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陰。我特別不喜歡陰天,每逢陰天,我就像得了抑鬱症一樣,今天一大早,太陽就沒睡醒,一直躲在烏雲後麵,我草草地吃了兩根油條,獨自開車去北京醫院接杜誌忠和他老婆。十多天前,他突然打電話求我,讓我幫忙在北京找一位善於治療抑鬱症的好大夫,抑鬱症是病,但是是個新生事物,好像得找心理醫生,但據說北京城合格的心理醫生與名副其實的中醫一樣稀少,都不會超過梁山好漢的總數。我問杜誌忠,好好的怎麽就抑鬱了?他苦笑著說:“不是我,是我老婆,由於工作壓力大,整夜整夜的失眠,老懷疑別人在背後議論她,最近整天說活著沒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到處藏安眠藥,我真擔心她出事,能通,我求過省駐京辦主任薪澤金,這家夥開口就讓我找你,說這事隻有你能辦,我也是沒辦法,隻好麻煩老弟了。”聽杜誌忠說的誠懇、可憐,我一口答應了。

費了一番周折,在北京醫院聯係上一位留德的心理學博士,據說是位弗洛伊德流派的門徒。幫人幫到底,杜誌忠老婆抑鬱了,一定不願意讓太多人知道,他說他找過薪澤金,我估計未必,當然窗戶紙沒必要捅開,因此我親自開車去機場接杜誌忠,想不到他女兒也一起陪著來了,杜誌忠的女兒在省電視台當記者,長得嬌媚可人。我安排他老婆和醫生見了麵,醫生讓他老婆寫出自己的感受,結果她在紙上畫了幾十個黑洞,醫生認為他老婆的病很嚴重,不僅缺去甲腎上腺素,還缺多巴胺和血清素,其實一旦缺少其中一種化學成分,人就會得抑鬱症。醫生給開了許多洋藥,讓杜誌忠放一放手頭的工作,陪老婆出去旅遊。

杜誌忠聽了哭笑不得,工作怎麽可能放一放呢?醫生見杜誌忠為難,幹脆讓住院治療,這一住就是十幾天。今天該出院了,我去醫院接他們時,杜誌忠和他女兒早就辦完了出院手續,一家三口上了我的車,我見他老婆情緒略有好轉,雖然還是不愛說話,但是見到我總算點了點頭。將這一家三口送上飛機,回來的路上,陰沉沉的天露出了點亮光,很有點放晴的味道,我如釋重負地開著車,心裏有一種美滋滋的感覺。我每次幫了別人都有這種感覺。我求的那位留德醫生說,“抑鬱症可能是個一次性事件”,我一直不太理解這句話,想不到傍晚,薪澤金告訴我一個意想不到的事件,他說杜誌忠攜妻帶女從北京回東州,剛下飛機就在東州機場被省紀委雙規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薪澤金是不是開玩笑,薪澤金大聲說,這種事敢開玩笑嗎?我將信將疑地問,為什麽?他說,杜誌忠的舉報信太多了,連林白書記都做了批示。我一聽連林白書記都做了批示了,就知道杜誌忠這次是在劫難逃了!

我給肖鴻林當秘書時就認識杜誌忠,那時候他還隻是個普通處長,聽薪澤金說,杜誌忠和趙長征的秘書在省委黨校培訓時是同學,經趙長征秘書引見認識了趙省長,並深得趙省長的賞識,一手提拔到省交通廳廳長的崗位。杜誌忠走上廳長崗位後,似乎政聲還不錯,怎麽好端端就被雙規了呢?如果杜誌忠真腐敗了,會不會刮著趙長征呢?亦或林白就是衝趙長征去的?政治鬥爭一向是雲詭波譎,杜誌忠被雙規怕是大有文章。物理學上有“慣性定律”,政治學上當然也有“力”的概念;物理學上的“力”是運動在大小或方向上起變化的原因,政治學上的“力”是權勢在大小或方向上起變化的原因。杜誌忠被雙規會不會影響清江官場上“力”的平衡,眼下看到的還隻是“幻象”,要想做到洞若觀火,就要按弗蘭西斯·培根說的做,這就是“我們既不應該象蜘蛛,從自己肚裏抽絲結網,也不可像螞蟻單隻采集,而必須像蜜蜂一樣,又采集又整理。”在官場上,論搜集信息,誰也不是駐京辦主任的個兒。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我從來就沒相信過這句話,因為在官場上,權勢就是力量,當了駐京辦主任後,我發現“信息”就是力量。

星期日。晴空萬裏。這幾天一直忙“東州農民工風采展”,夏書記任東州市市長時就高度重視農民工問題,就任東州市委書記後,更是把培養農民工、關心農民工、推銷農民工擺到了市委、市政府重要議事日程。長期以來,東州農民工用自己吃苦耐勞、誠實守信、樂於奉獻、奮發進取的精神,贏得廣泛讚譽。正值全國“兩會”之機,夏書記認為,在兩會代表、委員中,有各界精英、各方神仙,不乏有實業、有權力、有信息的能人,此時搞“東州農民工風采展”可謂天時地利人和融為一體。為了造勢,也是為了利用省委書記的人際優勢,夏聞天特意請林白參加開幕式,林白也不負眾望,還請來一位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參加。今天上午十點,北京農業展覽館裏掌聲雷動,鑼鼓喧天,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省委書記林白為開幕式剪彩,市委書記夏聞天致開幕詞並宣布風采展開幕。

按理說,往年全國兩會期間,是“跑部錢進”的最佳時期,各地駐京辦“聞風而動”,各展絕活,北京西城區三裏河周邊的賓館、酒店全部爆滿,“跑項目”的地方官員一個個諱莫如深,各打各的小九九。今年隻有東州駐京辦按夏書記的指示,不僅沒湊熱鬧“跑部錢進”,而且利用兩會群英薈萃之機,大張旗鼓地向社會各界“推銷”東州農民工,此舉不僅受到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充分肯定,更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當天就與幾十家駐京企業簽訂了勞務合同。林白對東州的做法高度讚譽,不僅饒有興趣地觀看了綜合展區、縣市展區,而且在技能展區被農民工現場技能展示深深吸引住了,連連稱讚東州駐京辦為東州農民工做了一件大好事,堪稱東州農民工兄弟的“貼心辦”。

晚上夏聞天在北京花園中餐廳包房宴請林白,我和薪澤金坐陪。席間,夏聞天有意無意地問:“林書記,杜誌忠一案一晃過去大半年了,怎麽遲遲沒有結論?”自從杜誌忠被雙規後,謠言四起,有議論稱,杜誌忠是被人誣陷了;也有議論稱,杜誌忠雖然違紀違法問題嚴重,但有趙長征撐腰,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有議論稱,杜誌忠是清江省黨政一把手政治鬥爭的犧牲品。這些議論不可能不引起夏聞天的擔心,作為省委常委,最擔心的就是班子團結問題,因此他看似有意無意地一問,實際是一種善意的提醒。

林白淡然一笑說:“聞天,你的擔心我理解,但我們黨與腐敗不共戴天,絕不會因為有上級領導賞識,就置黨紀國法於不顧網開一麵,任人唯親。加上杜誌忠,省交通廳連續倒了三任廳長,發人深省啊!不錯,杜誌忠是長征同誌一手提拔的,之所以在兩任廳長倒掉後,趙長征很高調安排杜誌忠任交通廳廳長,就是希望他能不辜負組織對他的期望,在省交通廳築起一道反腐倡廉的銅牆鐵壁,想不到他還是步了前兩任的後塵。怪不得哲學家霍布士說,‘水在自由時,必然流下山崗’,絕對的權力就是絕對的自由啊。眼下各地市領導的中心工作,一是市政建設,二是修路架橋,這兩項都是出政績的事,拿修路來說,全省十八個中心城市遲早都要通高速公路,但是誰先通,誰後通,就關係到各地市領導的政績了。所以,這些地市的書記、市長都來拜訪交通廳長,爭取項目。我聽說,杜誌忠下到各地市,都是書記、市長親自接待,住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杜誌忠上任不久,就將老婆從高速公路管理局調任一家工程建設公司任董事長,專門從交通廳承攬工程業務,然後轉包、分包,從中漁利。”

夏聞天插嘴說:“林書記,這兩年杜誌忠可是全省廉政模範啊,在去年的全省廉政工作會議上,劉光大在會上還誇他下基層返回時,每次都要打開汽車後備箱檢查一下,拒絕捎帶任何禮品。杜誌忠也在大會上發言,‘要讓廉政建設,在清江省的所有公路上,向四麵八方不停地延伸,不停地飛馳……’”還沒等夏聞天說完,薪澤金撲哧一笑說:“夏書記,你也不想一想,能放在後備箱裏的禮品,會是什麽值錢東西?送他一條鑽石項鏈,他會放進後備箱裏嗎?”杜誌忠是我送上飛機後,一下飛機就被雙規了,因此,杜誌忠一案一直牽動著我的心,好幾次在夢中都夢見自己和杜誌忠一起被雙規了,怪不得笛卡爾認為,“夢這東西好像畫家,帶給我們實際事物的寫照”,他還認為“難保沒有一個既神通廣大又狡猾欺詐的惡魔,用盡它的技巧聰明來蒙騙我。假使真有這樣的惡魔,說不定我所見的一切事物不過是錯覺,惡魔就是利用這種錯覺當作陷阱,來騙取我的信任。”毫無疑問,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這麽個惡魔,隻是有人不經意地將惡魔的瓶蓋打開了,有人還沒有發現那個裝惡魔的瓶子。好在我看過《一千零一夜》,深知那個惡魔的瓶子碰不得,其實我也打開過瓶蓋,並像漁夫一樣放出了惡魔,隻不過,我又及時將惡魔騙回到瓶子裏,並且緊緊蓋上了瓶蓋。

星期三。多雲。自從在黑水河上攔了一道大壩搞發電以來,東州市政府甚至清江省政府不得不采取多種舉措,來應對黑水河庫區潛在的地質災害。從曆史到現實,地質災害幾乎與黑水河庫區所在地如影隨形。僅一九八二年以來,庫區已經發生滑坡、崩塌、泥石流多達七十多處,規模最大的四十餘處,共致死四百餘人,並造成嚴重經濟損失。黑水河蓄水後,由於幹流水位每年在汛期和枯水期都有大幅度漲落,水位急劇上升或下降,很容易導致一些老的崩塌滑坡體複發,會軟化土石,抬升坡腳,並增加坡體負重,從而誘發滑坡的發生。特別是兩岸居民遷徙到更高海拔地區之後,一些古滑坡帶可能會重新複活,新的滑坡也可能會被引發。黑水河庫區有的地質條件複雜程度世界罕見,數千年來人類活動所造成的破壞可觀,加上前期研究大多圍繞著大壩本身的安全而進行,庫區地質災害對周邊居民以及環境的影響,仍然有著太多的未知數。特別是位於滑坡體中心地段的萬壽縣,其中心地段上建有二十萬平方米的房屋,常住人口有五千多,流動人口高達三五萬人,一旦滑進黑水河,後果不堪設想。

因此,梁市長作為黑水河庫區東州地質災害防治指揮部總指揮,年年都要進京化緣,申請地質災害防治資金。今天的防治資金遲遲沒有劃撥到位,梁市長心急如焚,他幾次進京拜見國部長,國部長都讓再等等。弄得梁市長如墜雲裏霧中,就連我這個“跑部錢進”的高手,也沒把準國部長的脈。為了穩妥起見,此次進京拜見國部長,梁市長帶上了民營企業家王祥瑞。

這幾年王祥瑞可是東州城內眾口騰喧的人物,他經營的永盛集團生意做的是順風順水,與王祥瑞在京城砸大錢、送大禮,大規模、全方位地交結京城大員們有直接關係,王祥瑞原本是皇縣農民,開礦起家,被賈寶玉稱為“祿蠹”的須眉濁物肯降尊舒貴跟一個滿口方言土得掉渣的鄉巴佬稱兄道弟,就因為他有大把大把的鈔票。都說駐京辦是中國肌體上的毒瘤,其實與京城太子黨們、公主們、夫人們到七大姑八大姨乃至秘書司機們扯上關係的,何止駐京辦主任?說句實在話,駐京辦主任不過是跑龍套的。梁市長是在北京花園中餐廳宴請國部長的,為了討國部長的歡心,我特意讓北京花園總經理朱明麗高薪聘請了一個專門善做國部長家鄉菜的廚子,國部長的家鄉在上海農村,我通過他家的保姆打聽到,國部長愛吃母親做的上海名小吃“熏蛋”,由於母親去世多年,他已經很久沒吃過“熏蛋”了。因為“熏蛋”這個曾經的上海名小吃早就在上海大部分的老飯店中銷聲匿跡了。為了學習老上海菜,我們請的這位廚師曾經遍訪過上海老飯店退休的老廚師長,學習了一百多道真正的老上海名菜,其中就包括國部長愛吃的“熏蛋”。

這道菜一上桌,國部長眼圈就有些濕潤,我估計這道菜引起了國部長的思母之情,梁市長示意國部長品嚐,國部長像品鑽石似的將蛋放入口中,閉著眼咀嚼起來,我借機嚐了一口,蛋入口中就有一種別樣的感覺,魚子醬迸射出的醬汁和嫩嫩的蛋黃交相在口中流轉,可謂是回味無窮。這時國部長放下筷子頗為感慨地說:“梁市長,自從家母過世後,十幾年沒有吃過‘熏蛋‘了,這道菜一下子把我帶回了家鄉啊。”王祥瑞滿臉堆笑地插話說:“國部長,聽口氣你像很多年沒有回過家鄉了。”國部長顯得有些慚愧地說:“是啊,是啊,官做到省部級,也不曾為家鄉做過什麽貢獻,無顏見江東父老啊!”

王祥瑞不失時機地說:“國部長,咱為家鄉把貢獻做了,不就有顏見江東父老了嗎。”王祥瑞特意用了一個“咱”字,一下子拉近了與國部長之間的距離。國部長長歎了一聲說:“對啊,為家鄉做貢獻需要錢啊。”王祥瑞豪爽地說:“國部長,為家鄉做貢獻是做公益,可以捐款呀,有什麽可愁的。”國部長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佯裝為難地說:“村裏找過我,要修一座烈士陵園,隻是數目太大啊。”王祥瑞慷慨地說:“國部長,一座烈士陵園能用多少錢,隻要您說個數,這筆錢我捐了。”

國部長欣慰地拍了拍王祥瑞的肩膀對梁市長說:“老梁,企業家要是都像王老板這樣心懷天下就好嘍。王老板,這座烈士陵園要一百多萬,既然你這麽慷慨,我代表家鄉父老及烈士家屬敬你一杯!”王祥瑞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幹了杯中酒,我不失時機地問:“國部長,能為我們講一講烈士的英雄事跡嗎?”

國部長深沉地歎了口氣說:“這就要從解放前說起了,當時我父親和我母親都是我黨的地下工作者,以假夫妻的名義一起潛伏在國民黨要害部門,長期的地下對敵鬥爭讓我父親和我母親產生了革命愛情,國民黨軍隊大撤退前夕,母親懷上了我,但是由於鬥爭需要,組織上決定父親隨國民黨軍隊一起撤往台灣繼續潛伏,母親因為懷著我留了下來,回到家鄉參加土改工作,不瞞你們說,我一出生就沒見過我的父親,連照片也沒有,母親說,我長得特像我父親。一晃到了文革,有人說我母親是台灣特務的家屬,沒完沒了地批鬥,最後母親實在受不住折磨,隻好向組織說明了父親的真實身份,這件事被當作新聞登在了報紙上,結果已經升任國民黨將軍的父親暴露了,被執行了死刑。這兩年兩岸局勢越來越好,村委會派人去台灣取回了父親的骨灰,也是想讓烈士英靈魂歸故裏,我更想讓父親和苦苦等了他幾十年的母親合葬在一起,父親是名副其實的烈士,村裏想借我的力量籌一筆錢修個烈士陵園,好讓後代不要忘本,你們知道,我為官一向兩袖清風,這一百多萬可把我難住了,梁市長,王老板可是為我解了圍了,不然我可真無顏見家鄉父老了。來,我敬你們一杯,什麽也不說,全在酒裏裏了。”

國部長說完一飲而盡。梁市長見與國部長之間的“扣”解開了,非常高興,他乘勝追擊地說:“國部長,馬上進入雨季了,強降雨是誘發滑坡的主要原因,特別是萬壽縣的‘老虎石’地帶,關涉數萬人的生命財產啊,可是每年部裏撥下來的治理經費真是捉襟見肘,這次能不能多給些錢,幹脆一次性解決掉這個大隱患。”國部長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說:“老梁啊,你的心情我理解,情況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盤子就是那麽大,在申報工程治理項目中,一些市縣多報地質災害防治項目、誇大災害嚴重性,以套取中央項目資金,情況複雜呀,不過,黑水河庫區的情況不屬於這種情況,一直是部裏最重視的,你放心,老梁,錢很快就會撥下去,這個數應該夠了吧。”說著國部長伸出三個手指頭,梁市長當即為國部長斟滿了杯中酒,真誠地說:“國部長,您就是黑水河庫區老百姓的活菩薩呀!”斯賓諾莎認為,“愛神者不會努力讓神回愛他”,今天這一幕則讓我發現,愛權者必會努力讓權回愛他。萊布尼茲認為,一切事物總得有個充足的理由,這個充足的理由就是神,對於國部長來說,權就是神。不過,“在大熱天裏當你渴極的時候,喝點涼水可以給你無比的痛快,讓你認為以前的口渴固然難受,也值得忍受,因為若不口渴,隨後的快活就不會那麽大。”正因為如此,我才讚同萊布尼茲的觀點,“有些大善與某種惡必然密切關聯著”。就猶如諾大的北京城離不開駐京辦一樣,無論人們怎麽看駐京辦,駐京辦的“小惡”都成就了地方經濟發展的“大善”。

星期四。雨。金冉冉的博士學業應該畢業了,這丫頭很長時間沒和我聯係了,發郵件不回,發手機短信也無音訊,我擔心她是不是病了,為了摸清情況,我今天去了劉鳳雲家。因為金冉冉一直把劉鳳雲當作知心大姐,兩個人無話不談,我想劉大姐一定知曉金冉冉的近況。也不知為什麽,明明知曉金冉冉注定是我生命中的一場美夢,猶如賈寶玉心目中的林妹妹一樣,但是在我心靈深處就是放不下她。或許是金冉冉平凡之中透著不平凡吧,這種不平凡猶如一團馨香一直籠罩著我,讓我時不時有一種“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感慨。

說金冉冉不平凡是因為剛認識她時,她竟然因情而有自殺的念頭,後來在我的勸導下,大學畢業居然有勇氣到劉鳳雲家做保姆,並因此獲得讀研究生,然後去美國留學的機會,當然最讓我敬佩的還是她以真愛促使我和衣雪破鏡重圓,這個在我心目中一直像一朵小玫瑰似的妹妹,如今已經含苞怒放成美麗的女人了,是不是該有自己的愛情了呢?果然,劉大姐告訴我,冉冉這陣子之所以沒聯係我,是因為熱戀了,一位美國小夥子,她攻讀博士學位那所大學的年輕講師愛上了她,冉冉也深深地愛上了他,由於不好意思告訴我,而一直沒和我聯係,但是一直和劉大姐商量,劉大姐對冉冉的事了如指掌。

我聽了之後,既為冉冉祝福,心裏又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劉鳳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問我相愛的意義是什麽?我思慮片刻,斟酌道:“從我和衣雪走過的婚姻路程來看,相愛的意義在於兩個人向同一個方向看,而不是互相凝視。”劉鳳雲聽後頗有感慨地說:“是啊,好女人是一種香氣,既能感染家庭,也能感染社會。那些不平凡的丈夫隻有不平凡的女性才能適應。我一直認為,冉冉是個不平凡的女性,估計他愛上的那位美國小夥子也一定不會平凡。”

我恭維地說:“大姐,其實你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性,那麽多貪官聽了你的名字心驚肉跳,愛爾蘭哲學家貝萊克認為,‘一切東西在有黃疸病的人看來都是黃的’,像你這樣不平凡的女性在一切腐敗分子看來都應該是大雪下的青鬆。”劉鳳雲聽罷咯咯笑了,然後又繃起臉說:“你這是誇我呢,還是咒我呢?”然後又和顏悅色地說:“每個女人在未出嫁前都是一朵驕傲的玫瑰,其實真正懂得愛的女人婚後大多收起了鋒芒,為自己的愛人奉獻芳香。但就有一些女人不懂得這個道理,講什麽‘夫貴妻榮’,結果為了自己的‘榮’,無原則地成了丈夫的‘貪內助’,像杜誌忠的老婆就屬於這類女人。將當廳長的丈夫當成了發財致富的搖錢樹,結果是丈夫鋃鐺入獄,她自己也因頂不住壓力而畏罪自殺。”

我聽了這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訝地問:“大姐,你說什麽?杜誌忠的老婆自殺了,什麽時候的事?”劉鳳雲輕蔑地一笑說:“就今天下午的事,專案組找她談話後,她回家就吃了一瓶子安眠藥。”我心情複雜地自言自語道:“大姐,杜誌忠的老婆有嚴重的抑鬱症,到北京看過病,是我給找的大夫。”劉鳳雲不屑地說:“她賺了那麽多昧良心的錢,能不抑鬱嗎?”從劉鳳雲家出來,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人在沒有當一把手之前大多壓抑著自己的欲望,當上一把手後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了,可以自由了,然而,這自由是靠絕對的權力獲得的。

劉鳳雲之所以密切關注杜誌忠一案,是因為清江省交通廳三任廳長都腐敗了,她作為中紀委六室主任,是想深挖一下前腐後繼的深層次原因。聽劉鳳雲講,三任廳長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權力欲望極其旺盛。比如杜誌忠常常在省交通廳內部刊物《交通工作》封麵上露臉,如果某張封麵照片是他與主管副省長一起視察某工地,則照片上的主角一定是他,而非主管副省長,不了解內情的人,還以為杜誌忠是副省長呢。洛克講,“求自由的欲望乃是亞當墮落的第一個原因。”盡管羅素認為,“我們不習慣從亞當與夏娃的故事追政治權利的老根”,但洛克認為,“任何政治也不許可絕對自由”,因為“絕對自由觀念乃是任何人為所欲為。”目前的問題,現行體製下,一把手很容易獲得絕對自由。正因為如此,“人們對臭貓和狐狸有了防護,卻甘心被獅子吞噬,甚至可以說以此為安全”,洛克在這裏言稱的“獅子”是什麽?其實就是已經轉化成我們的本土宗教的官本位。

星期一。不晴不陰。昨天晚上我接到梁市長的電話,希望我努努力,將永盛牌香煙推為國宴用煙,頓時讓我警覺起來,因為外界傳言梁市長與永盛集團有牽連,他老婆董舒是永盛集團的掛名董事,我一直不相信這種傳言,但是梁市長似乎對永盛集團過於關心了,就不能不讓我想到“無風不起浪”這句俗語。同時,梁市長還囑咐我,星期一上午接一下他老婆和一位叫“慧海”的和尚。梁市長說,慧海是東州市佛教協會副會長,這次去北京是到中國佛教協會辦事,還說他老婆這次隨慧海進京是到法源寺專門舉行皈依儀式的,皈依儀式後,董舒就正式成為佛門俗家弟子了。還跟我大談了一番佛教治國的道理。他說:“現在社會上有良知的人越來越少了,為什麽?就是人人都不知道信什麽,沒有信仰,人心就迷茫,迷茫就容易亂性,讓我說,國家應該提倡信佛,佛教比較文明,教人如何行善積德,不做壞事,信佛的人多了,社會也就和諧了。”掛斷電話,細品梁市長的話,覺得有道理,但又似乎不太對勁,至於怎麽不太對勁,我也不知道。

想到很長時間沒去法源寺拜訪智善大師了,正好可以借陪董舒和慧海去法源寺之機看望智善大師。今天上午,我親自開車去首都機場接董舒和慧海,沒想到慧海竟然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剃著光頭,穿一身和尚常穿的灰色便裝,胸前掛了一塊巴掌大的玉製彌勒佛,舉手投足很穩重,言談舉止也很有點修為,董舒雖貴為市長夫人,但是對慧海卻畢恭畢敬的。兩個人上車後,慧海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一邊開車一邊問:“慧海師傅這麽年輕,出家幾年了?”慧海和顏悅色地說:“我畢業於中國佛教學院。”我接著問:“在哪座廟裏修為呀?”慧海平和地說:“我在城裏由俗家弟子供養。”我一聽說還有不在廟裏坐禪而由城裏的俗家弟子供養的和尚,便好奇地問:“慧海師傅由多少俗家弟子供養啊?”慧海略有些得意地說:“有一千多俗家弟子。”我暗暗吃驚,追問:“這一千多人幹什麽行當的多?”慧海淡淡一笑說:“大多是公職人員的老婆,有兩個常年為我坐齋飯的弟子,她們的老公一個是工商所所長,一個是稅務所所長。”我越聽越覺得新鮮,好趣地問:“這兩位女弟子整天伺候你?”慧海毋庸置疑地說:“整天伺候我,一兩個月才回一次家。”我譏笑道:“那她們的老公誰伺候?”慧海未回答,董舒插了一句嘴說:“她們的老公巴不得讓老婆們供養慧海,這樣才能祈求佛祖保佑。由佛祖保佑,他們才能官運亨通,心安理得呀。”梁宇的老婆文化水平不高,就像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不過倒蠻有觀音相的。

來到中國佛教協會,董舒隨慧海去找師兄,接下來可能由慧海的師兄為董舒灌頂、灑聖水,舉行皈依儀式,我借機去拜見智善大師。智善師傅一見我便慈眉善目地說:“山是金剛體,水是清淨心,波濤平靜處,來舟好渡津。能通,久違了!”我與智善寒暄後,求他幫我查一查中國佛學院有沒有畢業過慧海這麽個學僧,智善打發自己的徒弟到佛學院去查,結果根本沒有這個人。智善師傅雙手合十提醒我說:“信乃道元功德母啊!能通,‘嗜欲深者天機淺’,藏起來的才是真貨,露出來的未必是寶,很多人求佛保佑一個‘順’字,殊不知下坡路都是很‘順’的,墜落深淵就更‘順’了。名利、聲色、飲食、衣服、讚譽、供養六大順境為人生六大毒,沾一個就是死,六毒俱全,豈有生路?”智善師傅的話讓我對慧海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不過我一向是不喜歡捅破窗戶紙的。皈依了佛門,成了佛門俗家弟子,董舒有了一個法號叫“妙玉”,回北京花園的路上,我一邊開車心裏一邊竊笑,心想,紅學家們如果見了此“妙玉”,鼻子都得氣歪了。

路上接到金偉民的電話,這家夥前兩年投資東汽集團,險些讓地方保護主義者當作侵吞國家資產的貪汙犯抓起來,幸虧時任市長吳東明自殺了,否則金偉民再難踏上大陸。吳東明一死,東汽集團收歸國有,金偉民雖然雞飛蛋打,好在危機消除了,最近他在北京一直在尋找新的投資項目,剛好和北京中關村一家高科技公司談合作事宜,說有事和我商量,問我晚上是否有空。我說晚上我請市長夫人吃飯,還有一位得道高僧,他聽罷非常感興趣,聲稱自己前年去了青海省玉樹州囊謙縣的巴麥寺,拜在桑仁活佛門下為俗家弟子,聽說市長夫人也是佛門俗家弟子,非要湊湊熱鬧,我就答應了。看來晚上這頓飯注定要請齋宴了,這還是北京花園歸屬東州市駐京辦以來的第一頓素宴。

休謨認為,哲學裏的錯誤隻是荒謬而已,但宗教裏的錯誤卻是危險的。在這裏“危險的”是個表示因果的詞,佛教是講因果的,但是我和休謨一樣,是對因果關係持懷疑的懷疑論者,正因為如此,我同意休謨的觀點,“所謂理性的信念這種東西是沒有的”,“我們如果相信火使人溫暖,或相信水讓人精神振作,那無非因為不這樣想我們要吃太大的苦頭。”由此,“我們不得不抱有信念,但是任何信念都不會依據理性。”

然而,晚上的齋宴開席後,我發現無論是“妙玉”、慧海,還是金偉民,骨子裏的信念都是理性的,很顯然,金偉民是為討好市長夫人而來的,而“妙玉”抓住金偉民的心理一個勁地勸他做“善事”,口口聲聲隻有做“善事”才能結“善果”,我討厭他們之間說話不直白,好像個個都得了道一樣,便詭譎地問:“嫂子,什麽事是‘善事’?”“妙玉”欣慰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誇我善解人意,然後虔誠地說:“當然是修廟了,修廟免災啊!慧海師傅正在東州西山修極樂寺,金老板虔誠向佛,何不捐點善款,這可是行善積德的善事,對你的企業、家庭都有好處。”我一聽就明白了,“妙玉”和慧海唱了一晚上的雙簧,目的就是讓金偉民捐款修廟,金偉民似乎故意往溝裏跳,頗感興趣地問:“需要多少錢?”慧海平和地說:“還差一百萬缺口,金老板要是肯幫忙,這是賬號和地址。”金偉民當場拍板說沒問題。我對金偉民的舉動心知肚明,他是想通過討好市長夫人,找機會重新殺回東州,謀求梁市長的支持,日後在東州東山再起。盡管我覺得金偉民有點急功近利,但攔是攔不住了,索性隻好順其自然。晚宴結束後,送走三位“菩薩”,我特意給東州市旅遊局局長打了個電話,問東州西山上是不是正在建極樂寺,旅遊局局長說根本沒有這回事,我一聽全明白了。隻是掛斷手機後,脊梁骨直冒涼氣。

星期三。晴。傍晚突然接到張辣辣的電話,說是要請我吃飯。張辣辣是王祥瑞的情婦,以前是清江歌舞團的台柱子,漂亮得像朵白牡丹,不知為什麽突然離開清江歌舞團,成了王祥瑞包養的“二奶”。其實我和張辣辣接觸並不多,不過是王祥瑞進京帶她住在北京花園,一起吃過幾次飯。現在,有很多美女一門心思想嫁入豪門做“少奶奶”,男人在這些女人眼裏似乎都是“金錢豹”,她們是靠數男人身上的斑點決定自己的取與舍。殊不知,有斑點的不隻是“金錢豹”,也有斑點狗,或許“斑點狗”身上的斑點比“金錢豹”身上的斑點要多得多。

起初接觸張辣辣覺得就是這樣一位靠數男人身上花紋尋找富貴生活的漂亮女人,王祥瑞看上她,也無非是此女子容貌如花,肌膚如雪。兩個人很有點像“賈珍”和“尤二姐”的關係,一方有錢買歡,一方貪慕虛榮。然而接觸幾次後發現,張辣辣不像尤二姐,似乎更像血性潑辣的尤三姐。因為張辣辣看王祥瑞的目光並不像尤三姐看柳湘蓮,倒像是看無恥腐爛的賈珍,很有點以毒攻毒的味道,放浪大笑起來,還有點破罐子破摔的率真。說實話,我對張辣辣的美貌,雖然豔羨,但並不喜歡,因為她的美貌中藏著一種冷,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正因為如此,我一直對這個美女看不太懂。

張辣辣給我打電話的語氣透著幾分神秘,我是帶著好奇心赴宴的。張辣辣在花宴仙莊定了一個小包房,搞得跟情人幽會似的。我心想,這要是讓王祥瑞知道了,說不定氣得非找人把我閹了不可。但我斷定,張辣辣突然進京請我吃飯一定有非同尋常的事求我。王祥瑞每次進京坐的都是甲O牌照的車,這種手眼通天的人不知道掌握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對於駐京辦主任來說,最重要的信息就是這些秘密。張辣辣天天和王祥瑞睡在一張**,我就不相信她不知道這些秘密。

果然,席間,張辣辣道破了天機。原來永盛集團十周年大慶時,在清江大劇院請清江歌舞團演了一台節目,給張辣辣的出場費高得驚人,晚上王祥瑞宴請歌舞團領導,張辣辣坐陪,晚宴後王祥瑞提出親自開車送張辣辣,張辣辣也沒多想,就同意了,結果車開出去沒多久就什麽也不知道了,醒來時已經在王祥瑞的**。當時,張辣辣就什麽都明白了,一定是晚宴上,王祥瑞提前在酒裏下了迷藥,然後有預謀地強奸了她。

醒來後,張辣辣剛想哭鬧,卻發現電視裏正在放黃片,仔細一看不是黃片,恰恰是昨天夜裏王祥瑞**她的鏡頭。她當時就不敢哭也不敢鬧了,隻是用一雙淚眼盯著王祥瑞問:“你到底想怎樣?”王祥瑞嘿嘿一笑說:“辣辣,我看上你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不想怎樣,就是喜歡你,從今以後做我的女人。”但是張辣辣說,從那天起,她的噩夢就開始了,王祥瑞攻不下的關,都要由她出麵,用美人計攻關,據張辣辣說,和她睡過覺的官員從北京到地方都有,最後她交給我一個包,我問包裏麵是什麽?她說,是罪證!我好奇地問:“誰的罪證?”她輕蔑地一笑,破釜沉舟地說:“王祥瑞及其保護傘的罪證。”

我不露聲色地問:“辣辣,祥瑞這幾年事業做得確實順風順水,那是因為他為人仗義,肯幫朋友,沒發現他做什麽出格的事。”張辣辣冷笑道:“那是你被他的虛情假意蒙蔽了,其實他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丁大哥,不瞞你說,這包東西除別的證據外,還有和我睡過覺的官員的精斑。”我不解地問:“妹妹,為什麽給我?”張辣辣坦誠地說:“丁大哥,我知道你在中紀委有朋友,而且你雖然看上去油頭滑腦的,其實你是心裏最有數的人。”我試探地問:“你就不怕我交給王祥瑞?”她坦然地一笑說:“丁大哥,吃完這頓飯,我就去香港定居了,我逼王祥瑞為我辦了單程證,香港隻是個跳板,總而言之,我就要遠走高飛了,不怕王祥瑞抱複我,另外來京之前,我給趙長征寄了一份,我聽朋友說,趙長征最近對打擊走私工作抓得很緊,我這包東西等於送給他一個大禮!”我接過張辣辣這包東西,覺得像一顆定時炸彈。

分手後,我一個人開車圍著三環繞圈,我不知道對這顆定時炸彈怎麽辦好。盧梭講,“人生來自由,而處處都在枷鎖中。”我覺得張辣辣這包東西是個潘多拉匣子,我估計王祥瑞通過張辣辣拿下的那些官員一定“自認為是旁人的主子,但依舊比旁人更是奴隸”而不自知,眼下這些人是王祥瑞的奴隸,而王祥瑞機關算盡,不承想落入一個小女人的陷阱。這可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盧梭認為,“人天生來是善的,讓種種製度才把人弄惡”,其實,先進的製度引導人向善,腐朽的製度引誘人向惡。王祥瑞是善是惡都是自作自受,與我何幹,我丁能通做人的原則是絕不害人,既不害所謂的好人,也不害所謂的壞人,你們自己欠的孽債自己還,何況這個世界上好與壞都是相對的。想到這兒,我從東三環上下來,在馬路邊找了一個有垃圾桶的地方停了車,隨手將那個肮髒的包扔進了垃圾桶裏。

星期二。有雲。習濤告訴我,省裏成立了打擊走私專案組,第一目標似乎是何超。我說不可能吧,何超是省公安廳主管打擊走私的副廳長,還是省打擊走私領導小組副組長,怎麽可能是何超呢?習濤說,專案組成員裏並沒有何超,何超若沒有事,他至少應該是專案組副組長,可是根本沒有他。可見何超有問題。其實我也聽說省裏成立了打擊走私專案組,但並不清楚專案組成員名單。習濤在駐京辦是分管信息工作的副主任,這小子是專業特務出身,我相信他的信息不會錯。但我還是好奇地問:“消息可靠嗎?”習濤不避諱地說:“不瞞老兄說,消息是林白的秘書喬軍告訴我的,絕對可靠。”習濤是通過他哥哥習海認識喬軍的,習濤認識喬軍的目的就是為了了解信息,當然習濤與喬軍處得稱兄道弟的,喬軍深知習海的身份,很看重與習濤的關係。

習濤告訴我,省裏成立了打擊走私專案組前,趙省長請了三個人開了個小會,一是省紀委書記劉光大,二是省公安廳廳長尚傑和東州海關關長陸宏章。我深知,領導主持會議,參加的人越少越重要。習濤還說喬軍告訴他,劉光大在私人會上說了一句狠話:“這次打私,我打算準備一百口棺材,其中九十九口留給貪官和走私犯,一口留給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關注習濤說的這個信息,是因為梁宇上任東州市市長後,對駐京辦的車不滿意,責令我從永盛集團接收了五輛奔馳,盡管這五輛車手續齊全,但是我斷定這五輛奔馳是走私車。後來也是按照梁市長的指示,北京花園用煙基本用永盛牌香煙,這種煙其實是用大哥大的水貨改裝的,但梁市長認為,駐京辦接待用煙都用永盛牌是對地方品牌的一種宣傳。趙長征、劉光大打擊走私決心這麽大,我真擔心刮著駐京辦。另外,何超這幾天就住在北京花園,據說是到公安部開會。

傍晚我略盡了地主之誼,吃飯前他親自用手機給王祥瑞打電話,我才知道王祥瑞也進京了。何超掛斷手機告訴我,王祥瑞陪關部長的老母親打了一下午麻將。關部長的老母親是老八路,九十多歲了,其實王祥瑞陪關部長的老母親打麻將不是什麽新聞,他就是要讓人知道他和關部長的老母親熟到什麽程度。王祥瑞和何超不是一般關係,我聽說何超的老婆在東州開了一座一流量販式歌廳,叫金碧輝煌,就是王祥瑞投的資。

席間王祥瑞問何超:“大哥,省裏成立了一個打私專案組,你知道嗎?”何超竟然搖著頭問:“有這種事?”王祥瑞一是跟我熟得很,二是了解我的為人,一向為朋友保守秘密,就不避諱地說:“大哥,不瞞你說,專案組從哪些部門抽調的人員我都清楚,但是你作為省打擊走私領導小組副組長,省公安廳主管打私的副廳長,對這件事一點不知道,你不覺得不太對勁嗎?”

何超納罕地說:“是有點不對勁,祥瑞,你怎麽看?”王祥瑞警覺地說:“大哥,反正你得加點小心,專案組成立後,並未對走私企業下手,而是先打所謂的保護傘,海關有幾個小兄弟已經被雙規了,我擔心,專案組把你排除在外,會不會對你也下手?”

何超哈哈大笑道:“兄弟,你過慮了,對我下手憑什麽?”我插嘴問:“祥瑞,看你緊張兮兮的樣子,不會擔心專案組把永盛列為走私企業吧?”王祥瑞深吸一口煙說:“像我這種生意,說我是走私就是走私,說我是著名企業家就是著名企業家,反正話語權不在我這兒。其實我心裏很清楚,這次打私就是衝永盛集團來的,我算什麽,他們的真正目標是梁市長。張辣辣那個臭婊子寄給趙長征一包東西,其中就有多張我與梁市長的照片,專案組看見我與梁市長拍的照片,一定認為我與梁市長有關了。趙長征看了那包東西也堅信我與梁市長有關,梁宇是我的保護傘。其實我的企業做得好,梁市長去視察是很正常的,外界謠傳董舒在我公司是掛名董事,為我走私保駕護航,純屬無稽之談。其實永盛集團連進出口權都沒有,怎麽走私?”王祥瑞看似胸無城府,口無遮攔,其實粗中有細,弦外有音,他的表白雖說看似合理,永盛集團是個規規矩矩的企業,但是我早就知道王祥瑞與有進出口權的國企公司合作,假手他人走私,進而牟取暴利。他不承認永盛集團走私,認為這場打私不過是上層的政治鬥爭,不過是自我安慰的一種解釋,其實他一定感覺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不然他不會跑到北京和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打麻將。

康德說:“你可以想象在一個陰暗多雲的夜晚眺望天空,但這時你本身就在空間裏,你想象自己看不見雲。”羅素卻不理解,他說:“可是我不明白,絕對空虛的空間如何能夠想象。”毫無疑問,王祥瑞和何超正處於這種想象之中,康德想象自己看不見雲,王祥瑞想象自己不是走私犯,何超想象自己不是保護傘,那麽我呢?我是否也應該想象點什麽?

星期日。陰雨綿綿。我就不喜歡這種天,好像上天是個怨婦,被什麽莽漢強奸受了委屈,淚眼漣漣地哭訴個沒完。每當遇上這樣的天氣,我就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懼。這可能與我小時候害怕打雷有關。小時候一聽到雷聲便嚇得瑟瑟發抖,好像老天爺帶著千軍萬馬來抓我似的,一頭紮進娘懷裏連眼都不敢睜,娘說老天爺不抓小孩子,我問娘,什麽樣的人是惡人?娘說了一句我上學後才琢磨懂的話:“惡人就是大灰狼。大灰狼是很善於披著羊皮的,就連牧羊人也未必能識別出來。”就像一些詩人專門用浪漫主義讚美雨是什麽精靈一樣,我卻覺得陰雨綿綿的天像是老天爺的前列腺出了問題,尿不淨。誰能想象得到,浪漫主義的反抗從拜倫、叔本華和尼采演變到墨索裏尼與希特勒,還是達爾文的生存競爭和適者生存有道理,我從小就不懂浪漫主義,但有著對環境本能的適應能力。正如達爾文所言:“在一定的環境裏,同種的個體為生存下去而競爭,對環境適應最好的有最大的生存機會。”羅素認為,這機會中有幾分是純運氣。

我自認為自己的運氣一直不錯,但是何超就不行了,他參加完公安部的會議後,參加一個朋友的宴請,吃了河豚生魚片,別人吃了都沒事,他吃了以後,回到北京花園找我喝茶還好好的,茶喝到一半時,嚷嚷肚子疼、惡心,說是去洗手間,結果走了沒幾步就晃了起來,說話舌頭也大了,喝茶時他就跟我吹,今天我朋友請我吃河豚,味道好極了,我看他的樣子,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河豚魚,二話沒說趕緊打120,不一會兒120就到了北京花園門前,醫護人員當即斷定何超吃河豚魚中毒了,大家七手八腳地將何超抬到救護車上,救護車閃著藍燈一路呼嘯著直奔北京醫院,路上我聽救護車的警笛一直高呼兩個字:“完了,完了,完了!”怎麽聽都是這兩個字,我擔心何超有危險,心急如焚。還好,經過搶救,何超脫離了危險,為了穩妥起見,醫生建議何超住幾天院,何超不肯,嚷嚷著回東州傳達公安部會議精神,我譏笑說:“你剛從閻王爺那兒遊曆了一圈,還是在醫院好好歇幾天吧。醫生說,吃河豚魚中毒,如果搶救不及時,中毒後最快十分鍾內死亡,最遲四至六個小時死亡,這次算你命大,如果再晚半個小時到醫院,怕是你老兄就常駐閻王殿了。清江省公安廳有你沒你照樣運轉,別太拿自己當回事,我看你還是聽醫生的,住院,身體是本錢,如果命沒了,那可什麽都沒了。”何超聽我說的有道理,隻好同意了。

我從北京醫院出來時已經月上柳梢頭了,剛要打車,手機就響了,一看屏幕上顯示的是趙長征的秘書朱峰的名字,趕緊接聽。我給肖鴻林當秘書時,就和朱峰處成了鐵哥們,朱峰不僅給趙長征當秘書,還兼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朱峰第一句話就問我:“能通,何超是不是住在北京花園?”我笑著說:“是啊,何超就喜歡住北京花園,每次進京都住北京花園。”朱峰神神秘秘地問:“他現在還去北京花園嗎?”我說:“這老兄吃河豚魚中毒了,剛搶救過來,住在北京醫院了。”朱峰“噢”了一聲說:“能通,我知道你跟何超是鐵哥們,但是我提醒你,離他遠一點,省紀委已經決定對他實施雙規了。”我聽了以後,心裏咯噔一下子,下意識地問:“什麽理由?”朱峰說了句“走私集團的保護傘”,立即掛斷了電話。

我懵懵懂懂地站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將朱峰的消息告訴何超,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救不了何超,隻好搖了搖頭,打了一輛出租車。雨下了一天,才停下來,雖然空氣清新,但我心裏很悶,很想找個人聊聊天,便撥通了薪澤金的手機,問他忙啥呢,能不能出來坐一坐。沒想到這家夥小聲說:“不行啊兄弟,我正在機場接劉光大呢,航班馬上就要落地了。”我一聽全明白了,看來劉光大是奔何超來的,何超身份特殊,想不到劉光大親自出馬了,我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腦海裏又回響起救護車的笛聲:“完了,完了,完了!”

星期一。晴。早晨我剛吃過早餐,手機就響了,是王祥瑞打來的,他說有急事和我商量,他就在北京花園停車場的奔馳車內,聯想到昨天晚上劉光大親自帶專案組到了北京,王祥瑞找我一定與何超的事有關,正好我也想知道一下何超目前的處境,便答應見王祥瑞,讓他到我辦公室,他說不行,還是到我車裏談,正好我的車也在停車場,王祥瑞認識我的車,我走出北京花園,發現他的奔馳車就停在我的奔馳車旁邊,其實兩輛車是一個型號的,因為駐京辦的幾輛新奔馳都是從永盛集團買的。我鑽進我的車內,王祥瑞鬼鬼祟祟地從自己的車內出來,一頭鑽進我的車內,我發現王祥瑞車裏坐著一個女人,好像是何超的情婦古娟。古娟原先是省公安廳政治部的,和何超好上後辭職下海,常來往於東州北京之間。我好奇地問:“祥瑞,你車上坐的是不是古娟?”王祥瑞直言不諱地說:“不錯,我就是為她來找你的。丁哥,今天早晨何廳長被省紀委聯合有關部門成立的打私專案組雙規了,劉光大親自帶專案組進京抓人,何超是省公安廳主管打私的副廳長,而且是省打私領導小組副組長,連他都不能自保,很顯然是衝我來的,因為張辣辣那個婊子到處散布何超是永盛集團走私的保護傘。”

我不耐煩地插嘴道:“這跟古娟有什麽關係?”王祥瑞迫不及待地說:“丁哥,何超是省公安廳副廳長,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巴結他,但是苦於巴結不上,於是就有人轉向巴結古娟,因為他們知道古娟和何超關係不一般,這些人給何超送錢送不上,就通過古娟送,結果古娟拿到錢根本沒讓何超知道,背著何廳長拿去炒股票,結果都賠進去了。”我插嘴問:“她大概收了多少?”王祥瑞伸出五根指頭說:“五百萬。但是專案組並不認為何超不知道,他們一定認為何超收了這五百萬,早晨我去北京醫院想看看何超,結果我親眼目睹了何超被專案組塞進了車裏,我嚇得開車直接去酒店找古娟,隻要專案組找不到古娟,他們就拿何廳長沒辦法。丁哥,我暫時回不了東州了,得藏在北京找關係,給趙長征、劉光大這些人施加點壓力,古娟就拜托給你了,你找一個隱蔽點的地方把她藏起來,我勸這娘們兒遠走高飛,她一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二舍不下即將到手的單程證。堅決不離開北京。”

我輕蔑地問:“難道她就不怕抓進去雞飛蛋打?”王祥瑞苦笑著說:“起初還自稱自己是搞公安的出身不怕,後來我說,你就不怕何超挺不住?她這才同意躲一躲。丁哥,你有什麽好地方讓她躲一躲嗎?”我想了想,覺得找個地方讓古娟躲一躲並不犯什麽毛病,便拿出手機撥通了懷柔喇叭溝門百鹿園謝老板的電話,我簡單和謝老板說明了情況,謝老板很熱情,一口答應了。這時後車門開了,古娟不耐煩地開門坐了進來,“你們了商量得怎麽樣了,不就是找個地方讓我躲一躲嗎,怎麽還沒商量出個地方?”古娟雖然有幾分姿色,但怎麽說都是離過婚的半老徐娘了,我真不知道她是用什麽辦法讓英俊瀟灑的何超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見古娟對我和王祥瑞有些警覺,我便簡單介紹了百鹿園的情況,古娟一聽地方不錯,便同意了,為了穩妥起見,隻好由我親自送古娟去百鹿園,幸好今天沒有市領導進京。

路上我一邊開車,一邊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那麽多人讚賞黑格爾關於現實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現實的觀點?很顯然這種觀點可以為一切不法行為開脫,“凡存在的事物都是正當的”,毫無疑問,駐京辦是存在的事物,當然是正當的,那麽古娟與何超、張辣辣與王祥瑞之間的關係正當在哪兒,為什麽也存在著,還有倍受人們詬病的“跑部錢進”、“截訪維穩”正當在哪兒?為什麽也存在著?黑格爾如果活到今天,一定會為自己的臭理論沾沾自喜。讓我奇怪的是,古娟似乎並未因何超出事而表現出任何不安,非常平靜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目視前方。我試探地問:“古娟,你估計老何的事大不大?”古娟不以為然地說:“大不大都無所謂,錢是我收的,老何根本不知道,我現在就等單程證了,單程證一到手,我就遠走高飛了,隻要他們抓不到我,就奈何不了老何。”我好趣地問:“古娟,我聽說單程證沒有個百八十萬辦不下來,你是怎麽辦的?”古娟得意地說:“有百八十萬,沒有接洽的人也別想辦。正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你是駐京辦主任,最懂這個了,其實有接洽的人辦起來也沒什麽,不過,要從基層派出所開始辦起,如果你要想辦,就要為你做一套文件,說你和香港什麽人結婚,其實這個人在香港根本不存在,但不管這些文件是真是假,隻要確保一路上去都有人簽字蓋章就行了。”聽了古娟的話,我更堅信黑格爾的觀點,“沒有任何事物是完全假的,而我們能夠認識的任何事物也不是完全真的。”我們必須學會能夠多少有些錯誤地去認識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