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紅豆的畢業季,不同於其他畢業生們的匆忙淩亂,她一切如常,隻不過是從宿舍搬去了蘇沐給她租了房子。

而蘇沐臨近考研,時間益發緊張,壓力隻增不減。

他越來越沉默,所有的精力全都埋進書本裏去——連喜怒哀樂都吝於表達。

偶爾也會租房留宿,但都是在挑燈夜讀。

卻因在租房的小區,遇到個打扮時髦的妙齡女郎問路,估計是見他一身的書卷氣,人家多跟他說了幾句話——方紅豆又發了瘋。

他一時安撫不下,心下也是疲倦萬分:“紅豆,你到底想要怎樣?”

“怎樣?你一整天裏連句囫圇話都不跟我說。卻能跟個不知哪裏鑽出來的狐狸精聊那麽久!你說我想怎樣??”

這種情形,已經出現過太多次——她對他的不安和控製愈發變本加厲。

盡管他為此辭去了班級職務,摒棄了所有社交,除了書本,日常安靜到猶如一粒沙礫——可她卻益發易暴易怒,歇斯底裏。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雖然他明明心裏也清楚,她為什麽會如此。

這天晚上,她伸手按滅了他書桌上的台燈。

他愣了愣,合上書本,走去床頭,攬住她肩頭:“最近壓力有些大,有些忽略你,對不起。”

她剛剛洗了澡,垂在肩頭的發絲還些濕漉漉的。人不吭一聲,往他懷裏依偎去,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兩人擁吻在一起——

但這份繾綣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喘著氣,彈簧樣的彈開。

女孩的臉紙一樣的白:“為什麽?我就這麽叫你惡心嗎?惡心到讓你連碰一下都忍不了?”

他搖頭:“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你告訴我,蘇沐。”

她站起身,走向他,眸中烈焰焚燒,“三年了,我們在一起三年了……哪怕是片刻的時候,你有愛過我嗎?蘇沐?”

他張著嘴,口不能言。

“你恨我的。是吧?因為你是我強迫來的,你每天不得不麵對我守著我,一天又一天,其實你早就厭煩透了!早就想擺脫了!我說的對嗎?”

“因為我,你不能和自己喜歡的女生在一起。你……”

她嘴唇顫抖,“……每次親我的時候,腦子裏想的,都是她吧?”

他無可奈何到,徒增一種全身的無力感:“紅豆……”

“可你為什麽不說!!你為什麽從來不說!!”

她情緒肉眼可見的徹底失控,“三年了!你一句話都不說!就為了怕我尋死嗎?所以你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強迫自己跟我在一起!!”

“蘇沐,你不累嗎?有時候,我都替你覺得累。”

她湊過來,盯著他的眼睛,眸光瀲灩而詭異,輕聲,“其實,我也累了。而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

他喉結滾動,不由自主吞咽下一口口水。

“你隻要跟我說,請放過我。我方紅豆以後,就……再也不會糾纏你。”

他動了下嘴唇——不得不承認,這真的很誘人。

他本來認為自己對她強烈的控製欲早已習以為常,但隨著時間的延長,隨著考試時間的臨近——那種如影隨形的壓迫感和窒息感,的確令他感到煩悶到無處招架。

她安靜的看著他,等他開口。

卻是蘇沐心中很清楚——她其實最需要的,並不是“放過他”。

而是“愛她。”

但一時間的僥幸,還是詭異的占去了上風。

“紅豆,”他歎息,“放過我,隻要一小會。行嗎?”

她點點頭,臉上無波無瀾,平靜的上床去睡了。

他卻心中忐忑,直到也上床擁住她,她很乖順的窩在他懷裏,像往常一樣輕啄他的下巴。

黑暗裏的窸窸窣窣,甚至為了彌補,他比之前更近了一步,嚐試著和她親熱。

他汗水涔涔,而她齒尖咬著嘴唇,緊緊的攀著他,唇間溢出小聲的破碎呻吟。

最後,她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自以為再次度過一次危機的他,指尖輕輕撩開她汗濕的額發,在她額前,安心落下一個吻。

這一夜,他睡的很安穩。

安穩到一覺天亮,懷中空空如也。

方紅豆跳湖自殺——隻不過這一次,她成功了。

從警方回到學校,每一個遇到他的人,都眼神閃爍——

之前,他們羨慕他;

後來,他們憐憫他;

而現在,他們皆眼神複雜,說不出是憐憫更多,還是厭惡更多。

隻不過,他對這一切,都已經不在意了。

他被確診為重度抑鬱,有嚴重的自殘傾向——父親派人將他接回金陵,草草塞進一家精神病院。

這個兒子,從來都是他的汙點——既叛逆,又懦弱,永遠的扶不上牆。

蘇沐在這間醫院待了整整大半年,徐羊千辛萬苦的跑來看他,身邊跟著趙嶼。

他們為了找到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蘇沐,我們該怎麽幫你?

無人是你的上帝,能救贖你的,唯有自己。

他們幫他聯係到了舅舅,舅舅直接跑到他爸的大學施壓,一直想甩掉這個燙手山芋的父親終於肯為他做重新評估——評估結果,他可以出院,但需要終生服用抗抑鬱藥劑。

以及,他既已成人,出院後父子倆再無任何幹係——

他同意了。

他為之奮鬥了三年的燕大,早已付諸流水——

徐羊問:往下你有什麽打算?

他笑了笑。

他曾經以為,她是他的理想——但後來發現,他的愛,早已在別處。

而她身後站的那個男人,他們,才是彼此的理想。

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真心為她高興。

“我想回去老家看看,我媽給我留了東西——然後,也許會考慮出國。”

他媽留下的遺產不多,全都變賣後供他出國留學差強人意,但也勉強湊活。

畢竟,他還能打工。

他帶著當初姥爺送給他的四個字——“盡力而為”,踏上了異國求學之路。

他就讀西班牙塞維利亞大學,主修醫科心理學——期間,做過各種兼職:中文老師、代購、保險,導遊、筆譯、口譯……

他總是很忙,忙到一天裏幾乎沒有空閑能停下來想別的。

除了繁重的學業,剩下的,就是得賺錢養活自己。

有時候疲累到趴在桌上就睡著了,隱約中感到有人就坐在他身側,推過來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豆薏仁湯。

他懷念那個味道。

等到失去,才懂珍惜——人那,總是如此。

好在,救人,就是救己。

最終取得心理健康碩士學位的蘇沐,因語言關係,加入了國際紅十字會,頻繁出沒在南美地區。

毒品、黑幫、政治,以及暴力——這世間的悲喜並不相通,卻也讓他看到,自己那點所謂的“淒慘”,根本不值一提。

墨西哥的聖瑪提奧發生7級地震——蘇沐跟隨紅十字會救援隊抵達周邊城鎮,準備作為先遣隊,乘直升機進入災區。

在那裏,他遇上了一位老熟人。

她一身風塵仆仆,背影卻堅定沉靜,正在大口大口的吞咽手裏的玉米餅——

他沉吟片刻,終於走上前去:“ Excuse me,please follow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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