨出東、南、西、北四方,認識了春、夏、秋、冬四季和朝、午、夕、夜四時,且認為四方與四季或者四時是相互認同和相互轉換的,由此產生一係列神話。而在神話的產生與流傳過程中,又或先或後的加入了四方之神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四方神獸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又派生出四方天帝——太皞、炎帝、少昊、顓頊,從而形成一個完整的時空轉換中國神話的宇宙模式。
中國神話中,東、南、西、北四方位對應著春、夏、秋、冬四季及朝、午、夕、夜四時,這是時空混同或者說時空互換的宇宙模式,而伏羲神話中,伏羲“仰觀於象”作八卦、八卦的陰陽爻畫及卦畫也都是這一模式的體現。八卦中每卦有六爻,每一爻都有一個“時位”,既體現時間,又體現空間,是時間與空間的合一。此外,我們從先天八卦的卦意中也能看出離、乾、坎、坤與朝、午、夕、夜吻合一致的關係。“離卦,兩陽夾一陰,為朝日之象,象征朝陽冉冉升起於東方之狀,因它初露地平線,天空還處於白晝與黑夜的過渡狀態,故卦象畫成陽中含陰,為朝時。乾卦是三陽重疊,為日中之象,象征正中太陽當頭照之狀,因時值中午,豔陽高照,光線強烈沒有一線黑暗,故卦象畫成是三陽重疊,為午時。坎卦,兩陰夾一陽,為日落之象,象征落日薄暮於西方之狀,因時值黃昏,暮色四起,卻又尚有一段光明的時間,因此,卦象畫成一陽為眾陰包圍之象,為夕時。坤卦是三陰重疊,為日入之象,象征太陽正入地底下之象,因天空一片黑暗,缺乏光明,因此卦象畫成是三陰重疊,為夜時。”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八卦的時空對應認同關係:離為東對應朝,乾為南對應午,坎為西對應夕,坤為北對應夜。八卦符號所蘊含的內容及其象征意義都是與時空有關,這種時空觀也是混同的,時間與空間可以相互轉換。
滿族《天空大戰》神話體係也體現了時空合一的特點。太陽女神阿布卡赫赫是在“天水相連處”的水泡裏出生的,“在水珠中可以看到她的七彩神光”,顯然這是一幅日出東方水麵的圖景。因此,阿布卡赫赫的出生正是黎明的象征;從阿布卡赫赫身上裂生出的臥勒多,性烈如火,司掌明亮,正是正午時分,太陽運行到天頂日光充足,氣溫高熱的表現;從阿布卡赫赫另一裂生妹妹巴那姆赫赫,性酣,嗜睡不醒,這是正午過後即是黃昏時分,太陽的生命力衰退,傍晚嗜睡的現象,這三位女神共同構成了白晝的神話。而敖欽女神變成的耶魯裏惡神則具有黑夜的特征:她久居黑暗的地下,出現時就攪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黑水橫流,顯然,她是夜的隱喻。而這四位女神同時又代表著春、夏、秋、冬。太陽神兼春神的阿布卡赫赫戰勝冬神耶魯裏以後,她派身邊的四個方向女神下來給人類指點四方向:西、東、南、北,至此,形成了滿族以太陽為坐標建立的時空秩序。
不僅是中國神話,在世界許多民族與地區的神話中也都體現了時空互換的最明顯特點,這已經為人類學家們所證明。正如卡西爾所說:“如果試圖追溯神話這種原始時間怎樣變成實在時間,變成序列意識的過程,我們就會發現……時間關係的表達也隻有通過空間關係的表達才發展起來,兩者之間起初沒有鮮明的區別,所有時間取向都以空間定位為前提。”[1]在此基礎上,卡西爾指出,原始民族常常通過空間的劃分來標示時間,如將天空分為四個部分:東南西北,並將這四個方位轉換為早晨、中午、黃昏、夜晚,他以祖尼人為例,祖尼人將空間劃分為七個區域,東西南北上下,再加上中央,其中以東方為秋季,南方為夏季,西方為春季,北方為冬季。在這裏,我們發現,祖尼人與中國神話中的時空觀十分相似,隻是由於所在的地理位置的不同,使得空間所對應的季節和中國有所不同。但是,很多民族與地區,神話時代之後便對時間與空間有了明確的劃分,如古希臘,但在中國,時空合一卻長期保存在民族的思維結構之中,這是中西方在時間觀念上的重要差異。
時間與空間合一的神話思維與意象,經過長期的發展成為了中國文化的基本宇宙觀念。“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曰宙。”中國人把世界稱為宇宙。在這裏“宇”是空間,由東南西北和上下構成;“宙”是時間,是過去到現在時間的一維延伸。時間和空間合一就構成了中國人的宇宙觀。但中國人更重視時間,強調以時間統領空間,而非空間統領時間,用《管子》的話說就是“宙合”:
天地,萬物之橐也,宙合有橐天地。天地苴萬物,故曰萬物之橐。宙合之意,上通於天之上,下泉於地之下,外出於四海之外,合絡天地以為一裹。散之至於無間,不可名而出。是大之無外,小之無內。故曰有橐天地。其義不傳,一典品之,不極一薄,然而典品無治也。多內則富,時出則當。而聖人之道,貴富以當。奚謂當?本乎無妄之治,運乎無方之事,應變不失之謂當。變無不至,無有應當,本錯不敢忿。故言而名之曰宙合。
——《管子·宙合》
在這裏,管子先說天地,然後說時間,天地包裹萬物,萬物都離不開時間,所以時間是無處不在,因此我們要重視接納時間。同時,天地萬物還隨著時間的流逝發生著變化,我們要應對這些變化,就必須掌握時間,掌握了時間才能完備,重視完備才能得當,因此,人類必須依附大自然,依靠時間的變化才能保證我們的生存。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春秋戰國時期,春夏秋冬四時已被廣泛地運用於天文曆法,並滲入那個時代的文化觀念之中。當時,人們崇拜四時,以四時指代天地,效法四時就是效法天地。因此,《周禮》有天宮、地宮、春宮、夏宮、秋宮、冬宮六部分,在這裏,四時獲得了和天地比肩的地位。《淮南子·時則訊》說:“製度陰陽,大製有六度:天為繩,地為準,春為規,夏為衡,秋為矩,冬為權。”《中庸》曰:“君子以時中。”《周易·乾·文言》載:“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因此,農耕、國政、教化、醫療乃至人的行為方麵,都要與時間相契合。故春主祭祀鋪民之事,秋主殺伐之事,殺伐若在春則不順。而在醫學領域,中醫的開藥方其實就是開的與時間的對應關係。
同時,中國文化中這種與空間互換的時間,又不隻是一維延伸的過程,而是與人與自然萬物的生命聯係在一起,是無往不複的生命過程。《呂氏春秋·圜道》曰:
天道圜,地道方,聖王法之,所以立上下。何以說天道之圜也?精氣一上一下,圜周複始,無所稽留,故曰天道圜。日夜一周,圜道也;月躔二十八宿,軫與角屬,圜道也;精行四時,一上一下,各與遇,圜道也;物動則萌,萌而生,生而長,長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殺,圜道也;雲氣西行,雲雲然,冬夏不輟,水泉東流,日夜不休,上不竭,下不滿,小為大,重為輕,圜道也;黃帝曰:帝無常處也,有處者,乃無處也,以言不刑蹇,圜道也;人之竅九,一有所居則八虛,八虛甚久則身弊,故唯而聽,唯止,聽而視,聽止,以言說一,一不欲留,留運為敗,圜道也。一也,齊至貴,莫知其厚,莫知其端,莫知其始,莫知其終,而萬物以為宗,聖王法之,以令其性,以定其正。
在這裏,《呂氏春秋》認為,圜道運行是整個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基本規律,天體運行,四時變化,生物的萌、生、長、大、成、衰、殺,雲氣西行,水泉東流,人的生老病死,“圜周複雜,無所稽留”,“日夜不休”,“無始無終”,無不符合圜道的規律。《周易》、《老子》、《莊子》等對時間運行規律的認識,也都殊途同歸,把宇宙間自然萬物與人類社會的運動看作是一種圓周旋轉、生生不已的運動。因此,我們可以說大自然這種有規律的運行是建構人類社會秩序的基礎與基石,“這種秩序保證了那種支撐著生命和心靈,並成為全部知識和安全的基礎的生態的和生物化學過程的穩定性。”[2]
卡西爾說:“對神話來說,沒有時間‘本身’,沒有永恒的持續,也沒有規則性的重視和連續,隻有個別內容的構造……時間整體被類似於音樂小節線的界限劃分開。”[3]通過時空的認同與互換,中國先民先是認識了春、夏、秋、冬,《尚書》中還出現了夏至、冬至、春分、秋分四個節氣,《呂氏春秋》增為二十四節氣,西漢孟喜還提出七十二候的說法,即將二十四節氣中的每一節分為初候、次候、末候,每候大約五天。這種劃分,使得中國人的自然生命以節奏的形式契合於宇宙的時空之中,時間呈“節”的運動,而人也“節之順之”,時令、物候、人情、世事等,都在時空的大氣場中契合成大化流衍的秩序律動。因此,人類必須遵循和接受自然的“指導”,並從中尋找和確立自身的價值意義和道德規範。正如羅爾斯頓所說:“並不僅僅把自然視為一個純粹的自然事實的領域,它還是一個自然價值的領域,它有其自身的完整性;它是能夠、也應能夠與之心神交會的。此外,‘遵循’自然的概念比遵循藝術、音樂或運動更深沉,因為在這種遵循中,我們通過敏感的觀察而發現並引進了某種非人類的價值。”[4]
[1] [德]恩斯特·卡西爾:《神話思維》,黃龍保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第121頁。
[2] [美]霍爾姆斯·羅爾斯頓:《環境倫理學》,楊通進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第29頁。
[3] [德]恩斯特·卡西爾:《神話思維》,黃龍保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第122頁。
[4] [美]霍爾姆斯·羅爾斯頓:《環境倫理學》,楊通進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第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