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能通足足記了三大本日記,顧懷遠認真閱讀後,忽略掉了與創作小說無關的內容,以下是顧懷遠通過篩選作為創作素材的日記摘錄,因此忽略了年月日。)
一
星期一。晴。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寫一部《駐京辦史》。我以為,如果司馬遷再世,他一定會在《史記》中專門寫一章《駐京辦主任列傳》。不過京城大大小小的駐京辦主任有六萬多人,再加上副主任,以每個駐京辦兩位副主任計算,大概就有十二三萬人,這近二十萬人的駐京辦主任還隻是在職的,如果加上調走的、退休的簡直無法統計,從中選出代表性人物,進入司馬遷的列傳,我想非我莫屬。首先我在駐京辦主任中知名度最高;其次我在駐京辦主任中業務最精。我一直以為在社會科學領域,應該有一個重要分支,叫駐京辦學,專門研究迎來送往、“跑部錢進”、信息搜集、感情聯絡、招商引資、截訪維穩等專業,應該從哲學、文化、曆史、政治、經濟、社會、科學、神學、生態等方方麵麵進行廣泛的研究,之所以要建立駐京辦學,進行廣泛而深入的研究,是因為駐京辦是改革開放中不管黑貓白描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最早實踐者,而且通過實踐證明,其實不管白耗子黑耗子,隻要戰勝貓就是好耗子,同樣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當然在駐京辦學的分支學科中,盡管我對駐京辦政治學、駐京辦經濟學、駐京辦文化學、駐京辦曆史學、駐京辦社會學、駐京辦生態學、駐京辦關係學等等,我都感興趣,但是最喜歡的還是駐京辦哲學。因為隻有哲學是科學不能做出解答而神學又不能滿意解答的事物,是介乎神學與科學之間的東西。
我喜歡處於確定性和不確定性之間的東西。而駐京辦恰恰處於這兩性之間,不僅機構如此,而且工作性質也如此。我知道哲學是從泰勒斯開始的,但駐京辦哲學隻能由我開始。因為是我最先想到這個問題的。羅素在談到對蘇格拉底前的哲學家的研究方法時,他認為應先為他們的立場設身處地,直到了解他們的思想,才可能放棄先前的偏見,采取準確的批評態度。我研究駐京辦哲學的目的,也是希望那些詬病駐京辦的人,別讓心思在疑問中麻木了,設身處地地站在駐京辦的角度想一想,了解一下駐京辦為什麽存在,駐京辦存在的意義和貢獻是什麽,或許有可能放棄先前對駐京辦的偏見,采取正確的批評態度,而不是一味地詬病和謾罵。我自認為自己是一個不阿諛時俗,不隨波逐流的駐京辦主任,也是一個言人不敢言的駐京辦主任。赫拉克利特認為,人們用犧牲的血塗在身上來使自己純潔是徒然的,這正像一個人掉進泥坑裏卻想用汙泥來洗腳一樣。我對這種陳舊的觀點不能苟同,我認為,既然一個人已經掉進泥坑裏了,就用汙泥洗洗澡又有何妨,現在不是流行“泥療”嗎?汙泥裏不僅有有利於身體的礦物質,可以治病,猶如得了流感的人一旦痊愈自然產生抗體一樣,而且具有美白的功效,也就是說,洗過“泥療”的人會更幹淨,這就是辯證法。正如蘇格拉底以前的哲學家被我們知道並受到讚歎,是因為與他們論戰的敵人所散布的惡意的煙幕,使他們顯得偉大一樣,同樣,駐京辦之所以廣受關注,也是因為對其嗤之以鼻的人惡意詬病,而使駐京辦的重要性彰顯出來,比如沒有駐京辦截訪維穩,北京就會不穩定,還有什麽比維持首都的穩定更重要的?
要了解一個時代,我們就必須了解它的哲學,我們必須在某種程度上自己就是哲學家。這就是我研究駐京辦哲學的初衷。希臘文明第一個有名的產兒就是荷馬,我非常喜歡荷馬的《奧德賽》,我從小就崇尚英雄,在十年特洛伊戰爭後,奧德修斯為了歸家飽受漂泊之苦,奧德修斯的漂泊之苦不僅被荷馬寫成了史詩,也被喬伊斯演繹成了《尤利西斯》,隻是喬伊斯拿他筆下那個在都柏林由於閑得無聊而閑逛一天的廣告推銷員布盧姆與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相提並論,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布盧姆通奸的妻子更不能與貞潔的珀涅羅珀相提並論。不過我很喜歡這兩部巨著關於漂泊的主題,一晃我在北京也漂泊了好幾年了,哪個駐京辦主任不是漂泊者?駐京辦主任是最典型的“北漂”或“京漂”。駐京辦主任的妻子個個都是珀涅羅珀。荷馬史詩中體現出來的命運必然性的思想,對希臘思想產生深刻的影響。我希望我的《駐京辦史》和《駐京辦哲學》也能對中國思想產生深刻影響。當然荷馬不是一個詩人,而是一係列詩人,我也希望這兩部著作不是由我一個人完成,而是由一係列駐京辦主任來完成,當然這還隻是一個夢想。能不能實現這個夢想取決於命運,連宙斯也要服從“運命”、“必然”與“定數”這些冥冥的存在,更何況駐京辦主任了。
駐京辦主任最大的挑戰就是隨時處於自我交戰的狀態,“一方麵被理智所驅遣,另一方麵又被熱情所驅遣,既有想象天堂的能力,又有創造地獄的那種頑強的自我肯定力。”我們信奉“什麽都不過分”的希臘格言,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敢於過分。在希臘神話中,我們駐京辦主任最喜歡酒神狄奧尼索斯,因為駐京辦工作是令人陶醉的,在沉醉狀態中,無論是肉體上或者是精神上,我們的想象力都能從日常顧慮的監獄裏麵解放出來。因此,我非常同意羅素的觀點,“人類成就中最偉大的東西大部分都包含有某種沉醉的成分。”“科學可以給知識確定一個界限,但是不能給想象確定一個界限。”同樣,駐京辦學雖然博大精深,但是也是有界限的,然而一位優秀的駐京辦主任的想象力是沒有界限的。
泰勒斯說,萬物是由水做成的。我認為駐京辦是由網組成的。泰勒斯說,大地是浮在水上的。我認為駐京辦是浮在網上的。泰勒斯說,磁石體內具有靈魂,因為它可以使鐵移動。我認為,駐京辦機構內部也有靈魂,因為它可以“跑部錢進”。因此,泰勒斯認為,“水是最好的”;我認為,“網是最好的。”米利都學派認為靈魂是氣,氣包圍萬物,駐京辦的魂,不是氣,而是場,這種場包圍了北京城。正如“數學對於哲學的影響一直都是既深刻又不幸的”一樣,駐京辦對北京的影響同樣是既深刻又不幸的,之所以說影響是深刻的,是因為駐京辦已經融入到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之所以說是不幸的,是因為駐京辦的場由土、氣、火與水四種元素組成,可以將北京城埋了,可以將北京城漂起來,可以將北京城燒了,可以將北京城淹了。何況在恩培多克勒看來,這四種元素都是永恒的。其實對於駐京辦的場來說,更準確的元素應該是酒、色、財、氣。
盡管駐京辦對北京城可以產生深刻的影響,但駐京辦人仍然是異鄉人,永遠也擺脫不了“北漂”的命運,這也是我特別鍾情於《荷馬史詩》的原因。我相信畢達哥拉斯的輪回學說,更敬重他的同情心,當有人在街上虐待一條狗時,他毅然決然地上前製止,“住手,不要再打它,它是一個朋友的靈魂,我一聽見它的聲音就知道。”受畢達哥拉斯這種精神所感動,我在大庭廣眾之中一眼就能認出誰是駐京辦主任、誰是部長、誰是省長、誰是市長。盡管赫拉克利特認為,萬物都處於流變的狀態,猶如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但是無論衙門怎麽變,官怎麽換,我仍然可以一眼就認出他們。因為條達穆斯說:“絕大多數人都是壞人。”這與古代小學課本《三字經》開篇講到的“人之初,性本善”的觀點截然不同。赫拉克利特認為,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可以成百上千次地走進同一家駐京辦,當然駐京辦主任也可以成百上千次地走進同一個部、委、辦、局。這好像與靈魂有關,奇怪的是赫拉克利特認為靈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是高貴的而水是卑賤的。靈魂中具有的火越多,靈魂就越幹燥。他認為,“幹燥的靈魂是最智慧的最優秀的。”我從來沒有體味過靈魂幹燥的感覺,我體會最多的是我的大便時常幹燥,拉不出來。當然我也沒有體味過靈魂是潮濕的,倒是身上總出汗,忙起來一身臭汗,濕乎乎的。赫拉克利特認為,喝醉了酒的人,靈魂是潮濕的,既然酒神的靈魂都是濕乎乎的,駐京辦主任的靈魂也沒有必要弄得幹燥。何況靈魂越濕越快樂。
通過研究駐京辦哲學,我發現巴門尼德關於一是球體,一的全體無所不在的論斷很有道理。因為駐京辦包圍北京城,將北京城包圍成了球體,這說明駐京辦的全體在北京城內也無處不在,因為目前任何單位都在重複著駐京辦的功能,哪個單位不迎來送往?哪個單位不招商引資?哪個單位不“跑部錢進”?哪個單位不搜集信息?哪個單位不聯絡感情?哪個單位不截訪維穩?我認為恰恰是駐京辦功能社會化了,才使得駐京辦成為關注的焦點。柏拉圖將世界比做洞穴,在洞穴裏麵隻能看到外麵明朗世界的各種現實的暗影,駐京辦的工作就是深入洞穴,然後發現各種現實的暗影,這些暗影猶如德謨克利特所說的虛無,他認為,當你用刀切蘋果時,必須找到有一個可以插進去的空虛的地方。蘋果如此,諾大的北京城更是如此,如果北京城是蘋果,那麽駐京辦就是切蘋果的刀,下刀的地方就是那些暗影。這恰恰是符合原子論者的觀點,“沒有什麽是可以無端發生的,萬物都是有理由的,而且都是必然的。”因此,駐京辦也不是無端發生的,它產生的理由恰恰是中國問題的核心。正如羅素所言:“麵包師為什麽要做麵包?因為人們會饑餓。為什麽人們要鐵路,因為人們要旅行。在這種情況中,事物可以用它們所服務的目的來加以解釋。”任何事物都可以用它們所服務的目的來加以解釋。駐京辦也不例外,因此,沒有必要以為駐京辦進北京就是狼來了,說不定是羊入狼口也未可知呀!正如在柏拉圖《國家篇》的第一卷裏,特拉西馬庫斯所論證過的,除了強者的利益而外並沒有正義。
星期四。陰雨。肖市長到北京兩天了,是專程拜謁鄭部長的。鄭部長執掌著天文數字般的財政資金的投資方向的大權,他也可以決定把資金批給這個地方或企業,也可以決定把資金批給那個地方或企業,鄭部長的手指縫兒稍稍鬆一鬆或緊一緊,就可以給某個地方或企業多批或少批幾千萬甚至幾十億,地方或企業與鄭部長關係處得好,其巨大的“操作空間”對地方或企業的合理恩惠空間也就大一些,否則就小一些。我一直認為鄭部長手中的“合理恩惠空間”實際上就是“腐敗空間”,但是我認為屁用不頂,因為這種“合理恩惠權”在官場上是倍受崇拜的。正如普羅泰戈拉並不知道神是否存在,但他還是確信應當崇拜神一樣,我們知道權就是神,更應該崇拜。其實任何神都是權的變種,總不能說,健康要比疾病好一些,就推斷健康人的意見比病人的意見好一些吧。普羅泰戈拉認為“人是萬物的屍度”,這個“人”中既有健康的人,也有不健康的人,當然也包括鄭部長和駐京辦主任了。何況我一直認為,駐京辦人是北京的屍度。為了使鄭部長賜予東州的恩惠多一些,肖市長一直在琢磨鄭部長的喜好,為此這是肖市長第五次拜謁鄭部長了。前幾次一直沒號準鄭部長的脈,部長們大多喜歡古玩字畫,鄭部長不喜歡,男人們大多喜歡美人佳麗,鄭部長不喜歡,似乎鄭部長是個沒有任何愛好的人,為此,肖市長碰了好幾鼻子灰了,我也沒少挨罵,我堅信任何人都有阿克琉斯之踵,便讓在劉鳳雲大姐家當保姆的金冉冉通過鄭部長家的小保姆探一探鄭部長的愛好,金冉冉不辱使命,終於發現鄭部長的重大愛好是吃狗肉,而且隻吃從瑞士進口的不超過四個月大的聖伯納狗。我得知鄭部長這個愛好後,心情猶如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當我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肖市長後,肖市長當即批示科委成立聖伯納肉用犬科研攻關小組,並決定在北京懷柔選址成立東州聖伯納肉用犬研究所,實際就是以研究所做幌子,搞一個聖伯納肉用犬基地。
一晃兒狗肉基地建成兩個多月了,這次肖市長進京有兩個目的,一是專程給鄭部長送品質最好的聖伯納狗肉,二是帶領市科技局領導考察聖伯納肉用犬基地。毫無疑問,肖市長這次拜謁鄭部長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鄭部長答應五十億資金盡快到位。肖市長萬萬沒有想到,區區一條狗可以換幾十億資金,越想越覺得劃算,心裏一高興,晚飯就多喝了幾杯,本來想陪他出去散散步,見他有些累,就送他回了房間。他一進房間就問我最近讀什麽書呢?我說正在讀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他納悶地問:“怎麽突然對哲學感興趣了?”我把剛沏好的毛尖遞給他靦腆地說:“不瞞老板,我一直想琢磨一部《駐京辦哲學》。”肖市長頗感興趣地說:“好啊,這個題目有琢磨頭,它應該包括官場上的全部秘訣,但有一條根本秘訣,你知道是什麽嗎?”我笑眯眯地搖了搖頭。肖市長詭譎地說:“蘇格拉底早就告訴我們了,在政治上沒有一個誠實的人是能夠長命的。在東州官場上,最誠實的人應該算是李為民了,但我醜話說在前麵,像他那種自詡為民請命的人,注定是短命的,不信你就走著瞧。”說到這兒,他呷了一口茶,接著說,“能通啊,你研究《駐京辦哲學》,你猜我最近研究什麽哲學呢?”說完,他**邪地一笑說:“告訴你吧,我最近戀上了屁股哲學,簡直是其樂無窮啊!”接著他向我闡述了一通如何欣賞和享受女人屁股的理論,讓我著實長了一回見識。老板認為,女人的臉蛋漂亮和屁股美白同等重要,甚至後者比前者還要重要一些,因為臉蛋是供男人欣賞的,屁股卻是用來享受的。他問我,見沒見過最美的女人屁股?我當然搖頭不知。老板大概是酒後吐真言,他告訴我北京城最美的屁股遠在天邊,近在東州市駐京辦,我頓時想到了一個人,就是接待處處長白麗娜,幾個月前她了休一次假,有人說她專門去香港做美容手術去了,自從老板戀上白麗娜以後,這白麗娜像是被她媽又生了一次似的,嫵媚動人極了,肯定是美容手術起的作用,莫非白麗娜連屁股也做了美容手術?借著老板有幾分醉意,我一點一點往外套,果然老板向我透露,白麗娜為了討老板歡心,專程休假去香港對屁股做了美容手術,足足花了五十萬!我被老板說的春情激**,問他值五十萬的屁股是什麽樣?老板眉飛色舞地說:“形象鮮桃,卻有蘋果般光澤,手感圓潤,曲線優美,顏色誘人,讓人看一眼就想侵入,特別是清晨,一縷陽光透過窗紗照在露在潔白被單外的上翅的屁股上,讓人有一種情不自禁想咬一口、捏一捏的衝動。能通,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也莫過如此啊!”看著老板說得如此享受,讓我心靈有一種酸溜溜的醋意!
星期日。風和日麗。說實在的,通過金冉冉到周永年家做保姆這件事,我得到很多啟示。如果東州市駐京辦在所有京城大員家裏都安插一位像金冉冉這樣既漂亮又有高素質的保姆,那麽我們的信息工作將迎來一個洞察一切的春天。為此,我擬了一個“統戰計劃”,隻要將這些小保姆抓在手裏,就等於在領導中安裝了竊聽器,甚至是針孔鏡頭。一想到工作每天都需要創新,我的心裏就熱乎乎的。毫無疑問,駐京辦是政治體製的偉大創造,駐京辦主任的工作和哲學家一樣,都是智者的工作。羅素認為,“科學可以給知識確定一個界線,但是不能給想象確定一個界限。”駐京辦主任的工作隨時都在挑戰我的想象力。柏拉圖認為,哲學家是一個愛“洞見真理”的人;我認為,駐京辦主任必須成為愛“見縫插針”的人。“統戰計劃”就是將領導家中的保姆個個都塑造成一根銀針,紮在每位領導的腰眼上。
二
星期一。微風。如果我是賈寶玉,那麽衣雪就是史湘雲。羅小梅就是薛寶釵,金冉冉就是林黛玉。當然我這種比喻並不貼切,但我心裏確實是這麽想的。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和衣雪成了夫妻。因為根據紅學家的最新研究成果,史湘雲才是“降珠仙子”,脂硯齋很可能是曹雪芹的妻子,脂硯齋就是史湘雲。我喜歡史湘雲並不是因為她是“降珠仙子”,而是因為她身心健康、愛憎分明。連網上都流行一句話:“生子當如孫仲謀,娶妻當娶史湘雲。”但是男人哪個不是看著鍋裏的,還惦記著碗裏的,何況羅小梅不僅肌骨晶瑩,而且善解我意,金冉冉更是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哪個男人沒做過娶三妻四妾的美夢?駐京辦主任大多常年兩地分居,別看工作是“**”領導,但是麵對**,誰不心向往之?駐京辦畢竟不是柏拉圖的烏托邦,即使是在柏拉圖的烏托邦,青年人到了一定的年齡,是必須見識見識種種“**”的,“讓他們看看恐怖的形象使他們不至於恐怖,也看看壞的享樂使之不至於**他們的意誌。唯有當他們經得住這些考驗之後,才能認為他們適宜於作衛國者。”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在這個連“**是自由”的世界裏,還有什麽是“**”?柏拉圖在他的《國家篇》中明確地說過,“撒謊是政府的特權,猶如開藥方是醫生的特權。”看來在烏托邦,撒謊者是高貴的,如果說還有**的話,那麽隻能剩下撒謊了。
駐京辦主任當然天天糾纏在謊言中,但對我來說撒謊並不是什麽**了,不過是一種令心靈麻木的工作。記得剛到北京上任時,舉目無親兩眼一抹黑,全憑巧舌如簧搭關係,像大蜘蛛一樣到處織網,如今已經織就了天羅地網,身心疲憊,麻木之餘,最大的**就是尋求刺激,**對於一個兩地分居的男人來說當然是最具刺激性的,也是最好的發泄途徑,就這樣我墜入了小梅的溫柔鄉。要不是“肖賈大案”我怕是要醉死在溫柔鄉裏。其實真正讓我警醒的是我被解除雙規之後,石存山陪我到瓊水湖畔的鮮花餐廳吃飯,羅小梅留話給我,讓我再去一趟恭王府,我以為小梅會在恭王府等我,走進恭王府,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柏拉圖關在洞裏的囚犯,仿佛背後燃燒著一堆火,麵前是一座牆,所有參觀恭王府的人都是飄飄****的影子。我站在獨樂峰前,感慨萬千,不禁想起了《暗店街》裏的一句話:“飄飄無所適,不過幽幽一身影”。
我突然頓悟,我要從像地牢的洞穴裏逃出來,像愛德蒙·鄧蒂斯一樣從地牢裏逃出來,怎麽逃呢?我想起《基督山伯爵》中二十七號老囚徒對愛德蒙說的話:“在羅馬,我的書房裏有將近五千本書。但把它們讀了許多遍以後,我發覺,一個人隻要有一百五十本精選過的書,對人類一切知識都可以齊備了,至少是夠用或把應該所知道的都知道了。我花了一生中的三年時間來致力於研究這一百五十本書,直到我把他們完全記在心裏才罷手。”從那時起,我決定博覽群書,有朝一日撰寫《駐京辦史》或《駐京辦哲學》。人一旦有了精神追求,麵對**就有了推動力。如果將北京城比做一座山的話,我已經在霧裏走遍了這座山,直到每一條道路、山嶺和山穀一一地都已經非常熟悉了,現在該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從遠處來清晰地整個地觀看這座山的時候了。那麽什麽是望遠鏡呢?我想隻能是思想,而思想恰恰是駐京辦主任最缺乏的。
星期五。雲。肖鴻林和賈朝軒已經寂滅為塵土了,但是我每每想起他們,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靜。蘇格拉底說,死就是靈魂與身體的分離。然而,我卻覺得,肖鴻林與賈朝軒的靈魂雖然與他們自己的身體分離了,卻並沒有下地獄,也沒有上天堂,而是附在了我的肉體中,我能感覺到他們兩個的靈魂在我心裏竊竊私語,議論的話題竟然是“政聲人去後”。肖鴻林洋洋自得地說:“朝軒,別看咱們倆都是貪官,貪的數目也差不多,但是東州老百姓更留戀我,更同情我,罵我的人也要比罵你的人少得多!”賈朝軒不憤地說:“那是他們眼睛瞎了,別忘了我們那屆班子,最大的政績是城市建設,而我是主管市長,沒有我這個常務副市長整天為東州籌集資金,你這個一把手怕是連公務員的工資也發不出來。你不過是利用一把手的優勢到處摘桃而已,你嫉妒我功高蓋住了你,便拚命作秀,撈政治聲望,你不懂政治,但很懂作秀,可是作秀要講究個度,要不是你利欲熏心、好大喜功,排斥異己,專橫跋扈,怎麽可能死兩回呢?”肖鴻林不解地問:“朝軒,明明是死了一回,怎麽成了死兩回了呢?”賈朝軒冷笑道:“被法律判處死刑,你死了一回,老天讓你得了癌症,又死了一回,你作孽太多,盡管蒙騙了老百姓,但你蒙不過老天爺,因此你怎麽都逃不過一死的。”每當我心靜時,兩個人就在我心中爭論不休,我聽著他們唇槍舌劍,受到不少啟示。肖鴻林是表演型貪官,賈朝軒是實幹型貪官,肖鴻林由於善於表演,盡管腐敗了,但是留下了好名聲,以至於生前的風流韻事都被報告文學作家稱之為尋求真正的愛情;賈朝軒雖然很能幹,大多被老百姓視為肖鴻林的政績其實都是賈朝軒幹的,但是由於他是二把手,隻能把摘桃的機會讓給一把手,再加上沒有肖鴻林善於收買人心,以至於死後倍遭詬病。看來政治上的偽善是可以博得名聲的,但偽善需要極高的演技。我跟隨肖鴻林多年,賈朝軒就任常務副市長後又主管駐京辦,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對他們的演技太熟悉了。柏拉圖說,靈魂就像眼睛一樣,哲學是一種洞見,乃是對真理的洞見,我通過我的眼睛洞見到原來現實是主觀的,正義的本質是虛構。
星期日。多雲。我是在羅小梅的礦上看到顧懷遠剛剛出版的大作《心靈莊園》的,說句心裏話,我是一宿沒合眼看完的,看得我心驚肉跳。應當承認,這部書寫的很現實,也很真實,顧懷遠是想以一己之力澄清“肖賈大案”的真相,還原真實的肖鴻林與賈朝軒,以及東州官場的眾生相,很顯然,他在動筆前就下決心破釜沉舟了,不然以他的聰明不可能想不到書出版後的後果。我斷定,他想以此書為界限,從此與官場分道揚鑣了。然而,正如我所預料的,這部書出版後,盡管顧懷遠采取了“甄士隱”的寫法,仍然引起東州官場一片嘩然,人們紛紛對號入座,並因此對他大加詬病。這幾天來駐京辦的東州官員無不談《心靈莊園》,某位副市長到駐京辦酒後吐真言,聲稱已經通過一位黑道人物給他遞話,讓他小心自己的狗爪子,再胡寫就給爪子剁下來,還有某位副秘書長到駐京辦出差,我宴請他時,談到《心靈莊園》時惱羞成怒地說:“我他媽也沒幹他寫的那些事呀,他怎麽能那麽寫我呢?就不怕晚上走路,讓人用板磚拍死?”我說:“你怎麽這麽糊塗,人家寫的事不是你幹的,你怎麽還硬往頭上安呢?這不是沒病找病嗎?拿小說當真事,你是不是腦袋進水了?”很顯然,很多人害怕他手中那支筆,為什麽?因為他捅到了這些人的痛處,那麽這些人為什麽這麽害怕一部小說呢?我認為這些人都是“肖賈大案”的漏網之魚,或害怕監督的人,懷遠知道的太多了,無論怎麽虛構,他們都能捕捉到自己的影子。然而,從我們駐京辦全體同事的反映來看,無不認為《心靈莊園》這部小說既寫出了靈魂深度,又寫出了精神高度,是當下難得的現實主義力作。我一向認為懷遠是中國少有的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家,但是官本位的文化傳統讓人們養成了歌功頌德的習慣思維,批評與自我批評早就轉化為表揚與自我表揚。一個民族總要有一些仰望星空的人,但是仰望星空的人一定是精神上的高貴者,從這些人身上很難找到媚骨。羅素認為,“一個有智慧的人比起一個傻瓜來,乃是萬物的更好的尺度。”毫無疑問,顧懷遠是個有智慧的人,隻是他的智慧不夠圓滑,盡管他的頭是圓的,但是他的智慧並不圓滑,看來他在寫《心靈莊園》之前,沒有研究過柏拉圖的宇宙生成論,不懂得“圓的運動是最完美的”。盡管懷遠給賈朝軒當秘書時很圓滑,但是當作家還不懂得圓滑的重要性,其實無論幹什麽,人還是圓滑一些更安全。也許我這樣理解懷遠有失偏頗,或許懷遠不想再做“套中人”,他想做一個真正的自己,還原“肖賈大案”的本來麵目,以小說的形式記錄下這段曆史,盡管如此,他似乎並未達到目的,因為他太想做一尊雕像了,要知道無論你怎麽雕琢自己,你也是給貪官當過秘書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是常識,常識是什麽?就是習慣勢力。一個人想與習慣勢力抗爭,有點太不自量力了。盡管我的理想也是做一尊雕像,但是經過“肖賈大案”後,我豁然明白,做大理石才是最安全的。特別是在官場上,我寧願做大理石,決不做雕像。盡管“一塊大理石是一座潛在的雕像”。可以肯定地說,從現在開始,我和懷遠大概就像亞曆山大和亞裏士多德一樣,隻能生活在兩個不同的精神世界中了。
三
星期二。多雲轉晴。副市長何振東是主管城市建設的,卻突然親自給我打電話讓我在北京影視圈裏找一些關係好的電視劇方麵的專家,搞一個關於電視劇《愛情舞》的研討會。《愛情舞》這部戲我知道,前段日子“小玉女”王端端曾經領著個漂亮的女製片人找過我,想通過我在東州找個有實力的投資人,這位嬌美可人的女製片人叫艾姬,很看重《愛情舞》這部戲,自己實力有限,隻能投資兩百萬,還差一千多萬,我深知“小玉女”王端端和何振東的關係,便順水推舟地說:“端端,何副市長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長,手裏捏著那麽多大房地產商,那麽大的菩薩,你不去拜,怎麽找我這個小沙彌呀?”“小玉女”不屑地說:“丁大哥,振東是個政客,不懂藝術,找他怕是對牛彈琴。”我推脫說:“端端,這你可不懂了,政治是最高端的藝術,政治家個個都是藝術家,不信,你和小艾去見何市長,保證你不虛此行。”很顯然,小艾不知道王端端還認識一位東州市有實權的副市長,心一下子動了,對“小玉女”開玩笑地說:“端端,管他懂不懂藝術,隻要肯幫我們找到投資人就行。時間不等人,我有預感,這部片子肯定火,聽丁大哥的口氣,你和這位何副市長很熟,幹嘛不領我去見見他,該不會是你的心上人,怕我搶了不成!”王端端聽罷用小拳頭捶著小艾說:“瞧你說的,我就這麽小氣,隻是那個何振東是個大色魔,我怕把你送到狼嘴裏。”艾姬也是開機心切,嬌嗔地說:“指不定誰是狼呢!”那天送走兩位美女,我幾乎把這件事忘了,沒想到她們還真去找何振東了,以至於何副市長竟然親自給我打電話,要我在北京花園安排一場別開生麵的電視劇《愛情舞》的研討會。為什麽說是別開生麵呢?因為他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事先和專家打好招呼,在研討會上隻討論這部戲不能拍的理由,為此,讓我私下裏為每位專家塞一個信封。我放下電話,始終沒猜明白何振東骨子裏賣的什麽藥。更沒想到他會親自飛北京來參加研討會。我在北京花園國際會議廳精心布置了研討會會場,小艾和何振東一起走進會場時麵容嬌俏動人,情緒高漲,很顯然對《愛情舞》開拍充滿了信心。我當時就預感到這姑娘著了色道,還沾沾自喜,說不定一會兒就得哭了。果然,隨著研討會的進行,專家們對這部戲橫挑鼻子豎挑眼,挑的一無是處,小艾眼淚止不住地流,我當時就全明白了,一定是何振東見小艾長的漂亮,起了**心,但得手後又懶得找麻煩,就想出這種開研討會的形式打發小艾。研討會開到一半時,小艾就抹著眼淚悄悄退場了,我望著小艾嬌美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想起“希臘化時代”的米南德的話:“我知道有過那麽多人,他們並不是天生的無賴,卻由於不幸而不得不成為無賴。”犬儒派創始人狄奧根尼決心像狗一樣地生活下去,所以被稱為“犬儒”,今天的研討會讓我發現了自己身上的“犬性”。
星期日。晴空萬裏。難得過一個清靜的大禮拜,傍晚,我開車去接冉冉,約好我們一起吃飯,然後去聽音樂會。我們在薩拉伯爾吃完飯走出餐廳時,脈脈含情的黃昏已經變成了曖昧的黑夜。我開車駛往保利大廈,金冉冉像新娘子一樣坐在我身邊,我腦海裏浮想聯翩地意**著,仿佛惡魔在暗中一邊引誘我一般阻止我,心裏的感覺真是既幸福又痛苦。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個十分陌生的號碼,我討厭有人打擾我難得的浪漫,毫不猶豫地關了機,冉冉提醒我:“哥,別是哪位領導找你,耽誤了大事!”我一向是不關機的,市領導的手機號我了然於胸,就是國家各部委領導的手機號我也熟得很,早就存在了手機裏,不知為什麽剛才的手機號不僅不熟悉,而且響得有些邪氣,冉冉這麽一提醒,我隻好開機,剛開機,手機又響起來,還是剛才的號碼,我隻好接聽,想不到對方得意地問:“能通,你小子還能聽出我是誰嗎?”這聲音太熟悉了,我不禁心裏一緊,本能地問:“袁市長,你怎麽能打電話給我?”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袁錫藩正在監獄裏蹲大牢,想不到這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東州市原副市長,蹲了大牢還這麽神通。我問他找我有什麽事?他憤憤地說:“老弟,有一件大事,大哥想和你商量商量。”我頓時警覺地問:“什麽大事?”袁錫藩怕我多心,連忙解釋道:“老弟,洪文山最近出版了一本大作,你知道嗎?”我懵懂地問:“什麽大作?”袁錫藩咬牙切齒地說:“《洪文山文選》,你聽聽這名字,與《鄧小平文選》就差三個字,政治野心昭然若揭,最令人氣憤的是起印五十萬冊,靠權力向下攤派,鄉以上幹部人手一冊,版稅掙了一百多萬,這分明是變相索賄呀!能通,當年‘肖家大案’洪文山可是中紀委的馬前卒,典型的小人,要不是他上躥下跳,肖鴻林也不至於判死緩,以至於得了癌症,死在監獄中,我也不至於判個無期,別看他如今是東州市委書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老弟,你可別忘了,他可是害肖鴻林的劊子手,肖鴻林可是你的老板,常言道,忠臣不侍二主,你小子怎麽幹也是肖鴻林的人,他洪文山不可能重用你,莫不如借機告他一狀,讓中紀委也對他進行一次雙規,以解咱們哥們心頭之恨!”我雖然聽得心驚肉跳,但還是故作感興趣地問:“怎麽告?”袁錫藩迫不及待地說:“我已經寫好了舉報信,給你寄過去,你轉交給中紀委的劉鳳雲,保證能叫洪文山吃不了兜著走。”
我聽罷故作配合地答應了,心想,想不到你袁錫藩蹲著大牢害人之心還不死,寄吧,寄來我立即轉給洪書記。掛斷電話,冉冉問我怎麽回事,我簡單說了,冉冉擔心地說:“哥,像袁錫藩這種小人一定要提防,一個人所獲得的權勢越大,嫉妒他因而想害他的人數就越多,伊壁鳩魯派的認為,‘有智慧的人必定努力時生活默默無聞,這樣才可以沒有敵人’,你們洪書記大概是太張揚了。”聽了冉冉的提醒,我歎道:“不瞞你說,我就像是被栓在車後麵的一條狗,不得不隨著車子一起走。芝諾以為,‘每一個人隻要能把自己從世俗的欲望之中解脫出來,就有完全的自由’,他卻不知世俗的欲望猶如空氣,是無處不在的,斯多葛派的代表人物愛比克泰德認為,‘每個人都是劇中的一個演員,神指定好了各種角色,我們的責任就是好好地演出我們的角色,不管我們的角色是什麽’,駐京辦主任就是一個角色,我的職責就是演好這個角色。”金冉冉莞爾一笑地說:“哥,‘斯多葛主義裏有一種酸葡萄的成分’,他們認為真正的善是要為別人取得世俗的好東西的意誌,哪怕這些世俗的好東西是虛偽的,按他們的說法,‘跑部錢進’也是一種善。”我淡然一笑詭辯地說:“冉冉,還是普羅提諾的理論比較現實,‘靈魂從高高在上的理智世界,又是怎樣進入人體之內的呢?答案是:通過嗜欲。嗜欲有時盡管是不高尚的,卻可是比較高尚的。’你覺得呢?”冉冉一時無語。
星期五。大雨。大雨下了一宿,早晨也沒停。清晨我剛進辦公室,楊善水就跟了進來,我知道老夥計要不是有急事,不會冒著雨一大早來見我。自從他分管“截訪維穩”工作以來,就成了我的救火隊長。我估計他急匆匆找我,一定是遇上了難纏之事。果然,他告訴我,昨晚從公安局領回一位上訪老人,口口聲聲要告東州市委書記洪文山,而且上訪了北京十幾個部門,不僅沒有人接待,連大門也沒進去,情急之下見到奧迪車進出機關大門就攔車喊冤,結果被110請進了公安局,老人不依不饒地喊冤,大聲質問誰是百姓的父母官?我一聽就知道這位老人肯定有冤屈,連忙隨楊善水去了他的辦公室,邊走邊想,歐利根認為,太陽也能犯罪,洪文山在我心目中雖然一直是個好書記,但自從他上任以來發展觀倍受質疑,大搞什麽樓宇經濟、深耕政策,妄想將東州的大街小巷都變成金街銀帶,恨不得一夜之間,東州變成曼哈頓,成千上萬的高樓大廈像長莊家一樣長出來,為此市長夏聞天與洪文山沒少在常委會上拍桌子,可是洪文山一意孤行,隻要是開發商看中了地段,不管老百姓的房子是住了二十年的,還是住了不到十年的,一律拆遷,補償又不到位,搞得市民怨聲載道。毫無疑問,發展觀不科學,必然導致人心向背。聖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向上帝懺悔說:“我熱愛自己的過錯,我並不愛導致過錯的原因,而是愛我這過錯本身。”洪文山顯然是個愛過錯的人,當然他是執迷於過錯,身在錯中不知錯。殊不知發展觀不科學,表麵上看是過錯,導致的後果卻是罪。奧古斯丁認為,公義是最高的美,但我們的百姓不通過苦難就很難得到它,甚至苦難過了也未必得到,就是因為一些領導幹部將善當成了施舍。走進楊善水的辦公室,椅子上坐著一位須發灰白,猶如幹蒿,眼窩深陷,形銷骨立的老人,臉上的皺紋沒有彎的,而是直的,猶如道道裂痕。
一進門,楊善水就介紹說:“胡大爺,你不是要見我們駐京辦的一把手嗎?這位就是我們駐京辦的一把手丁主任,有什麽冤屈你老就說吧。”老人表情僵硬地看了看楊善水,又看了看我,用沙啞的聲音問:“你沒騙我?”我連忙自我介紹道:“大爺,我叫丁能通,是駐京辦主任。”老人這才歎了口氣說:“我來之前就打聽過了,進京上訪也是無濟於事,官僚機構,罔顧民情,官官相護,古來如此。最後那些上訪者都是要駐京辦給截回去的。好在咱們東州市駐京辦是個關注民生的駐京辦,我進來時發現,你們還有民生處,東州藥王廟社區居民進京上訪,就是你丁主任接待的,最後問題得到了解決,你丁主任是個好官,能不能也為東州市一千七百戶靠報刊亭活著的下崗職工謀一條生路,如今市委要搞樓宇經濟、深耕東州,可這城市樓房不是農田裏的莊稼,可以割了一茬再種一茬,眼下不光拆房子,連合理合法的報刊亭也成了違章建築,說拆就拆,那可是王元章書記在時,為解決下崗職工就業,經過拍賣競標和市政府簽了合同的,怎麽好端端的就成了違章建築了,連最起碼的補償都不給,這還講不講理。我一家老小就指望這個報刊亭吃飯了,再說,東州市幾百萬市民到哪兒去買報紙去?這哪兒是發展,簡直是發昏了。丁主任,我可是代表一千七百戶報刊亭業主進京的,既然你們從公安局把我請到了駐京辦,你丁主任就給拿個主意吧。”我沒承想是這麽棘手的問題,怪不得楊善水急匆匆地找到我,連夏市長都左右不了洪書記,我這個小小的駐京辦主任又能怎樣?可是望一眼這位可憐巴巴翹首以盼的老人,惻隱之心絞得我心神不安,轉念一想,能管這事的隻有省委書記林白了,都是省委常委,恐怕洪文山連省長趙長征也未必放在眼裏,索性我問老人有沒有狀子,老人用顫抖的雙手從懷裏拿出狀子遞給我,我鄭重其事地向老人保證,一定將這份狀子遞給省委林書記,老人聽罷,感激地流下了眼淚。我握著老人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起聖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的話:“讓泰勒斯和他的水一道去吧,讓阿那克麗美尼和空氣一道去吧,斯多葛學派和火一道去吧,伊壁鳩魯和他的原子一道去吧。”我心想,就讓丁能通和他的良知一道去吧。
四
星期三。零星小雨。為了東汽集團資產重組和海外上市,陪吳東明市長“跑部錢進”,忙了一整天,但收獲不大。在晚宴上,吳市長說我腦袋靈光,讓我動腦筋想一想,有沒有“跑部錢進”的捷徑,我略加思索說,當然是吹枕邊風最有效。吳市長深受啟發,他頗感興趣地問:“你的意思是走夫人路線?”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吳市長眼睛一亮,大為慨歎道:“你還別說,京城大員們的夫人們可是一筆雄厚的政治資源,要是將這些夫人們攏在一起,為東州所用,那我們‘跑部錢進’可就如虎添翼了。能通,你小子好好動動腦筋,用什麽辦法才能將這些夫人們攏在一起呢?”我沉思片刻,計上心來,出了一個讓吳東明大家讚賞的主意,“吳市長,其實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搞一個名副其實的夫人俱樂部。”吳市長聽了為之一振,追問道:“怎麽個夫人俱樂部?”我得意地說:“要想將京城大員們的夫人們攏在一起,搞一個夫人俱樂部,隻有通過‘做慈善’的名義,我提議市財政提供啟動資金在京城搞一個東州慈善基金會,牌子就掛在北京花園,然後利用我們掌握的人脈聯係京城的夫人們,讓她們擔任名譽理事長、理事長、常務副理事長、副理事長等職,一方麵做慈善是積德的事,夫人們不好拒絕,另一方麵,以夫人們的號召力,大款們會紛紛慷慨解囊。我們既可以通過這些夫人們吸引京城甚至全國的商人向東州投資,又可以通過這些夫人們掌控她們丈夫的信息,一舉兩得。”吳市長聽罷一拍大腿,興奮地站起身,來回踱步,他大手一揮說:“能通,你小子這個主意出的好,就按你的主意辦,另外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一定要精挑細選,多選些既精明能幹又英俊瀟灑的小夥子,為了博這些夫人們的歡心,咱們也要施點美人計。別看這些夫人們表麵上風風光光的,其實哪個不是春閨寂寞,內心孤獨,即使老公在身邊,夫妻生活也大多是力不從心,有其名無其實,我們就是要從她們的薄弱處下手,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不愁這個夫人俱樂部不為東州創造奇跡呀!”望著興奮的吳市長,我忽然想起鮑依休斯在他的《哲學的慰籍》中的兩句話,“人因獲得神性而享幸福”,“凡獲得神性的人就變成神。因而每一位幸福的人都是一位神。”毫無疑問,今天應對吳市長我似乎獲得了某種神性,我一直認為在官場上,駐京辦主任是最幸福的職位,因為能勝任駐京辦主任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神性。羅素認為,曆史並不像哲學家所設想的那樣是循環的,但是我敢肯定,隻要官本位的體製“垂而不死,腐而不朽”,駐京辦的曆史一定是循環的。羅素認為,教皇格雷高裏在某種準確意義上來說,是最後一個羅馬人了。我卻認為,隻要官本位的思維定式不變,永遠不會有最後一個駐京辦主任。即使駐京辦是一種有朽的機構,駐京辦“跑部錢進”的精神是不朽的,對於這一點,我充滿信心。
星期六。晴。難得過一個大禮拜,昨天晚上省駐京辦主任薪澤金心血**在清江大酒店請我喝酒,說是還有南江省駐京辦主任吳子虛。和吳子虛喝過幾回酒,但總有點話不投機,不過礙於薪澤金的麵子,隻好如約前往。席間,吳子虛不停地與一位蘇老板通手機,好像是商量項目款的事,薪澤金不耐煩,讓吳子虛將這位蘇老板叫來一起喝酒,省得你老兄不停地打電話,搞得大家都喝不好酒,吳子虛欣然應允,讓蘇老板到清江大酒店,聲稱給他介紹幾個朋友。我好趣地問:“老吳,一直聽說你們省駐京辦要重新選址,莫非地址選好了,就要開工了,不然怎麽和這位蘇老板大談項目款呢?”吳子虛毫不避諱地說:“能通,建大廈多費勁,買一棟現成的立即就能使用,和我通話的這位蘇老板是搞房地產中介的,談妥了港資建成的一座大廈,我們駐京辦已經搬進去了,隻是中介款還有點小麻煩。”我試探地問:“多少錢一平米拿下的?”吳子虛油滑地說:“我吳子虛可沒有你丁能通空手套白狼的本事,隻能憑底氣死扛市場價了。”我不屑地說:“老吳,怕是沒那麽簡單吧,聽口氣,你對那位蘇老板畢恭畢敬的,這麽大的一棟樓,你老吳會不撈一點油水?”吳子虛頓時指天戳地地發誓說:“丁能通,天地良心,別以為你弄了個親民駐京辦的好名聲,別的駐京辦就都成了反腐辦,告訴你,論親民,南江省駐京辦也是首屈一指。”正說著,那位蘇老板風度翩翩地走了進來,吳子虛連忙介紹,大家互相寒暄坐穩後,薪澤金親自為蘇老板斟了酒,一邊斟酒一邊有意無意地問:“蘇老板既然能為南江省駐京辦選一個好大廈,可不可以費費心也為清江大廈操操心。”蘇老板裝出一副無奈的口吻說:“薪主任,要不是看在我那老同學的麵子上,我才不幹這受累不討好的事呢。一千多萬元中介費還得通過打官司的形式拿到。好辛苦。”我聽得糊塗,便追問:“老同學是誰,怎麽合理合法的中介費還要通過打官司才能拿到。”吳子虛怕蘇老板說走了嘴,連忙接過話茬說:“蘇老板和我們省長的兒子是老同學,是我求大公子找蘇老板幫忙的。”我越聽越覺得吳子虛和蘇老板之間有貓膩,便不多問,岔開話題打趣地問:“老吳,上次喝酒,你和澤金吹牛,說你高爾夫打的好,剛好是大禮拜,明天咱們三個到懷柔比一場怎麽樣?”薪澤金連聲稱好,吳子虛更是躍躍欲試,蘇老板饒有興趣地說:“可不可以湊湊熱鬧啊!”薪澤金熱情地說:“當然可以了。”
就這樣大家約好明日一早到清江大廈集合,然後去懷柔打高爾夫球。然而第二天我開車趕到清江大廈時,吳子虛、蘇老板都沒有到,薪澤金不停地給吳子虛打電話,手機光響沒人接,於是薪澤金就給吳子虛發了短信,也不回,薪澤金和吳子虛是多年的好友,兩個人還是老鄉,他一邊打電話一邊說:“老吳說話一向穩當,今天這是怎麽了?”我們等了一上午,也不見人影,我生氣地說:“我看這家夥滿嘴跑火車,這麽等也不是事,還是該忙啥忙啥去吧。”便賭氣開車跑了,晚上薪澤金給我打電話,說是給吳子虛打了一天電話沒人接,又試著按名片上的號碼給蘇老板打手機,也沒人接,怎麽回事呢?我想起吳子虛見了蘇老板蠅營狗苟的樣子隨口說:“大概是被雙規了吧?”薪澤金以為我說氣話,不以為然地說:“淨瞎說,怎麽可能呢?”我不客氣地說:“信不信由你。你忘了他昨晚說到中世紀的主教腐敗時仿效主教的口吻說:‘我付出黃金,而當了主教;隻要我按照自己分內的權限行事,我也不怕撈不回這筆款項。我任命一個祭司,於是我收到黃金;我安排了一個執事,於是我收到一堆白銀,看吧,我付出去的黃金,現在又重返回了我的錢囊。’這家夥很羨慕中世紀主教的生活方式,我看他八成因買南江大廈貪汙受賄被雙規了。”薪澤金死活不信,結果下半夜給我打電話,沉重地說:“能通,真讓你說著了,這小子夥同省長的兒子和蘇老板侵吞南江大廈項目款被省紀委雙規了。”我納悶地問:“打官司是怎麽回事?”薪澤金歎了口氣說:“為了把國家的巨額財產從國家的口袋裏掏到私人的口袋裏,吳子虛要披上一個合理合法的外衣,不過是通過仲裁來洗錢。”我掛斷電話,不禁為聖奧古斯丁的困惑而困惑,“犯罪的是靈魂,但如果靈魂不遺傳而是重新再造,那麽怎能遺傳亞當的罪呢?”
星期四。微風。這幾天心情一直非常沮喪,一位失地老村長代表全村失地農民進京上訪,我苦口婆心勸回了東州,吳市長卻打電話臭罵了我一頓,說我違背組織原則,背著他將他的電話告訴了老村長,老村長回到東州後天天給他打電話,搞得吳市長焦頭爛額。其實我根本沒把吳市長的電話告訴過老村長,無論我怎麽解釋,吳市長也不相信,還威脅我“你那個駐京辦主任我看是幹到頭了!”我聽了這話,心裏別提多窩火了。我就納悶了,那個失地老村長是怎麽得到吳市長電話的呢?也難怪老村長天天騷擾吳東明,為了搞工業開發區,八個村子的農民失去了土地,補償標準太低,根本無法維持長遠生計,家園被毀,種田無地,就業無崗,換誰都會變成一匹尋找生路的狼,但是吳東明為了要政績,卻無視農民的訴求,好端端要把這一群善良的農民逼成尋找生路的狼群,根本不懂放狼一條生路的執政智慧,這不是發展,簡直是發昏。
沮喪了好幾天,想不到今晚習濤突然請我喝酒,席間委婉地代吳市長向我道歉,聲稱吳市長由於不堪其擾,給老村長的電話上了手段,原來向老村長提供吳東明電話的是縣信訪局局長,這位信訪局局長對掠奪農民失地搞什麽工業開發區非常反感,暗中幫助老村長,進京上訪也是他出的主意,這無疑是一位“以民為本”的信訪局局長,但是吳東明這一上手段,他必然暴露了自己,恐怕烏紗帽不保,但既然這麽做了,估計他也想到了後果,我心裏不禁油然而生敬佩之情。習濤是吳市長一手提拔的,今晚這頓酒無疑給我吃了顆定心丸。然而我也清楚了“手段”二字的殘酷,既然吳東明給老村長的電話上了手段,能給縣信訪局局長的電話上手段,那麽會不會也給我的電話上手段呢?這麽一想,我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寫《君主論》的馬基雅弗利認為,“手段問題能夠不管目的或善或惡,按純粹的科學方式處理。‘成功’意思指達到你的目的,不管是什麽目的。假若世界有一門‘成功學’按惡人的成功去研究,可以和按善人的成功去研究同樣研究得好——實際上更好,因為成功的罪人實例比成功的聖賢實例尤為繁多。然而,這門學問一旦建立起來,對聖賢和罪人同樣有用,因為聖賢如果涉足政治,必定同罪人一樣,希圖成功。”這分明是在宣揚,為了成功可以不擇手段,但是馬基雅弗利堅持認為,“文明人幾乎一定是不擇手段的利己主義者。”簡直是謬論。我一直不理解一派胡言的《君主論》也會成為世間經典,作為一名有良知的駐京辦主任,我更堅信,“民之聲即神之聲”。哪怕這種“神之聲”是烏托邦,我也視之為信仰,因為人之所以稱之為人,是因為人有信仰,而我是一個有信仰的駐京辦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