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點點頭, 耳朵貼在那人胸口,胸腔裏沉穩的心跳聲稍稍撫平緊張,讓她能夠冷靜思考。

趙王的算盤打得皇宮裏都能聽到響, 他欲以誅奸臣的名義讓新帝殺祁遇,是再清楚不過的陽謀。

反正祁遇為官的名聲糟得不能再糟, 文武百官一半盼著他遲早死,另一半盼著他早點死,話茬遞到嘴邊, 哪有不接的道理,多的是蠢人要上書奏請陛下斬奸除佞。

但是……哪怕刨除一切情感因素, 龍椅上的那個人也不可以這樣做。

對於趙王來說,最好的情況就是皇帝依他之言向司禮監舉起屠刀。反正無論是誰,什麽性別什麽身份, 手握大權便不可能束手就擒,到那時, 皇權分化兩敗俱傷,若是司禮監輸了,他趙王入京勤王大功一件,撈個攝政王之位理所應當;若是小皇帝被反將一軍死在奴婢的手下,那更是妙哉,國不可一日無君, 六萬大軍入京誅殺叛賊, 順便迎英勇的趙王殿下登基為帝。

朝廷大員們也不都是傻的,再厭惡祁遇,腦子總不能丟, 稍長心眼就能看出趙王的小九九。隻是他這番言論煽動力極強——聲名狼藉的權宦、年幼無知的幼帝、鋤奸勤王的皇叔, 就跟戲台上角兒們的妝麵似的, 黑白紅藍臉、是非善惡人,一目了然。

當初就是這些百官中的“聰明人”,或推波助瀾、或冷眼旁觀,任由這個權宦名聲盡毀,如今百姓群情激奮、趙王師出有名,他們自己則被架在高處,進退不得。

但真正困於風暴中心,隻有祁遇一人。

*

暴風眼向來都是最平靜的。

這幾日祁遇該吃吃該睡睡,讀書賞雪烹茶授學一個不落,先帝送靈的儀式也被他安排得妥妥當當。

商議送靈事務時,禮部尚書熊大人暗搓搓看了他好幾眼,臨走前拍拍他的肩膀,感慨萬千。

“現在的青年人啊,心態就是好,穩重哈哈!好!這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老頭子不行咯。”

祁遇拱手道:“大人言重了。”

說罷熊大人又意欲攀談些修身養性的話題,祁遇這會兒雖然不算忙,卻也有年輕人不愛聽老前輩囉嗦的臭毛病,一時頭疼得很。他耐下性子寒暄客氣了幾句,邊聊邊強行往殿外走,好不容易把熊大人送到先帝靈前,這才暗自鬆了口氣,轉頭往永寧宮走,去看周書禾怎麽還沒出來。

這日是大行皇帝停靈的最後一日,雖然趙王大軍已至,但一國皇帝的出靈大典絕不可廢。自辰時起,京中七品以上文武百官陸續入宮哭靈,從靈柩前跪到大殿外,浩浩****,幹嚎聲震天動地,一直傳到後宮裏來。

永寧宮內隻有周祁二人,本是極寧靜的氛圍,遠遠傳來的哭喪聲便顯得格外刺耳,周書禾又抱著祁遇蹭了蹭,心中不安稍稍散去。

“到時辰了麽?”

“是,你是太後,送靈大典需由你帶領諸位太妃一同出席。”

“那我叫寄月回來給我梳頭。”

“不必。”祁遇放開她,溫聲笑道,“我來給你梳。”

祁遇確實是會梳頭的,雖說第一次給她弄的時候胡亂折騰一通,扯掉了她不少頭發,最後把那朝天髻搞成一頂不倫不類的醜東西,氣得周書禾連著三日不理人,祁遇哄了三日,連帶著春葉也整整三日興高采烈、笑不離口。

好在人隻要勤勉好學,無論什麽巧技都能學會,祁遇閑來無事在自己的腦袋上鑽研,加上一雙本就靈巧的手,終於在第四日重新獲得她的認可。

溫熱的手掌撫過頭皮耳後,許是因為擼多了大白的緣故,他給她梳頭的時候,總是給周書禾一種被當成貓兒擼的微妙感受,她看著銅鏡裏映出的兩個人影,突然開口喚他。

“祁遇。”

“嗯?”

“你想好應對趙王的法子了麽?”

“差不多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祁遇垂眸,把她腦後兩縷小辮編成一簇,“那就下次再說。”

周書禾的問題問得含混,他便也答得含混,但其實二人都很清楚,這個“下一次”說的是什麽意思。

作為站在幼帝身邊、居於權力中心的,臭名昭著的宦官,祁遇實在是個再好用不過的靶子。

今日趙王可以用清君側的理由來謀求皇位,明日,便也能有其他不滿於皇帝政令的王侯將相或世家大族,以同樣的理由駁斥中央下達的旨意。

謀逆者不敢斥責皇帝,為臣者不願斥責皇帝,但他們敢於、願意、甚至可以說是躍躍欲試地,想要攻擊站皇帝身邊的人。

祁遇就是這個人。

如果站在這個位置上的不是他,或許還能被百姓擁護愛戴,做一個直臣、純臣,留下扶持幼帝君臣相得的美名,但他是一個宦官,為宦者手握大權,便是原罪。

所以即使這次趙王落敗,還會有下一次、下下次……直到他放權或者身死。

雖然對於絕大多數曾經觸及過權力中心的人而言,放權就等同於身死,但祁遇是她周書禾的人,大寧以孝治天下,身為太後,即使左右不了前朝波瀾,卻多的是法子保住一個宮人的性命。

“我不想再有下一次。”周書禾說。

祁遇的動作停了下來,從銅鏡裏看著她:“小禾,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麽?”

周書禾當然知道。

甘羅以十二稚齡拜為秦國上卿,已經是古往今來一等一的神童了,而歲歲到春節才滿七周歲,就算按虛算也隻有八歲而已,他再聰穎總越不過甘羅去。

她分明還需要祁遇坐在這個位置上,隔在歲歲和那些有能力、有雄心、即忠君愛國又體恤百姓——並且各有各的私心的臣子們中間,讓年幼的陛下得以不受裹挾安全長大,成為這個天下所需要的明君。

但是……

她抬眼,在鏡中和他直視,又重複了一遍:“可我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周書禾身在宮廷,重重宮牆困住了她卻也護住了她,她不曾切身感受過旁人對祁遇的唾罵,可那些從宮外送來的密報,白紙黑字,忠誠地記載下千夫所指。

他說趙王殺不死他,她信,但趙王激起的百姓之言,卻可誅心。

屠刀來自於放在心頭上的人們,那是他想要保護的大寧子民。

祁遇認真聽完她說的話,抿唇笑了笑,簪好她頭上最後一支簪子,沉默片刻,唇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好。”

還沒等周書禾鬆口氣,他又話鋒一轉:“但是陛下還太小了,我若要放權,他得先出師,不然我也不會放心把朝中事務交給他。”

周書禾點頭:“那是自然。”

“所以,”祁遇挑眉笑道,“若要盡早出師,陛下的功課便得再加一些才是。”

周書禾:“……”

“我就是怕他學傻了,”她糾結道,“小孩子每日對著些之乎者也,實在是泯滅人性。”

“你放心。有騎射課,我還特地給他請了羽林衛的劉副統領做武學師傅,不是整日背書習字的學法。”

話都給他說死了,周書禾不得不退後一步:“好吧,但歲歲是很懂事的孩子,之前你們那樣操練他他都隻會躲在被子裏偷偷哭,從來沒有叫過苦,如果他實在受不住,說想要出去玩,你得通知我,由我來定奪。”

話說完她猶不甘心,又泄憤似的,一把抓住祁遇的手臂咬了一口。

她這一口咬得很輕,卻不單單是在咬,尖尖的虎牙磨來磨去,小舌惡作劇般地舔了舔,眼角眉梢盡是媚色。

祁遇惱她這會兒還要撩撥,麵上努力保持平淡,矜持地點點頭:“既如此……”

“朕才沒有偷偷哭。”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

伴隨著寄月的勸阻聲,歲歲推開屋門,大步流星地走到他們麵前。

“朕也不會想玩,朕還可以學更多,隻要他們——那些人,不要再亂罵人了。”

他怎麽來了!?

周書禾頭皮一炸,連忙放開祁遇站起來,又是慌張又是惱怒,虛張聲勢隨便找了個人斥道:“寄月!你怎麽當的差!”

話音未落她便揉了揉太陽穴,這有什麽好問的,過去歲歲是她屋裏的皇子,作為大宮女,寄月可以攔住他,可如今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沒有哪裏是去不得的。

就是不知道他剛才看見了沒有……

歲歲回頭望向寄月:“寄月姑姑,你先出去吧。”

周書禾趁機偷偷對祁遇使眼色,誰知他麵不改色油鹽不進,半點心虛都沒有的模樣,也不知是真的還是演的,弄得人惱火至極。

等歲歲轉過頭來,祁遇也沒收到她的眼色,周書禾連忙假咳兩聲,遮掩道:“先帝出靈大典的時候還未到呢,陛下是等急了麽?先回去吧,母後隨後就來。”

歲歲朝她乖乖點頭,卻沒有依言離開,而是仰頭看向站在周書禾身後的人:“祁掌印,這就是您說的‘真假參半’麽?”

祁遇頷首:“正是。”

周書禾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頭霧水:“你倆打什麽啞謎?”

歲歲麵色古怪地瞧了她一眼,不太說得出口,隻能求助似的看向祁遇。

祁遇笑道:“沒什麽,就是有大臣給陛下聯名上書,列出我的十大罪狀,陛下很生氣,覺得他們栽贓陷害、造謠生事,我拿過來看了看,告訴陛下這些罪狀有真有假。”

“比方他們說我欲為禍朝綱,這是假,說我權勢滔天,這是真;說我家財萬貫,這是假,說我受賄攬財,這是真;還有人說我荒**好色,”祁遇微微皺起眉頭,不高興旁人這樣汙蔑他,“小禾,這是假的。”

“但是,有人說你我效仿秦太後趙姬和嫪毐,關係不清不楚,這事兒便是半真半假了。”

“我告訴陛下,真相是我對你心向往之,十三年來,一直如此。”

“如今陛下也曉得了。”

*

十三年前,湖祥縣濕熱的夏風撫過樹梢,魚兒用尾巴打出水花,祁遇跟在嫡母祁夫人身後,看著她指向的,那個正在河邊玩耍的姑娘。

“昨日知縣周夫人來我府上,替她家五女相中了你,我倒是樂意,咱們縣畢竟就這周家有些門第,日後兩家也能幫扶著。隻是你小小年紀就有功名在身,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若當真進士及第,自有京中豪族抓你做那榜下貴婿,端看你自己怎麽想。”

十歲出頭的女孩子正是抽條的時候,竹竿子似瘦伶伶的一條,寬大的衣袖被她用繩子綁在背後,“嗖”的一下,便手腳利落地爬上了岸邊樹頂。

祁遇自小端莊持重,見那姑娘這幅做派,忍不住輕顰眉頭。

掛在頭頂的太陽燦爛明豔,樹上結的紅果兒映得人麵紅彤彤,那姑娘衝著自己的夥伴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擾得他得眯起眼睛,才能不被陽光刺傷。

不矜持、不端雅,行事作風半分官家小姐的樣子也無。

不過笑起來還挺好看的。

祁遇又看了一會兒,艱難地收回粘在那姑娘身上的目光,狀似無意道:“婚姻本應聽從父母之言、媒妁之約,此事母親為兒子定下便可。”

反正……他偷偷的想。反正姨娘要他聽嫡母的話,而祁夫人話裏話外,都想要他娶這個姑娘。

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有不知名的果兒被人從樹梢枝頭打落,於是那紅豔豔的果子、酸甜甜的果香,還有一位笑意朗朗的姑娘,就這樣撞進他十幾年如一日的美夢裏。

日月星辰、朝朝暮暮,真快啊,一晃十三年。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