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覺得, 當然還是活著比較好嘛。

午後陽光斜斜刺進屋裏,亮得晃眼睛,寄月拉上雕窗前的簾幔, 這才覺得舒服了許多。

祁遇的紅豆糕做得差強人意,隻能算勉強入口, 一手鯽魚豆腐湯卻是青出於藍,比周書禾這個專業廚子做的還要鮮美。

魚處理得很幹淨,除了內髒, 連內腹部的一層黑膜和貼骨之血都去掉了,再用豬油煎至兩麵金黃, 最後在旺火下加剛燒好的滾水,這樣做出來的鯽魚湯湯白味醇,不雜一絲魚腥。

盛夏晴天, 美食佳人,周書禾兩條魚下肚, 胃裏被熨得暖暖的,她有些犯困,但又不願意離開,單手托著臉,看祁遇用筷子給她細細挑出魚刺。

她一直想要過好日子,今日卻恍然覺得, 這就是最好的日子。

“祁遇。”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 笑道:“怎麽了?”

周書禾把另一隻手也撐到桌子上,雙手疊在下巴下麵,沒話找話:“挑魚刺好玩麽?”

“……”

守在門口的春葉時刻保持警惕, 一直直豎著耳朵聽屋裏的動靜, 準備在娘子欲行不軌時衝上去遏製, 此時聽到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也不免有些茫然,卻見祁遇神色自如地跟她聊了起來。

“還可以,不過好不好玩倒是其次,唔——主要是我很享受這種在休沐日也要幹活的狀態。”

周書禾聞言哈哈大笑,一時不察笑岔了氣,又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叫喚了起來。

祁遇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大步走到她身邊,半跪下來緊張地問:“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麽?”

暖風揚起簾幔,一束陽光透過簾幔的縫隙,輕柔地揚在他身側,空中細小的塵埃被人驚擾。周書禾捂著肚子低頭看他,心髒像是被溫水浸泡了很久,又暖又皺巴,她忍不住伸出手,撫去眼前人眉心緊蹙的豎痕。

祁遇僵了一瞬,忍住沒有避開她的手:“別鬧,你懷有身孕,肚子難受不是小事,半點馬虎不得。”

她笑笑:“隻是岔氣了而已,你與其這樣小題大做瞎緊張,不如幫我揉揉。”

指尖從眉心起,順著眉骨慢慢滑到側臉,周書禾掌心捧起他的麵頰,笑眯眯地看著他:“祁遇,幫我揉揉吧。”

她垂眸直視著他的眼睛,兩人都沒有言語,可能隻是須臾間,又仿佛過去了許久,她才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好”。

腹部傳來溫暖的觸感,周書禾低下頭,把前額抵在祁遇頭頂蹭了蹭,舒服得快要睡過去。

這真是……最好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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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冬來,一晃眼就到了十月十五,正是太後六十歲壽辰。

周書禾如今身懷六甲,早些時候的惡心作嘔通通消失不見,隨著食欲越發高漲,反而又得控製著進食,以免胎兒過大影響生產。

她不是第一次做母親,整個孕期雖然辛苦,但因為安排得僅僅有條,調養得極好,此時她雖沒有了皇帝鍾愛的纖纖細腰,卻麵色清透紅潤,那與生俱來的勃勃生機,更是看著就讓人心生歡暢。

這稍微扭轉了太後對周書禾的偏見。

太後對白氏怨恨頗深,看到這張和白氏相似的麵孔實在不喜,不過眼不見心不煩,她整日待在永寧宮禮佛,除了皇後和莊妃外,一般不召見其他妃嬪,就連二位皇子公主的生母也很少見她一麵,更別提避之唯恐不及的元美人了。

這還是周書禾第一次見永寧宮的這位太後娘娘。

她今日著金絲線鉤刺的明黃盛裝,頭戴鳳冠,耳飾金龍銜珠珥,端坐殿上首位,帝後坐在她的身側,莊妃侍立其側,而她們這些妃嬪則是坐在東西兩側,再往外就是些位份較高的外命婦。

下方則是前來賀壽的宗親,在京的王爺公主們都打扮得光鮮亮麗,嘴裏跟抹了蜜似的,各色吉祥話帶著賀禮一起,都入了皇太後的庫房。

肚子裏的孩子月份大了以後,周書禾腿腳很容易水腫,平時人在宮裏,不舒服了平躺會兒就好了。

加上祁遇抽空在宮外找了全京最負盛名的推拿師傅,自己學會後又細細教給了寄月和春葉,周書禾挺著肚子不好上手練,但也拿出架勢認真聽講,練出了個紙上談兵的技術。

這會兒眼看著不知道要坐多久,給太後祝大壽也不好叫人幫忙揉腿,周書禾雙手垂在桌案下,自己給自己這捏捏那揉揉,倒是覺出了技多不壓身的好處。

賓客已經到齊了,台下正咿咿呀呀地唱著戲。

以往這樣的大場合都是萬敏跟在皇帝身邊,今日也不例外,可宴席尚未開始,他不知怎的出去了一趟,如今繞回來,到皇帝身側耳語了一番,話音未落,後者麵色便微微一沉。

隻是太後興致正好,皇帝不想擾了宴席,心下有些猶豫。

太後目不轉睛,手上還跟著戲腔打節拍,耳側卻長眼了似的,看穿皇帝心中所想:“皇帝若有要是處理,就快快去吧,哀家這兒還有皇後和潺兒在呢。”

“母後慧眼,”皇帝苦笑道,“是鎮北王那邊的事兒,兒臣實在是……”

他歎息一聲,忍住心頭焦躁,帶著萬敏從西側移步去了殿外。

太後六十歲大壽,按理各地宗室都要前來道賀,然而隨著楚氏皇朝的延綿迭代,從先帝那輩起,各種大儀朝宴就隻要親王、郡王及鎮國將軍,這三等王爵前來拜賀,如鎮北王楚懷章這樣遠遠就藩的,則隻需派世子代為。

但這次鎮北王世子沒有來,來的甚至不是楚懷章的任何一個兒子,而是他認的養子——一個區區家仆。

實際上這本算不上什麽不敬之舉,和皇帝相似,鎮北王同樣子嗣艱難,隻育有兩子兩女,不忍孩子舟車勞頓是為慈,即便是翰林院那幫學究也不會多加彈劾。隻是對於皇帝來說,讓一個家仆出身的養子前來道賀,便是明目張膽的羞辱了。

皇帝出生時太後還隻是先帝的一個寶林,沒資格養育龍裔,便被抱去鎮北王的生母端太妃宮裏,做了她的養子。

養子、家仆,這兩個詞被放在一起,就是往皇帝心窩裏捅刀子,楚懷章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可他就是要做。

皇帝心裏明白,楚懷章不一定是不臣,他隻是一如既往地,習慣了在這個兄長麵前保持倨傲的高姿態。

皇帝恨不得生啖其肉,可他不願意落下一個殘害兄弟的名聲,更何況二十幾年來,楚懷章在北方苦寒之地頻頻傳來捷報,他也需要他守在那裏。

兩人小聲交流著與周書禾擦肩而過,空氣中隱約傳來鎮北王三個字。

周書禾眉頭微微一挑,垂下眼簾,掩住眼底刻骨的恨意。

鎮北王楚懷章……

前世承平帝死後由寧王楚承稷繼位,再一年,楚承稷病逝,鎮北王楚懷章於建興元年從他手中接過玉璽。

此後北邊戰亂不斷,建興帝給狄人送糧送錢,割讓土地、和親公主,即使她在繁華的京城中,也能聽聞到北方百姓的慘狀。

於是那些麻木的麵孔和枯瘦的身體,闖進她前世最深重的噩夢裏。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