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明明滅滅, 周書禾甚至可以看到他臉上細小的絨毛,而祁遇怔怔地看著她,半晌後才蹦出兩個字來:“不是。”

“什麽?”

他眼眶發紅, 不知怎麽的突然著急起來,耿著脖子說:“我不是在算計你, 我不會算計你的。”

“……”

什麽啊。

周書禾哭笑不得,湊上去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燒得厲害, 拿起枕邊的布巾浸到水盆裏,邊擰水邊柔聲哄他。

“我知道, 你喜歡我嘛,所以你不會算計我,你對我很好很好的。”

冰冰涼涼的布巾觸碰滾燙的額頭, 祁遇這才安靜下來,悶悶地“嗯”了一聲。

從小的時候起, 他每次發燒像是會變傻一樣,老老實實說什麽是什麽,周書禾從前就喜歡逗他玩,等他好起來再一點點講給他聽,還掰著指頭威脅說要告訴所有人,常常讓祁遇敢怒不敢言。

現在她當然沒那麽壞心眼了。

周書禾悶笑著收回手, 走到衣櫃前拿出一套中衣, 又回到他身邊:“你流了很多汗,這樣悶著不好,我給你換一下衣服好不好?。”

祁遇的視線一直跟著她, 聞言堅決地搖搖頭:“不好。”

周書禾感覺自己跟個老媽子似的, 溫柔耐心循循善誘:“為什麽不好?我會輕輕的, 保證不痛哦。”

祁遇皺眉:“不是這個。我昨日騎了馬,又去小廚房找你,煙塵很大,後來那個執杖刑的春凳也不幹淨,我一直沒有沐浴,好髒。”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下子瞪大眼睛,伸出手試圖推開她:“你離我遠點。”

傷到骨頭的正是這隻手,微微一動就勾連起鑽心的痛來,他麵色唰的慘白,冷汗直往外冒。

周書禾被嚇了一跳,怕他再隨便亂動,連句為什麽都不敢問,自己主動往後退了一步。

”再遠點。”祁遇不滿地說,“到書桌那裏去。”

“……”

周書禾看了眼書桌,那是整間屋子離床榻最遠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氣,反複告誡自己,若前世今生加起來,她已經是能做祖母的年紀了,犯不著跟尚未及冠的小屁孩斤斤計較。

“好的。”她擠出一個微笑,踩著重重的步子行至書桌前,甜蜜地說:“那麽小遇哥哥,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麽把我趕到這麽遠的地方了麽?”

祁遇對她的這句稱呼頗為受用,含蓄地點點頭,剛準備回答她,卻又忍不住皺眉。

“我沒沐浴,這幾年身上很容易不好聞,不想讓你知道。”

周書禾身子一僵,霎那間失去言語。

心髒泛起一陣尖銳的疼痛,她咬住下唇,忍不住抬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胸口,卻怎麽也止不住那骨寒冰似的刺冷。

她早就不是那個十幾歲小女孩了,走南闖北那麽多年,最後又定居在了京城,她又有什麽是不清楚的呢?

京中有那麽多男人、女人和閹人,他們都是她點心鋪子裏的客人。

有人嬉笑怒罵,有人含羞竊笑,還有人愛吃她的點心卻不敢就太多茶水,即使手中有權,亦怕惹人恥笑。

這種人最好不要騎馬,外出盡量少喝些水,要經常沐浴才能維持整潔體麵,所以他們很難得到體麵。

祁遇可以用思想武裝起自己精神上的壁壘,但肉|體上的創口絕非人力所能左右,平日裏他尚且能夠守住這樣的殘缺,可在傷病麵前,吃喝拉撒都是難事,尋常人都要忍受羞恥,更何況是他。

為什麽偏偏是他。

她久久沒有出聲,這邊祁遇轉頭把自己的臉埋進枕巾裏,悶悶的聲音從棉花布料裏傳來。

“我說吧。你雖然喜歡亂跑把自己弄得邋裏邋遢的,卻又喜潔,知道了我不好聞就不想跟我講話了。你還是先回去吧,過幾天我就好了,保證會幹幹淨淨地去找你。”

淚水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周書禾很想放聲哇哇大哭,哭到父母兄妹都來安慰她問她怎麽了,哭到祁遇焦頭爛額,主動跑來向她道歉,說對不起,他不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不可以剜她的心。

但是她沒有。

應該不可以的那個人是她,她不可以再任性、冷漠、無情無義,不可以躲在祁遇身後守著自己的一方安寧,不可以再讓他一個人難過了。

她盡量放緩聲音,不讓人聽出喉嚨裏的哽咽:“什麽話都讓你說了,合著我又邋遢又潔癖唄。再說了你還把大白送給我了呢,她、她染了耳蟎,頭上臭臭的,可我隻會心疼、給她好好治病,根本不會嫌棄啊。”

祁遇不高興地哼道:“那是你喜歡她嘛。”

“那你覺得,”周書禾頓了頓,“你覺得我喜歡你,比喜歡一隻貓要少麽?”

天色早就徹底暗了下來,輕薄的烏雲掩不住月華,冷冷地照在每個男人、女人和閹人的屋簷上。

床單被祁遇抓得皺成一團,他幹脆把腦袋別向了另一邊,若不是腿上太痛實在沒法使勁,他甚至還想貼到牆邊,距離周書禾越遠越好。

“喜歡大白可以讓你心情很好,但喜歡一個閹人就是恥辱了,會讓旁人輕賤你的,即便是春葉那樣忠於你的人,也會下意識看輕你。”

他是這樣說的。

他竟敢這樣說。

周書禾掌心被自己掐出血來,她一步步走向對麵的床榻,每走一步,塌上的人都會微不可察地輕微顫抖一下,直到她蹲下身子趴在床邊,很輕很輕地把頭依在他的肩背上。

“你怎麽會是恥辱?明明是我太貪心了,我想要的東西很多很多,想要父母康健,想你我都能活得好一點,我從來都沒有不要你,我隻是……”

她不想被祁遇聽見哭腔,停了好半天才繼續開口說話:“你是我的天上月,我隻不過是得不到你,又怕丟人,才說是自己先不要你的。”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嘛,”周書禾忍不住自嘲地笑出聲來,將流不流的鼻涕被她撐出了一個泡泡,她沒有在意,用衣袖胡亂擦去,“我說你讀那麽多書,怎麽連這個故事都沒聽過呀?”

祁遇沒有說話,被她觸碰著的那邊肩膀僵硬得像塊石頭。

周書禾自哭自笑,其實也不一定非要他回應什麽,但她不想離得他遠了,遠一分一毫都不行。

月上中天,春葉在屋外焦急地踱來踱去,不知道又是誰先招惹了誰,靜謐的夜裏,傳來她和譚湘壓低嗓子的爭執聲。

晚風掩蓋低語,她隻聽到滿室寂靜。

眼前是祁遇亂糟糟的後腦勺,她輕輕拽出他一小撮發絲,卷在手指間繞來繞去:“你理理我啊,再不理我就要生氣了。”

趴臥在**的人有些不安地動了動。

“我沒有不理你,隻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周書禾也不想強求,兀自思索片刻,認真地說:“這樣吧,我和你說話,如果問了問題你回答就行,不用特地說別的,但也不能讓我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會讓我顯得好蠢。”

“好。”

“唔……我昨日午前去了一趟南苑,給大白辦納貓契,那邊的掌事張歡好像認得你。”

“是,”祁遇應道,“他是個好人,以前在南苑一直很照顧我,對其他寺人也都很好,就是特別愛瞎操心。”

他想了想:“譚湘不太領情,說他照顧我們跟照看幼崽似的,囉囉嗦嗦個沒完。”

不知怎麽的,周書禾突然像是被戳中笑穴一樣嗤嗤笑出聲,床板都被她帶著震動起來。

祁遇有些納悶:“我說了什麽好笑的事麽?”

周書禾邊笑邊搖頭,又想到他別過了腦袋看不到,隻好坐正,撈起床邊的水杯喝水順氣,好不容易慢慢平複回來,這才開口解釋。

“那日我去聘大白,他也是囉嗦了半天,說宮裏不興納貓禮,我麵上灑脫,說這該是他拿的,心裏卻肉疼得緊,畢竟那可是上好的明前龍井。可我也是有身份的人嘛,送出去的東西哪能拿回來,便隻好作罷。”

“現在聽你這麽說,又覺得如果你真是他照看的小貓小狗就好了,隻要茶葉、糖果和一串小魚幹,頂多我再多給你做些好吃的就能把你聘走,真好啊。”

她沉浸在自己想象中那隻毛茸茸的祁遇貓貓裏,忍不住地發笑,雙手抱臂趴到他身邊,拉長聲音說:“你說是也不是?”

一陣春風吹過,窗邊紅櫻簌簌抖著花瓣,周書禾伸出手,把薄被的一角往祁遇頸邊掖了掖。

“你別說這種話,”祁遇僵著身子,連聲音都崩得緊緊的,“會被旁人恥笑的。”

她突然啞了聲,一時無言,倉促地笑了笑:“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旁人的看法。”

祁遇搖頭,感覺自己的腦袋像生了鏽的盔甲一樣動彈不得,他向來聰穎,這會兒卻想不出來要怎麽回答她,但又謹記著不能讓周書禾生氣。

於是他慢騰騰地轉過來,高燒之下,那雙眼睛像是蒙了一層潮濕的水霧。

沒有什麽巧思了,能言善辯的喉舌和頭腦一起燒做一團,他很久很久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到什麽就能說出口。

祁遇說:“可我討厭旁人看輕你。”

在搖曳的燭火之下,周書禾認真地注視著他的麵孔,突然有了一絲奇特的明悟。

常言道“君憂臣辱、君辱臣死”,雖然她與祁遇並非君臣,但在二人的關係中,隻有她周書禾的尊貴,才能讓祁遇不覺得恥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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