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司禮監掌印和監察院都督之位後, 祁遇在宮內外的聲勢又漲了一截。他待人接物向來有禮,連刀子捅起來也一派春風般和煦的笑模樣,皇宮裏的宮人奴婢們倒是認他賞罰分明, 到了宮外,則是被士林學子起了個“笑麵閻王”的諢名。

祁遇自己對這些沒什麽感覺, 劉貴譚湘幾個親信還覺得怪好聽的,自封黑白雙煞牛頭馬麵,跟群小姑娘似的玩起了過家家。

這事兒傳到宮裏, 周書禾先是覺得好笑,後來卻又生出些隱憂來。

“人家真閻王再如何也是‘王’, 旁人怎麽說是旁人的事,算不得什麽,可如今你們自己領了這名號, 便有些出格了。曆朝曆代生出過不少文字獄,你在朝野上下樹敵頗多, 若有朝一日被人彈劾獲罪,便是再不值當的問題也要被揪出來,以證明你罪大惡極罄竹難書。最好還是跟你身邊那些人說道說道,別本是用自嘲來消解惡意的事兒,反倒成了罪過。”

這是承平二十五年的夏天,院外綠濃深處傳來蟬鳴雀噪, 坤仁宮備足了冰, 卻還是擋不住層層燥熱。

祁遇給她倒了一杯涼茶潤嗓子,看著她喝下後才說:“不必擔心,此事是罪過還是玩笑本就全數係於我身, 我若登高, 它便是玩笑, 我若跌重,它也不過是千罪萬罪中的一條罷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劉貴他們是被人指著脊梁骨罵久了,難得高興,說說倒也無妨。”

這話說得有道理,周書禾苦笑:“是我多慮了。”

祁遇抿唇,努力平下忍不住上揚的嘴角,柔聲道:“你為我考慮這麽多,我很開心。”

祁遇開心,自然也有人不開心。

鎮北王楚懷章當初構陷廢太子用以脫罪,此計雖成,但皇帝已經曉得了他裏通外敵欺上瞞下,便不願放過他。

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自那以後整日謹小慎微,殺了一批人封了一些口,想把自己過往的其他惡事通通埋進地底,可惜事與願違。

還是那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楚懷章無能無德,露出的馬腳跟黑夜裏的螢火蟲似的,稍微一扒拉便是一大片。欺男霸女、魚肉百姓、貪汙受賄、行凶殺人,一樁樁一件件,以至於縱然他是楚姓皇族,罪降三等,也可以判至死刑了。

管他楚懷章怎麽哭求反抗,皇帝直接派欽差大臣帶前去,不必押送歸京,就地格殺勿論。

祁遇在鎮北關前前後後呆過近兩年,心知楚懷章養了些私兵,怕他不願伏法,建議皇帝加派了三千兵馬,一同前去。

就此了卻一樁心事。

盛夏時節酷暑難當,皇帝解決了他的童年陰影,心情大好,決定離宮前去瓊明苑避暑。

既然是去別宮避暑玩樂,妻妾兒女們當然要帶上幾個的。太子得留宮監國,其他兩個公主皇子直接帶走,他們的生母皇後和賢妃也要一起去,那便留下莊妃和劉婕妤代理六宮,再帶上白鶴娘子和幾個年輕貌美的低位妃嬪,一路美人美景,兼帶兒女雙全,好一個快活肆意。

唯一讓皇帝感到些許為難的,是嘉嬪朱純的去向。

私心來講,皇帝根早就厭棄了此人,根本不想帶她一起,可太子被留下來監國,他多少有些不放心,最後一咬牙,還是決心帶上嘉嬪,手裏拿著太子生母,便可防住他的異心。

除了妃嬪和皇子公主,還有伺候的宮人、護駕的監察院禁軍黑甲衛,甚至於宮挺樂師舞姬都帶了一個班的,浩浩****載歌載舞,擾得祁遇頭疼。

這一應事物都由他來打理,旁人是消閑,他卻忙得很,好不容易忙完了一陣,他匆匆打理好自己,端著一派狀似無意的嘴臉,頗有心機地打發走春葉,自個兒往周書禾身邊湊過去。

“陛下這輩子最恨之事有三,一則幼年為鎮北王所欺,二則青年為長公主所挾,三則中年少嗣、儲君之位旁落,如今全數圓滿,正是肆意快活的時候。隻是今夏汛期來得早,也不知黃河堤壩能撐到幾何,若出了水患,陛下又不在朝中,怕是要生亂。”

周書禾總結道:“你直接說他得意忘形得嘞。”

祁遇含蓄地點頭,溫聲道:“小禾所言甚是。”

周書禾有些受不住他這樣說話,抬眼瞪他,放下馬車側窗的簾子不理人了。

本來嘛,無論是同從前一樣親昵地喊她乳名也好,還是於人前恭敬地奉她為娘娘也罷,聽著都挺正常的。但不知為何,偶爾幾次他像今日這般,用喚娘娘的語氣叫她“小禾”,或者用喚小禾的語氣叫她“娘娘”,總能讓周書禾耳根發癢。

就很煩。

轎外傳來一聲輕笑,馬蹄聲漸漸走遠,她深吸一口氣,紅著臉平複自己的呼吸。

約摸過了半刻,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周書禾有些納悶,隔著薄薄的車簾,又聽見祁遇的聲音。

“請皇後娘娘安,此行途徑村莊,陛下想體驗鄉間野趣,定於此處休整一二,總歸是要停歇的,奴婢便想著娘娘也可下馬車四處走走,透透氣。”

這下又是真恭敬的語氣了。

周書禾拉開車簾,剛要諷他兩句,卻見他身後還帶著幾個寺人宮女,隻得作罷,假笑道:“祁掌印細致。”

“娘娘謬讚。”

周書禾扶著祁遇的手臂走下馬車,隻見不遠處便是農間田舍、阡陌交通,令人心曠神怡。

“歲歲呢?”

“小殿下正和大公主一起,在村口的堤壩玩耍。”

周書禾有些驚訝:“這小村還有堤壩麽?”

祁遇點頭:“沿途的幾個村莊都是依河道而建,這裏是在中遊,有時到了枯水期還會幹涸,河道上幾個村的村民便聯合修了個小壩,擋不了大水,但儲水還是可以的。”

周書禾忍不住慨歎:“都是些努力生活的百姓,讓歲歲多見識見識也好。”

兩人剛行至河堤邊就碰上了賢妃一行人,歲歲本來和大公主玩鬧著,見到阿娘,立刻尖叫著跑過來撲倒她的懷裏。小孩子不懂收斂,吵得人腦仁嗡嗡的,周書禾豎起食指比在自己唇邊——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他便連忙自己雙手捂住嘴,這才消止了噪音。

賢妃牽著大公主走過來,向周書禾見了禮,又低頭看正拉著周書禾手指的歲歲,笑道:“楚王殿下被娘娘教導得很好。”

周書禾跟她相互奉承:“大公主也很好,未及笄的年紀便出落得如此嫻靜溫雅。”

賢妃安靜地看了她半晌,轉而道:“娘娘可知,太子殿下也很好。”

這話說得突兀,周書禾眉頭微挑,抬眼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倏然一笑:“那是自然。”

賢妃眉眼低垂,淡淡地說:“無論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還是先前的那位淵殿下,他們都是好孩子,臣妾過去和嘉嬪說過這話,如今也想講與您聽。”

周書禾不語。

賢妃雖未直言,卻也不是好打機鋒之人,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她憐惜宮中的這些孩子,不滿嘉嬪當初對楚承淵的暗害,也看出周書禾如今對楚承稷的捧殺之意,想請她收手。

這賢妃,腦子聰明是聰明,可惜避世太久,還真養出了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性子。她怕是沒弄清楚,很多事情並不是嘉嬪或者她,乃至於任何一個後宮女子所能左右的。過去的嘉嬪是在順應帝心,而現在,她周書禾也不過是窺探到皇帝內心深處的權欲罷了。

她噙起一抹端莊的微笑,附和道:“太子殿下是陛下的愛子,自然是好孩子。”

所以,他的生死貴賤,隻取決於帝王之心到底有多狠絕。

作者有話說:

*土壩這個東西很可能也不科學,知識儲備有限(哽咽),胡謅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