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這天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
在百官的注視之下,聖上親手為寧夢公主賜公主令牌,並宣布了賜婚的決定。
阿寧身著一襲明黃的緞麵長袍,頭戴明珠冠,在明豔的妝容的襯托下,貴氣逼人。
她立身高台,俯瞰眾生,眼神淡漠不見一絲波瀾。
江景澈便立在高台之下,他看著阿寧,亦是不悲不喜。
太魯那同樣身在其中,他滿是欣喜和迫切。
眾臣看著這位寧夢公主,目光之中不無感激,似乎這些日子籠罩在朝堂上的陰霾終於到了散去的這一天。
聖上難掩欣慰,無論是身為一國之主,還是身為一名父親,他的難題都可在今日破解。
似乎所有人,都在今天的加封大典上找到了一個破解難題的最佳答案,沒有人在意,那個身著華服的女子,她的難題是什麽,她的答案在何方,甚至沒有人在意,她那充滿未知的命運。
此日之後,朝堂之上風平浪靜,一連幾個月的爭吵終於平息。
一切都恢複如往常,唯一變了的,是江景澈,再也沒有在朝堂出現。
旁人不知他的苦楚,沈家寶卻最知道他的心思。
這日明月高懸,他們二人坐在丞相府的屋頂上,抬頭看月,低頭喝酒。
見江景澈一聲不吭,沈家寶終於忍不住發問:“若是早知今日,你是否還會力主求和?”
這是直擊內心的一問,如今聯姻之事幾乎是塵埃落定,大家都沉浸在這和平的喜悅當中,似乎沒有人再記起,當初力排眾議、堅持求和的江景澈。
江景澈仰頭又灌下一壺酒,而後仰天大笑,月亮不刺眼,他的眼角卻流出了淚水。
“我不後悔。”半晌,他道,“”如今的大齊已經經不起戰亂,軍隊需要喘息,百姓需要安寧。
“可是,最終換來這安寧的,是顏書寧。”沈家寶痛心道。
“顏書寧,顏書寧……”江景澈幽幽地歎息,“原來當年顏老給女兒取此名,是寄予了如此大的希冀,我狂妄地以為,自己機關算盡,能讓她以顏書寧的名字,堂堂正正地立足世間,沒想到,最終,她成了寧夢,這世上,終是容不下顏書寧嗎?”
沈家寶也跟著歎息,又道:“早知今日,當初還求什麽仕途,你就同她留在橫州,說不定現在娃娃都會說話了。”
“柴米油鹽固然安逸,可是,若國不複在,家又何存?我自幼飽讀詩書,難道為的,不是報效大齊嗎?自始至終,我求的不是仕途,而是問心無愧。阿寧我想要,可是家國我也想要,元帝尚要忍痛割愛,遠送昭君,我區區一個刑部郎中,又怎麽敢有他念呢?”
“可是你個元帝不一樣!元帝肯認忍痛,那是因為他是一國之君,他換的是自己的江山,你呢?這大齊的江山同你又有何幹?”沈家寶憤憤地反駁道。
“何幹?沈家寶,你是不生於這片土地,還是不長於這片土地?即便不是一國君主,但身為子民,不同樣要為國盡忠嗎?生於亂世,這是每個人,都不得不麵對的選擇罷了。”
沈家寶怔了證,他忽然發現,自己知道江景澈所有的事情,但好像,從未真正走進過他的心裏。他的家國大義,已經超過了所有,他說這是不得不麵對的選擇,但又何嚐不是他的選擇呢?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這些日子,他仍能表現得鎮定自若,他以為,他的不傷不痛是故作堅強,原來,他隻是和顏書寧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你說得對,生於亂世,的確有很多迫不得已,你能看開自然是最好,可是你若是真的心中無物,又為何一連幾日不上朝?”
江景澈又灌下一壺酒,道:“我有旁的打算。”
“什麽打算?”
“我要去邊境。”
“去邊境?為何又要去邊境?可是要回橫州?”
“不去橫州,去廈上。”
“廈上?”沈家寶愕然,“那是西境軍隊的營地,你去那裏做什麽?你不會是……你是又要辭官?還是要跟隨著寧夢公主西去?”
江景澈澈微微一笑,拍了拍沈家寶的肩頭,道“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我要去幹一番大事業。”話罷,他又抬頭,思緒飛回在橫州時,和阿寧一起看星星的那個夜晚,又將苦澀深埋心底。
阿寧的寧夢宮雖是富麗堂皇,但卻冷清得很,丫鬟們雖多,卻都是恭恭敬敬的,不敢亂走動,也不敢亂說話,甚至都比不上外頭的鳥兒歡騰。
這榮華富貴的日子,果真是不好受的,阿寧開始還念自己在翠鶯樓的日子、懷念在刑部大牢的日子,也懷念在粗役院的日子、在璞夢宮和凡夢宮的日子……
她不禁感歎,人真是不經憐憫的,明明過上了當初一心向往的日子,反是覺得從前吃苦受累的日子好了。
她一粒一粒地數著碟子裏的葡萄幹,又想起許多前塵往事,不由得笑了起來,高高舉起一枚,細細端詳,喃喃道:“不知道我這宮裏的葡萄幹,有沒有璞夢宮裏頭的大……”
“你如今是這宮裏頭最尊貴的公主了,哪個宮的葡萄幹能有你宮裏的大?”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隻見璞夢笑著走了進來。
“公主?你怎麽麽來了?”阿寧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能說話的人,喜出望外,忙站起來迎了上去。
璞夢依舊是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用一種不服氣的語氣道:“你如今喚我公主,我可是受不起了,我該叫你姐姐了。”
阿寧恍然覺得好笑,卻也生了物是人非的感慨。
璞夢坐了下來,眼睛環視著四周,不由得感歎道:“早聽說父皇對你很是看中,卻沒想到為你開辟了一處這麽大的寢宮,這比我的璞夢宮可大多了。”
“大有什麽用?反正住不了幾日,我便要走了,你若是喜歡,大不了我同聖上說說,讓你搬過來住就是。”
璞夢這下沉默了,她低下頭,緊抿著唇,似是為難。
阿寧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道:“你可別說你心裏過意不去啊,這可不是你璞夢公主的作風。”
璞夢抬頭,動容地看著阿寧,道:“我本來還想,能成全你和江郎中一回,沒想到,兜兜轉轉,事情變成了這樣子,阿寧,這次,是你帶我受過了,是我對不起你。”
“我並非代誰受過,我隻不過是做了一件我該做的事罷了,至於江郎中,或許,這也是一種求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