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血啊。”

有人說:“痛啊。”

有人說:“都死咯。”

前世, 承平四十年,八月。

中秋將至,人卻不知該從何處團圓。

三十五歲的周書禾攔住一位從北邊逃來的難民, 問他有沒有見到一夥商人,其中領頭的是個姑娘, 隻有二十歲,喜歡穿鵝黃,身上背著一把闊刀。

被拉住的人麵色麻木, 渾濁的雙眼像是沒有焦距似的,直愣愣看著她不回話。直到不遠處一個施粥的棚子傳來一聲吆喝, 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掙開她,一會兒就融進了不遠處的隊伍裏, 跟融入大海裏的水滴似的不見了蹤跡。

周書禾沒有辦法,歎息一聲, 也移步去了粥棚,施粥的中年人看到她,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東家”。

她微笑著點頭,沉默片刻後輕聲道:“老李,你再幫我問問這些人,這麽多人總有誰見過曦兒吧, 我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養大, 我不想就這樣……”

不想就這樣失去最後一個親人。

遇見曦兒的那個秋天,劉貴接到消息,帶周書禾一路疾馳入京。那幾日她整個人都是鈍的, 腦子裏一片空白, 隻剩下再見祁遇最後一麵這一個想法, 想到心肝肺腑都燃燼了也不曾停歇,不知道跑死了幾匹馬兒,卻終究還是太晚。

當她趕到西市的刑場時,人群已漸次散去,遠遠望見玄武門上正懸吊著一頂人頭,隨著秋風微微晃**。

周書禾定定看了片刻,翻身下馬,想先把那具無頭的屍身收好,走近了才發現竟有人先她一步。

是一個小女孩,估摸著隻有八、九歲的模樣,看到屍體也不害怕,吃力地拽著那人的胳膊,想要把他放進一口薄棺裏。

路過的婦人憐女孩幼小無力,上手幫她,她對那婦人行過一禮,卻又搖頭拒絕。

“您是好心人,曦兒祝您長命百歲,但是您對大人沒有敬意,就不要碰大人屍身了。”

後來周書禾慢慢了解到這孩子的身世。她是祁盈盈在鄭府裏做妾時撿到的棄兒,沒過兩年祁盈盈失了寵愛,被鄭夫人隨便找個理由打死了,那會兒鄭夫人正懷著孩子,不想殺孩童損陰德,隻把曦兒扔出府外自生自滅。

前世祁遇不怎麽摻和後宮的事兒,而鄭家依附嘉貴妃而生,不從嘉貴妃入手,便很難發現被困在鄭家後院裏的祁盈盈。

一直到承平二十四年,他才輾轉尋到妹妹的墳墓,以鄭家二十九口人的血肉,祭了祁盈盈在天之靈,又找到在接頭流浪的曦兒,把她撿了回去。

這姑娘小小年紀,在塵世裏翻過來滾過去,吃了許多苦頭,好在被人教養得很好,知情誼、懂禮儀,周書禾很喜歡她,把她認作養女。

人往世間走上一遭,即使沒有過過什麽好日子,可隻要有人真心惦念,就不算白活。

所以曦兒……曦兒是他們活過的痕跡啊。

其實周書禾明白,一個年輕女娃帶著行商的貨物,一無所知地闖到蠻人眼皮底下,就算會些拳腳功夫,也根本就不會有什麽生路。

她想不明白的是,人這一生短短數十載,能吃得下那麽多苦頭,卻為什麽,難容哪怕一個親愛的人。

就連那些痕跡啊、殘影啊,都要散落到天涯。

*

作為一個大寧子民,周書禾非常討厭楚懷章。

承平帝再如何不仁不義,至少他為人強勢,即使是在周書禾自己經曆的那場南蠻暴|亂中,他疑心甚重識人不清,對忠臣良將行殺伐,最後致使百姓成為難民、流民乃至賤民。可至少他沒有像楚懷章那樣,把百姓和整片土地一起割讓出去,淪為蠻夷肆意取為的奴隸。

前世她隻是一個點心鋪子的老板,生意做得還算可以,在同行間也小有名氣。可她的眼睛望不長遠,看不到在北狄鐵蹄下哀嚎的同胞,她的手也通不到天上,無力扭轉昏君治下衰落的乾坤。

而今……

而今她身懷龍裔,倘若產下的是為皇子,她可以教導他扶持他,讓他從楚懷章手裏護住大寧子民;倘若產下的是位公主,她更得保護自己的女兒,絕不能讓她遠嫁塞北,和前世的大公主一樣受和親之苦。

不、不——即使是位公主又如何,當初靖嘉長公主蠻橫自大,卻能借著父母兄弟的愛惜權勢滔天,身為公主即便不可稱帝,亦有左右天下大勢之威能。

太後壽辰,舉國歡慶。周書禾目之所及卻皆是那些尚未發生的災禍,往日她不敢多想,即便麵對不得不應的困難,她所求也隻是逃避苟活。

一人之力如何能抵抗天下紛爭?大寧有大寧的命運,興盛衰亡落在百姓身上,也隻是苦與更苦罷,實在沒必要為此拚命。

而她自己,單單是想和重要的人一起活下來,就已經耗盡所有心力了。

可時至今日,周書禾卻猛然發現,腹中這個前世不存在的胎兒,居然是扭轉萬萬人命運的唯一解。

若她無能為力,便可以不顧旁人隻求自保;若她不是唯一的出路,也可以偏安一隅任他洪水滔天。王侯將相達官貴人,高個子那麽多,天塌下來憑什麽偏要讓她去頂?

可如今她可以,亦是唯一可以的那個人。

或許是因為母親心緒激**,肚腹裏的胎兒跟著動了動,伸了個懶腰似的,在周書禾肚皮上撐出一塊小小的凸起。

她輕柔地撫摸小腹,像是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麵頰。

“阿娘想為你選一條路,未必是你之所求,但是……我的好孩子,陪阿娘一起,給自己、也給天下百姓,搏出一條活路來吧。”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塞北的狄人尚且還需磨刀。

*

話是這麽說,但孩子還沒出生,總不可能讓他在娘胎裏就開始努力拚搏,望子成龍也不是這麽個望法,現在最要緊的,是保證周書禾自己的健康。

有趣的是,比起她這個正主,皇後娘娘居然操心更多。

寧王幼時生過好幾場大病,伺候的宮人杖斃了一茬又一茬,眾人麵上斥奴婢不夠盡心,心裏卻很清楚,即使被藏在偏殿,那也是皇帝唯一的兒子,沒有哪個奴婢膽敢不盡心的。

問題的根源,在於這孩子從胎裏就弱,在於皇帝的精血弱。

皇後對周書禾的肚子寄予厚望,希望他是個皇子,更希望他是個健康的皇子,庫房裏的好東西被她翻了個遍,盡數往攬芳閣塞。

旁人不清楚其中淵源,把皇後好一頓誇,賢良淑德的名聲都傳到民間去了,嘉嬪心裏不爽,窩在上陽宮不知道砸碎了幾多瓷器古董。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皇後縱然有自己的目的,卻沒有害人的心思,周書禾念她的好,可也不免有幾分心虛。

她的孩子應當不會有寧王那樣的不足之症,畢竟,這孩子的生父並非皇帝。

倒是寄月更多愁善感些,有一日,她突然冷不丁提起了陳瀟瀟。

“若是瀟才人還在,她恐怕又要胡亂編排,說皇後娘娘這麽顧惜您,活像您懷的是皇後娘娘的孩子似的。”

不過是一年不到的時間,再聽人談及陳瀟瀟,周書禾居然覺得有些陌生,她恍惚了一瞬,又若無其事的,低頭繼續給孩子縫起小衣服來。

人死如燈滅,好話壞話都不必再提。

周書禾每日都按照太醫院的叮囑用飯,毫厘不多毫厘不少;睡前在宜和宮附近散散步,腰背再酸也得適度運動;夜晚有時會抽筋,寄月和春葉不放心別的宮人,兩人中總有一個徹夜不眠守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