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覺得自己在尖叫, 可實際上,她隻是發出了小貓一樣虛弱的呻|吟。

嗓音嘶啞,痛得連呼痛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

她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本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由親信的徐院判主理她的生產事宜, 穩婆和醫女都是提前準備好的,胎兒月份正好,她在熟悉又安全的環境裏, 萬事順意。

直到徐院判突然唇色發青暈倒在地,一旁的曹太醫接住他的身體, 派人把他送去休息,在一片慌張之中臨危不懼,很快便穩住了局勢。

然而周書禾卻看到, 陰影之中,年輕的太醫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

她疑心自己看錯了, 但任何危險都不可輕忽,開口剛想說些什麽——

像是有鋼針從腰椎戳刺入肚腹,一陣惡痛傳來,所有言語被淹沒在淒厲的慘叫聲中。

寄月大驚,連滾帶爬地撲到她床邊:“怎麽了?怎麽突然這樣!娘子,娘子你不要嚇我。”

曹太醫見狀連忙推開寄月, 扒開周書禾的眼皮看了一會兒瞳孔, 轉身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副沉重麵孔。

“方才徐老師突發惡疾,我一人之力難挽狂瀾,再這樣下去, 元美人恐有血崩之兆, 寄月姑娘, 我需要你派宮人去太醫院,把李老師請來。”

屋中回**著周書禾的嘶聲慘叫,連五官都痛得扭曲蜷縮。寄月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淚眼朦朧間,她沒有看到男人眼尾殘留的得色。

“低品階的宮女寺人去太醫院恐怕會被阻攔,找李院判必須由我親自去,曹太醫您先穩住我們娘子的身子,就一炷香——不!隻要半柱香的時間,您一定要救救娘子。”

他沉聲應是,餘光瞟見寄月飛快跑出門,一邊拿出針灸,一邊有條不紊地安排起殿內各項事宜。

“春葉姑娘,麻煩您去小廚房問問藥煎得如何了,若是未到時辰,出爐前得加一味紅參,再煨上一盞茶時間;但若已經煎好,就隻能先端來將就用上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補充體力,如此方可保母子平安。”

春葉一愣:“可娘子身邊不能沒有近前的宮人,奴婢……”

曹太醫手上不停,加快語速急道:“我亦知此事為難,但臨時換藥,若去的不是您,藥房裏的宮人恐怕會心存疑慮,如此一來二往反而耽誤時間,隻得勞煩春葉姑娘了。”

此話在理,春葉聽**女子呻|吟漸弱,來不及多想,一咬牙急匆匆趕往小廚房去了。

腳步聲越來越遠,隻剩下兩個穩婆盡力引導著產婦呼吸節奏時,此起彼伏的勸慰。

空氣中隱約聞到夾竹桃淡淡的甜香,混著血腥氣,令穩婆趙娘心中越發恐慌。

她和另一位穩婆對視一眼,心裏漸漸有了成算。

好在胎兒已經足月,即使這位元美人當真被人下了夾竹桃的毒,導致她宮縮加劇產程縮短,孩子強有力的擠壓成為母親的催命符,致使尚未擴展好的產道被撕裂,最後血崩而死——*

但至少至少,此事於龍種無礙。

她做了許多年的產婆,世族大家王子皇孫,個把妃妾的生死無關緊要,隻要孩子能被保住,便能保住這群丫頭婆子的命。

趙娘腦中突然浮現出一道陰沉的影子,那人同宮裏其他頤指氣使的中貴人們全然不同,對待她們這些三姑六婆也彬彬有禮,卻不知怎的,令她生出更深的懼意。

他讓她們照顧好元美人。

此時施針救人其實還來得及,隻是羊水已破,穩住元美人便會對龍種不利,趙娘看了曹太醫一眼,猶豫片刻,最終選擇了沉默。

曹太醫的針法也隻是在止血吊命罷了,他根本沒有救下元美人的打算。

而祁秉筆,無論他話是如何說的,歸根結底他也是陛下的奴婢,把妃嬪和龍嗣放在一起,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祁秉筆應當不會責怪她。

趙娘不再多想,專心盯著明黃錦被底下,染血的雙手已經摸到了胎兒頭頂。

“砰——”

她手上一驚,忙回頭去看。

伴隨著響亮的撞擊,曹太醫被人一把扼住脖子抵在廊柱上,身子隨之撞了上去,身上的醫藥箱子嘩嘩作響,各種銀針藥材落了一地。

一聲驚呼被她嚇回肚子裏。

曹太醫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被掐著脖子實在無力反抗,驚慌加劇了窒息感和疼痛,他麵色漲紅發紫,眼珠上翻,從喉嚨裏發出咯咯的響聲。

幸好,鎖在喉嚨上的力道隻持續了短短幾息。

曹太醫被摁著脖子大力甩倒在地上,頭砸到桌角當即染了血色,他沒空顧頭,捂住脖子嘶聲咳嗽起來。

同樣的,來人也沒空顧著殺伐,所以他還有多咳兩聲的機會。

祁遇的發冠在狂奔中被吹得散亂,他喘著粗氣,狀似瘋魔,聲音維持不住平穩,撕出宦官獨有的尖利。

“保住大人!聽到沒有!周書禾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這殿裏所有的人——都去死!”

包括他自己。

去死去死去死,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把心肝脾肺撕得稀巴爛,皮肉筋骨一片片剜下,四肢剁碎通通去喂狗。

去死。

如此亦不足以解他心頭憎恨之萬一。

趙娘不曉周書禾閨名,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這說的是元美人,做奴婢的直呼貴人名姓著實有幾分古怪,可此時事發突然,她七魂已被嚇去六魂,滿心茫然無錯。

“可是現在保大人,龍種或許會……”

“那就讓他也去死!”

祁遇厲聲嘶叫,他不知道自己臉上已經布滿了淚痕。

滿室寂靜。

曹太醫被隨後衝進來的攬芳閣寺人吳軒綁縛住,又被春葉喂了迷藥,如一攤死肉般萎靡在地。祁遇跪在周書禾身側,他很想叫穩婆再安靜一點,不要讓他聽到血肉咕嘰咕嘰的聲音,他很害怕。

就像是又回到了家破人亡那年,隻是這一次,沒有人對他說——“祁遇,過來點。”

但他可以自己過去。

他用額頭貼著女子汗津津的頸側,像是流浪許久的小狗,又小心、又依戀地輕輕磨蹭著。

“小禾,我過來了,你別不要我。”

*

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懸在一片燦爛光輝之中。

周書禾聽見有人在小聲哭泣。

她最討厭愛哭的人,做什麽要哭呢?摔倒了爬起來,阿娘呼呼就不痛了,被人揍了就打回去,再叫阿爹賠些銀子就好。

愛哭的孩子都是羞羞臉,她才不要和羞羞臉一起玩。

周書禾一路走一路踢著小石子,剛開始還覺得有趣,玩著玩著就沒意思了,無聊得掰著指頭數數字。

可那抽泣一直在耳邊繚繞,擾得人不得安寧,她幹數了半天,終於耐不住性子,一抬腳大力踢開石頭,循著聲音去找哭聲的源頭。

她路過比人還要高的大花大草,路過時晴時雨的天氣,路過僅一步之遠小山小河,終於,在一棵柳樹下找到了一個愛哭鬼。

那是一個男孩,看著比她還大一點,但遠遠沒有她勇敢,像個三歲的小孩子一樣縮在樹下,埋著腦袋,抽抽搭搭地吸著鼻子。

不像她,她已經是勇敢的四歲大孩子了!

“你別哭了,吵死了。”周書禾不耐煩地跑過去,揪起他的頭發,跟拔蘿卜似的,想用力把埋著頭的家夥拽出來。

偏偏那男孩是個倔性子,頭皮被扯得生疼,卻使勁蜷起來,不願意抬起頭讓人看到自己狼狽的臉。

蠻力行不通。

周書禾心下明了,這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愛哭鬼。

“小哥哥,你別哭了呀,”她露出一個友善而禮貌的微笑,“哪裏痛,去找你阿娘吹吹就好啦。”

他這才慢慢抬起頭。

愛哭鬼有一張圓圓白白的臉,和一雙圓圓黑黑的眼睛,此時這雙眼睛裏,正裝著幾顆圓圓亮亮的金豆豆。

他滿臉都是淚水,可那哭聲一直都是隱忍的。

“不會好。”

“為什麽?”

“因為我阿娘不喜歡我。”

周書禾被嚇了一跳,有些誇張地退後半步,她還從來沒聽說過不被娘親喜歡的孩子呢。

男孩撇撇嘴,作勢要重新把自己縮進去。

弄這一出,倒像是她在欺負人家似的,如此阿爹又要賠禮道歉使銀子,周家再有錢,也不是這麽個灑錢的法。

“誒!”她頓時緊張起來,“別哭呀,我有法子!”

周書禾的法子是,如果不被自己的阿娘喜歡,就去找別人的阿娘。

“可是……”男孩有些茫然地問道,“可是有誰的阿娘可以來喜歡我呢。”

她屈起手指敲那片鋥亮的腦門:“笨,當然是小小孩子的阿娘呀!”

“什麽?”

“就是等你長大了,再去找小孩子的阿娘來喜歡你,像我阿娘以前喜歡阿爹那樣。”

男孩捂住自己的額頭,不許她再敲:“為什麽是以前?”

周書禾想了想,頭頭是道地分析著:“以前我和哥哥姐姐共一個阿娘,我阿娘很喜歡阿爹,但現在我有了六妹妹,六妹妹有別的阿娘,我阿娘就不?婲喜歡阿爹了。”

他思索片刻,突然恍然大悟:“你說小小孩子的阿娘,那是妻子的意思麽?”

她跟著恍然:“對哦!”

“那怎麽才能有妻子呢?”

“唔…就是找一個跟你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對她好,隻有她一個,她痛了你要吹吹她,她闖禍你要去賠銀子,那麽反過來,她也會給你吹吹和銀子了。”

“那麽……”男孩怯怯地看著她,“你可以做我的妻子麽?”

那個時候,她是怎麽回答的呢?

周書禾不記得了。

作者有話說:

*夾竹桃這個毒我百度過,確實有一定催產作用,但整體以杜撰為主,畢竟有縱橫宮鬥劇十幾年的麝香珠玉在前,亂編一下也不為過吧(撓頭)。

另外古代人生孩子這件事,雖然我查了資料,但肯定有很多錯誤的成分,無任何現實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