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完了……”陳銘鳳慌了一瞬,火急火燎推了她弟一把:“還愣著幹嘛!拉住他啊!”
陳銘龍這時才像是反應過來,踉踉蹌蹌地踩著沙灘往前跑去。
他沒拉住人。霍宇川那個樣子根本就誰都拉不住。
陳銘鳳他們上前,看見陳銘龍胡亂抹了一把臉,他忽然轉頭,毅然就往海裏走:“我也去。我不能放著瑾哥不管。”
“你去個屁啊!”陳銘鳳和胖哥又手忙腳亂地把人一頓拉,陳銘鳳吼他:“你媽的!你能別添亂了嗎!”
這時候浪頭打到近海時已經有一兩米的高度,幾人就在岸上。看見霍宇川的背影沒有猶豫地踏進洶湧的海裏。
海水前一刻還隻沒過人的腳踝,霍宇川又往海裏走了才沒幾步的樣子,一個浪頭過來,他的身影轉瞬間就被吞沒進咆哮著的浪頭裏。
就是這樣凶猛暴烈的浪頭,瘋狗浪。人遊在裏麵,看上去單薄得像根漂浮不定的蘆葦。
這時候人往海水深處遊的速度根本不可能不快,退潮的時候所有海水都在往一個方向湧,是在把人往更深的深海裏拖。
那個人像是感覺不到也沒有看見那樣,身影轉瞬就在眾人眼前變遠變小了。
霍宇川遊出去不遠就看見了遠處的陳濤的身影,他一邊遊嘴裏一邊喊著哥,但漫無邊際的海麵卻無論如何也找不見第二個人的影子。
兩人都是從小就在海裏遊大的,知道怎麽應付這樣的波濤。小一點的浪就從上麵遊過去,遇到浪太大的情況就潛進水底,直接從海浪下麵鑽過去。
這還得遊泳好的才行,鑽的位置要是太高會被水下的氣泡幹擾呼吸。而在眼下的大海容不得他們片刻的放鬆,被卷進海裏,徹底消失在世界上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陳濤已經找紅了眼,喊人的聲音已經帶著嘶啞。他眼見著這裏沒有,二話不說地一扭頭重新紮進海裏。
霍宇川沒去管他。
等一波浪過去了,他深吸一口氣後猛地鑽進海底,飛快地在水底四處搜尋著。
既然海麵上看不見,那海麵下呢?
可是沒有,什麽都看不見。但又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什麽也找不到。
直到空氣用盡,他浮上水麵。霍宇川一張臉上淅淅淋淋的海水不停往下滴落,風聲,浪聲,和他自身唯一的呼吸聲充斥在耳邊。
霍宇川不斷重複著往更深處遊,潛下水找人,再上來接著往前遊的過程。
他沒有感覺似的,人隨著水流浮沉,此刻的表情是僵硬過頭而以至於有些詭異,看著遠處海麵,漆黑瞳孔中卻空洞無物。
漫天遍地,除了海水就是海水。而霍宇川什麽感覺都沒有。他從剛才就一直是這樣的表情了。
就連看剛才急紅了眼睛的陳濤,他也像是看著電視裏的那些人一樣,沒有什麽情緒。
是的,他的心髒是絕緣體。霍宇川從小就不會出現那種像旁人一樣強烈的恐懼或者絕望。
人在海麵上不定地漂浮,四麵八方都是海水,空洞往複的陣陣海浪聲,沒有絲毫溫度的浪,明明已經聽慣了的海浪聲,逐漸在耳中變得驚悚,噩夢般地循環重複著。
找不到……
無論哪裏也找不到瑾哥。
瑾哥會在哪裏。他是不是也求救過,一直等不到人來找自己,會不會絕望。
雕塑似的霍宇川突然動了。他一個身處茫茫大海之中,忽然毫無預兆地爆了一句髒話出口,又瘋了似的抬手發狠地猛捶一下海麵,瞬間激起大片的浪花。
陳銘龍等人要是在這,也會對此時無比陌生的霍宇川感到震驚和害怕。
霍宇川試圖深吸一口氣,他想立刻扭頭下水接著找人,不住高頻起伏的胸膛卻讓他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他幹脆也不管了,直接悶頭往海水裏紮了進去。
他一路往前遊去,海麵上代表著高危深度的紅色警告浮標也像是看不見,頭也不回地往那片更深更黑的海域遊去。
並不是沒有感覺,是因為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滋味,所以根本不知道它的名字而已。
是絕望。
找不到瑾哥的絕望。連人影也看不到的、鋪天蓋地的絕望。
這一天他第一次嚐到真正絕望的滋味。
他不知道如果找不到瑾哥,接下來自己要做什麽。他能做的隻是不停重複著搜尋這片海。
比世上最高最凶險的浪還可怖,一種深不見底的窒息感,是如影隨形的追逐在他身後的深海巨獸,龐大的陰影籠罩了他的人,下一秒就要張開深淵大口將他吞沒——
一雙**的手臂忽然攬上了他的脖子。
霍宇川瞥見了一抹白皙的顏色。緊接著另一個人的身體貼上了他的背,立刻在水底抱緊了他。吞沒他的不是絕望,是瑾哥不由分說的懷抱。
這一幕發生在眼前,簡直像是他出現了幻覺。
他渾身白皙,在蔚藍海水裏遨遊的身體像是美麗的海豚,或是什麽神話中才會出現的生物。
季瑾拚盡全力,抓到人後立刻咬著牙將霍宇川的人往回拖。
其實霍宇川當時的狀態已經不太對了,雖說海浪的波動極大地影響了人的判斷,但另一個人遊上前來時身側的水流會有明顯異樣,這點他當時竟絲毫察覺不到,隻知道自己要埋頭往更深的海域去找人。
潛入海水裏,耳朵和大腦一直在嗡嗡作響。霍宇川的身體和精神高度緊繃了太久,身體有一段時間是不聽使喚的。季瑾放棄憋氣,直接就在水底跟他說話:宇川,宇川看我。
他轉而遊到霍宇川身前,緊緊盯著他的臉,雙手還抓著他,說話時嘴邊倏地吐出了大串水底氣泡,一句話說出來卻也隻剩下模糊不清的聲響。
因為四麵八方的海水阻力,在海底人的動作受限遲滯,一切畫麵被像是放了慢動作。
但也因為在水底,人和人**皮膚之間的觸感更加清晰細微,大片柔軟冰涼的滑膩,互相貼在一起的身體。是陸地上完全體會不到的另一種親密接觸。
下一秒,霍宇川始終都緊繃如弓弦身體驀然一鬆,他嘴邊噴湧出大量的氣泡。霍宇川忽然有了動作,他五官還是緊繃著的,卻猛地上前,就在海底一把抱住了季瑾,動作堪稱凶狠。
季瑾連忙接住了人。意識到人已經恢複過來了,他看準了一個浪頭剛退去,抱著霍宇川就先往海麵遊,先找氧氣要緊。
經此一遭季瑾被嚇得魂不附體,不敢再多逗留一秒。他又害怕又生氣。
這小子找死嗎!
要是他再晚來一點,是不是已經遊到那片未知海域去了!!
……
半小時後。
所有人都聚到了遮陽棚裏,他們心有餘悸地圍著中間的三個人轉。又是遞水又是換毛巾。
所幸三個人都沒什麽事。隻是虛驚一場而已,這結果已經很好了。
陳濤是他們之中第一個上岸的,在見到他哥和霍宇川從海裏出來,那一瞬間他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狼狽得不行。
他一向仗著自己水性好,不拿遊泳當回事。但陳濤今天是真的被嚇壞了。海裏到處都找不到他哥,太可怕了。上岸後他的人好久都緩不過來,是這輩子都再也不想經曆第二遍那種感覺。
季瑾是先找到在近海的他,再回去找到霍宇川的,當時還差點沒把第二個拉回來。好險最後都平安上岸了。
時間回到下水前。季瑾臨時起意,插進陳銘龍跟陳濤的比賽裏的時候,他是存了心要好好給這兩個人上一課。
但季瑾有分寸,為了不真的嚇到留在岸上的人,他事先還跟銘鳳說過了自己的計劃。所以當時陳銘鳳看到霍宇川的人出現才會一下就慌了。
入水之後,三人自顧自地遊開,趁那兩人還在奮勇往海裏遊時,季瑾已經找到一塊能完美藏身的礁石,一個人在那裏悄悄躲了起來。
這就是他的計劃。當陳濤和陳銘龍兩人意識到不對,開始四處找人時,季瑾就躲在這塊大石頭後麵。一有人找過來,他就繞著這塊礁石藏,這才一直沒被發現,但他的人是一直都在淺水區的。
後來看到霍宇川居然也被自己牽連下了水,季瑾心覺不妙,想起身出去時心血**就下了水的後遺症出來了,他抽筋了。
季瑾一蹬水就被小腿傳來的一股劇痛拉扯回了水裏。幸而他遊泳技術還在,立刻做了補救。雖不至於出事,但陣痛消失後,他也跟丟了霍宇川的人在哪。
季瑾這時候連自己剛抽筋完的小腿都顧不上了,他立刻在水裏掉了個頭,用自己這輩子最快的速度往深海的方向遊去。
匆匆趕到的救生員見沒有人出事,先是心驚膽戰地長出一口氣。他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事了,發生在每年夏天的水邊。
然後救生員就拎著兩個始作俑者,垂頭耷腦的陳濤跟陳銘龍去進行愛的教育了,誓要徹底把安全意識徹底焊死在他們不記事的腦子裏。
因為在救生員眼裏這群學生仔是團夥作案,所以教訓完了那兩個,這邊除了需要休息的季瑾和霍宇川,剩下看起來活蹦亂跳的全都被他一網打盡,抓到一邊教育去了。
沒了周圍嘰嘰喳喳的聲音,他們這個遮陽棚一時安靜了下來。
季瑾喝了半瓶水,感覺緩過勁來了。他轉頭去看坐在他身邊的霍宇川。
高大的少年腦袋垂得很低,一條毛巾蓋在後腦上。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
季瑾握著水瓶的手頓了一頓。
大概是因為從來沒什麽情緒的緣故,所以他不像其他人,霍宇川完全沒學過怎麽去控製激烈情緒的收放,於是失控起來連他自己都刹不住。
他剛上岸時,眼睛裏的凶戾鋒銳把趕來接人的陳銘鳳他們嚇得不敢靠近,不相信這是平時的霍宇川。
按理說當時的季瑾應該是拖不住一個情緒失控的霍宇川的。他不知道自己當時能把人帶回來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在霍宇川的潛意識裏,瑾哥還是那個十八歲的瑾哥,而他還是那個矮瑾哥一頭的霍宇川。
所以他下意識地無法反抗瑾哥,在海裏被拖著走了。
“宇川。”
一片安靜中,季瑾輕輕出聲,問那個被毛巾遮住腦袋的身影:“還好嗎?”
就聽見霍宇川的聲音悶悶應了一聲。
他這才緩慢地有了動作,把毛巾從頭上扯了下來,開始胡亂擦著脖子和身上的海水。
季瑾因為擔心,所以一直在偏著頭看他。是以也沒有錯過他在擦水的過程中,忽然側過頭去,在自己袖子上擦了一下臉的細微動作。
並不引人注意。他做的很快,也不想讓季瑾察覺。霍宇川的表情似乎也恢複了以往的平靜。
但季瑾還是瞬間就意識到了。
他有些無措地伸出手去,安慰地放在霍宇川的手背上。
哭了。
季瑾說不出話。他不知道,霍宇川原來還會哭。
從赤子的眼睛裏淌出來的,世上最純粹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