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有係統的思想的產生,以孔子為最早,因而,中國思想史應該從孔子著筆;但是,孔子的思想,是基於更古的中國的民族信仰而產生的,所以,在敘述孔子的學說之前,先講一下中國古代的民族信仰。
要說明中國古代的民族信仰是怎樣的東西,在文獻很少流傳的現在,頗為困難。從種種的方麵綜合起來看,我以為,“人盡由天生”這思想,是中國古代民族信仰的中心。《孟子·萬章》中,引據殷代名臣伊尹的話說,“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大雅·烝民》詩中歌詠的“天生烝民”,這些,都是古代中國人都相信“人盡由天生”的證據;他們以為人的祖先是天。“天”字,是“大”字上麵畫一線的字,“大”是描畫人伸開兩隻手,撇開兩隻腳而立著的形狀的象形文字,原本是“人”的意思,在它的上麵畫一線的“天”字,是表示蓋覆人之上的天空的。但是,當作人類的祖先的天,並不是蓋覆我們之上的天空,而是在天空中支配著下界的帝或上帝的意思。(1)“帝”字的最原始的形態,是“2”或“1”,原本是描畫草木的花散落之後結了的果實的,因為這果實不久便成了藏匿著發生草木的種子的地方,所以,轉而顯示草木發生的根源,後來,再一轉,似成了顯示人類的祖先的了。在周代的銅器中,有刻著“2己、祖丁、父癸”的,這銘文中的“2”字,便是“帝”字的原始形態,是父祖所由出,即人類最初的祖先的意思。“帝”字是人類最初的祖先的意思,這就“禘”字來看,也很明了。“禘”,是在“示”的右邊加以“帝”的字,是祭帝的祭祀的意思;據《禮記·大傳》中說的“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便可以明白,其祖之所自出,即人類最初的祖先,是帝。如此的“帝”字,是顯示人類的始祖的字,“天”字是顯示蓋覆我們之上的天空的字,兩者顯示著全然不同的概念;但是,中國古代的民族,相信帝是天上的神明,因為“天”與“帝”的古音是相同的,所以,有人類的始祖的意思的“帝”往往用“天”字來顯示。因而,天生人類的意思,便成了“在天上的帝的後裔便是人類”的意思了。
《周書·呂刑》篇中,載著從前苗民製五刑,虐無辜的人民,人民訴於上帝,上帝憐惜庶民無罪而被虐待,命重黎斷絕地天的通路,壓抑苗民的神話;依據這神話,以為從前上天與下地之間有著交通,地上的人也可以登天與天上的帝講話。據《國語·楚語》,楚昭王曾經引用這神話,心裏懷疑從前的人連天上也能登得去的嗎,便把這神話問他的臣子觀射父。觀射父對於這神話,下了別的解釋,來回答昭王。平心而論,細讀《呂刑》的文章,我以為昭王所思考的解釋實是對的,在日本的古代神話中,也講著地上的群神與天上的群神互相往來,與這神話正類似。如其這個假設沒有多大的錯誤,那麽,中國古代的民族相信人類是上帝的子孫,由於這種神話,具體地解說了《大雅·生民》中,歌詠薑嫄履帝跡,上天見帝而生後稷的神話,不是可以看作這神話的一個例子嗎?
古代的中國人,以為人類的始祖是帝或天,相信人都是由天而生的,這,已在上麵敘述過了;但是,他們又以為,帝或天常常降其子於地下,導治下民。他們用“天子”的名稱,稱呼主權者,便是因此。所謂“天子”,是奉上帝的命令,為導治生民,而由天降生的人的意思吧。依從天命以導治生民的天子的責任是:第一,率領生民,祭祀他們的始祖的帝;第二,常常忖度天意,不違反天意地導治生民。為了實踐第一個目的,行禘祭;為了達到第二個目的,行龜卜。在《國語·魯語》中,有:
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後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2) 這些話,是表示為了第一個目的,從前的王者,都以其祖所自出為帝而祭祀的。在河南湯陰縣附近殷墟,發掘了無數的龜甲,這是證實了為了第二個目的而行龜卜的。(3)
所謂龜卜,是燒了龜的甲,由其裂紋,以判斷吉凶的占法;古代的中國人,當決定祭日的時候,出發戰爭的時候,出發田獵的時候,應預知天候的時候,決定其他各種重大的事情的時候,都謀之於龜卜。最尊重這龜卜的時代,似是殷代;龜卜為什麽能夠把天之所命告與人知,卻不能說明。也許是,在人智未開的古代,用這種因襲的方法,以得到安心,也未可知;到人智漸開,對於龜卜便發生了疑問,而要求合理的說明,這實是當然的事。於是到了周代,一般的社會還是依據前代的遺風,尊重龜卜;但是,在知識分子之間,比諸尊重龜卜,卻以為人們由於自己的內省,更能忖度天意。因為人是天之所生,在人們的素質中具備著天的素質,所以,人,可以由於內省,直覺到天意之所存。
《尚書·周書·康誥》篇中,有:
王曰:“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往盡乃心,無康好逸,乃其乂民。”
的一節,所謂“天畏棐忱”,一是天德輔誠的意思,把這句話和下麵的“往盡乃心”這一句一並來看,我以為:這篇文章的作者,以為在人心中,先天地寄宿著天之所命,所以,人內省了而不自欺,能夠直覺到天命。又在《康誥》篇中,有“汝丕遠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訓”,也正是明證了上麵的解釋並不錯誤,因為《康誥》篇是周公平了三監之亂以後,想封衛之康叔於殷之故土的時候,諭知康叔的話;根據這番話,可以知道周公已經認識了人心的內省比龜卜更有意義。《大雅·烝民》詩中說:
天生烝民(眾民),有物有則。民之秉(順)彝(常性),好是懿德。(4) 這也是歌詠在人心中,是先天地具備著道德性的。由這一點來看,可以明白:周初的詩人也以為,人由於內省,能夠忖度天命之所在。總之,在殷代以前,似都以為,人是天之後裔,應該依從其始祖上帝之命的——帝之命是可以專在龜卜中知悉的;進了周代以後,似乎進一步了,他們以為,人都是上帝(即天)生的,人心中先天地寄宿著天之命,所以,人各自內省其心,如不自欺,是能夠隨順天之命的。
我們上麵已經說過,周代初年的人,以為由於內省,能夠直覺天命之所在。那麽,他們到底以怎樣的東西,當作天所命的呢?《周書·康誥》篇中說:
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治)厥父事,大傷厥考心。於父不能字(慈)厥子,乃疾厥子。於弟弗念天顯(天法),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釋子)哀,大不友於弟。惟吊茲不於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常性)大泯亂。
這是說,人類行為中最壞的,是不孝與不友,如其父子之間沒有了孝,兄弟之間失卻了友情,這不單是法律上的罪人,甚至於連天所賦予人類的彝倫(即常性)都滅卻了。由這些話來推測,《康誥》篇的作者,似以“孝”與“悌”的兩德,當作天之命。如此尊崇地考量“孝”與“悌”,是因為人類由於內省而感到的最真純切實的情感,第一是親子的愛情,第二是兄弟的友情吧。總之,周代初年的聖賢周公,基於中國古代的民族信仰,以為人類是由天而生的,隨順天的命令便是道德;其次,以為這天的命令,在人類固有的性情中,是先天地賦予了的,所以,人,由於盡誠地內省自己,能夠直覺到天的命令;最後,自己內省了,經驗到最真純切實的情感,第一是親子的愛情,第二是兄弟的友情,所以說,“孝”與“友”是道德的根本。這周公的所謂道德,是成了後起的孔子的道德觀的先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