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雷陣雨。羅素說:“拜倫描繪了一個和‘查拉圖斯特拉’不無相似的賢人——‘海盜’,他在和部下們的交往上,更掌握他們的靈魂用那製人的手段領導卑劣的人心,使之寒栗昏亂。”其實哪位領導不是這樣的“賢人”?哪個貪官不是這樣的“海盜”?我做了這麽多年的駐京辦主任,其實每天都在與大大小小的“海盜”打交道,在我看來,如果將北京視為大海,駐京辦就是地方政府的“海盜船”,既然是船,就難免遇上風浪,有的甚至因風浪而沉沒,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第一個沉沒的會是昌山市駐京辦。

徐江打電話請我到昌山市駐京辦喝酒時的口氣,我聽著有幾分傷感,一再追問之下,他才交了實底,說是請薪澤金和我等幾個駐京辦主任喝的是告別酒,昌山市政府已經決定撤銷市駐京辦,徐江的工作待定。聽到這個消息,我退掉所有的應酬,驅車直奔後海。昌山市駐京辦雖然緊鄰後海酒吧街,卻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我把車停在“昌山之家”門前時,發現薪澤金已經到了,挨著他的車停了十幾輛奔馳,我掃了一眼車牌子,發現大多是清江省各市駐京辦的車,估計都是徐江請來的。果然,一進“昌山之家”二樓包房,清江省十幾個市的駐京辦主任幾乎都到了,而且酒菜已經上桌了,就等我開席了。

我進門時薪澤金正用埋怨的語氣說:“怎麽搞的,徐江,好好的昌山市駐京辦說撤就撤了呢?”眾人也七嘴八舌地埋怨。我不客氣地接過話茬譏道:“這你們還不懂,昌山市市長想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出出風頭唄!”薪澤金質疑道:“沒這麽簡單吧,徐江,你給大家交個底。”徐江歎了口氣,端起酒杯說:“這些年承蒙各位關照,我先敬大家一杯!”眾人響應,無不一飲而盡。接著徐江意味深長地說:“各位都是駐京辦主任,最了解我們每天扮演的是什麽角色。撤掉了也好,省得整天讓媒體輿論詬病成‘蛀京辦’、‘腐敗辦’,其實隻要決策不透明、不科學,隻要轉移支付的彈性空間存在,隻要地方政府有‘跑步進京’的動力,駐京辦就不能退出曆史舞台。別看昌山市駐京辦撤了,不過是障眼法而已,撤掉了駐京辦撤不了進京路,這幾年駐京辦聚焦了太多關注的目光,不僅對‘跑部錢進’不利,對搜集信息、聯絡感情、跑京見官更不利,撤掉了駐京辦換一個招牌,也許更有利於進京織網。”

我聽徐江話裏有話,便追問道:“徐江,你別逗大家玩,趕緊把話說清楚,感情大張旗鼓地撤是為了悄無聲息地進啊!”眾人也附和道:“原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快說說昌山市玩什麽貓膩?”徐江連忙擺手說:“這可是市委市政府的絕密,不便透露、不便透露。”薪澤金沒好氣地問:“那你小子給我打電話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傷感什麽?”徐江無奈地說:“不管昌山市駐京辦換什麽招牌,都沒我什麽事,我和諸位在北京相處這麽多年,實在舍不得大家呀!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喝杯告別酒,徐江在這裏感謝諸位多年的關照,日後我徐江進京叨擾諸位,念在咱們同在京城‘跑部錢進’的份上,還請行個方便!”濱海市駐京辦主任挑理道:“說什麽話,罰酒!”眾人一哄而起。

酒喝到半夜才散,薪澤金讓司機開車先走了,一頭鑽進我的車裏,在路上,他向我透露,杜誌忠全招供了,過幾天就宣判了。前幾天他回省裏辦事,順便到趙長征辦公室坐了坐,趙省長反複強調駐京辦和交通廳都是火山口,叮囑他慎獨,別做第二個杜誌忠,談到杜誌忠時,趙長征眼睛都濕潤了。可見趙長征與杜誌忠感情之深。同時薪澤金還向我透露,何超向專案組招供,他老婆開飯店,王祥瑞提供過三百萬資金,他兒子大學畢業後,在澳大利亞開公司,王祥瑞提供過五十萬美金。接著薪澤金囑咐說:“能通,我知道你和王祥瑞是鐵哥們,但是天網恢恢,王祥瑞可正處在風口浪尖上,隨時都可能船毀人亡,你小子可別在這個時候上了賊船。最近專案組雙規了不少人,海關的占了一半,顯然是在搜集永盛集團走私的證據,然後最後收網,讓我看趙長征和劉光大是下決心將永盛集團走私辦成鐵案,不知要有多少人一朝身陷囹圄,湮沒平生風華啊!我離開趙長征辦公室時,他送了我一幅條幅,是他親筆書寫的,你知道寫的是什麽嗎?”我好奇地問:“是什麽?”他感慨道:“一飯膏粱頗不薄,慚愧萬家百姓心。”我反腐琢磨趙長征這兩句話,很有點哲學上講的“熾情”。

星期六。雨過天晴。想不到石存山也被抽到了打私專案組,而且派了一個不十分情願幹的活——“抓雞隊隊長”。我早就知道王祥瑞在東州開了一家規模最大、檔次最豪華的洗浴中心——黃金會館,裏麵專設了一個貴賓區,是專供有身份的貴賓享受的,王祥瑞多次邀請我去享受享受,都被我婉言拒絕了,因為我有預感,裏麵的貴賓區很可能是陷阱和深淵,如今應驗了我的判斷,專案組下決心查清在那裏享受過的官員都有誰。因為省紀委曾經接過許多舉報信,一些官員在黃金會館宿娼,東州人誰不知道黃金會館夜夜笙歌,紙醉金迷,驕奢**逸,風流醃臢,是一些忘乎所以的溫柔鄉。不僅省市官員,就是一些京城大員也以過大禮拜的名義到東州,專門享受黃金會館的特殊服務。王祥瑞的黃金會館在一些官員眼裏早就成了《紅樓夢》裏的寧國府,以至於一些省市官員以到過黃金會館貴賓區為身份的象征。

當初王祥瑞物色“雞頭”時,不惜高價將北京城所有大型洗浴中心和歌舞廳、夜總會的“媽咪”請到北京花園開招聘會,終於以重金吸引了一群百裏挑一的絕色佳麗,有本事將這群佳麗帶到黃金會館的“媽咪”是一個叫陳紅的女孩,在北京一家叫好萊塢的夜總會當“雞頭”。這次石存山進京就是來尋找這個陳小姐的,因為清江省打私行動剛開始,黃金會館的絕色佳麗們就蒸發了,如今的黃金會館盡管照常營業,但是極其規範,沒有任何烏七八糟的東西,也不見了那些迷色成癮的官員的身影。然而劉光大對專案組的要求是,既查走私,也查腐敗。要查清哪些官員在黃金會館接受過王祥瑞安排的特殊服務,就必須先找出為這些官員提供特殊服務的小姐。經過具體小姐的認證才是鐵證,才能讓那些被舉報但矢口否認的官員俯首伏罪。

石存山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接受任務的。當時石存山接受任務時,一肚子不痛快,劉光大親自找他談話,告誡他別小看“抓雞”行動,這可是嚴肅的政治任務。石存山理解了這次行動的政治意義後,用了兩天時間就鎖定了陳紅的下落,畢竟石存山是東州市刑警支隊支隊長,破過太多大案要案,尋幾個小姐對他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石存山率兩位同事進京後直奔一家大型洗浴中心,這位叫陳紅的小姐就躲在這家洗浴中心當賣**女,不費吹灰之力,石存山就將這位陳小姐帶到了北京花園。陳小姐畢竟是風月場中人,又在黃金會館混了多年,見過不少大人物、大場麵,在石存山麵前,遠比那些腐敗官員沉重冷靜,但是陳小姐麵對的畢竟是久經沙場、見過無數頑劣的刑偵高手,一兩個回合,陳小姐就招架不住了,不僅供出了自己管轄的那些絕色佳麗的名字、去向、聯係方式,還供出了一些常去黃金會館貴賓區享受的官員的名字,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些官員中,竟然還有國部長、鄭部長、關部長等京城大員。

在機場臨別時,石存山問我,最近見過王祥瑞嗎?我不假思索地告訴他,沒見過。他以刑警支隊支隊長老辣的眼光盯著我說:“能通,你回答得太快,說明你見過。”我淡然一笑說:“你小子什麽時候變成了懷疑主義者。”石存山善意地提醒道:“能通,我知道你跟王祥瑞的關係,但是眼下千萬要離他遠一點,這家夥現在是一顆定時炸彈。”我不屑地說:“基督教倡導我們的永生在於認識神,而官本位體製倡導我們的永生在於認識權,還是叔本華說得好,‘當我們戳穿麵紗時,我們看到的不是神而是撒旦’,你不覺得以你刑警支隊支隊長的身份進京‘抓雞’太荒唐了嗎?這些女孩子是什麽?王祥瑞這顆定時炸彈的彈片嗎?”石存山反駁道:“別以為叔本華披著哲學家的外衣,就以為他說的話就是真理,一個因吵了他的清靜,就大動肝火將上了年紀的女裁縫扔下樓去的家夥,能是個什麽好東西。要麽羅素怎麽說,‘很難相信,一個深信禁欲主義和知命忍從是美德的人,會從來也不曾打算在實踐中體現自己的信念。’”

我揶揄道:“羅素這句話不像是在說叔本華,倒像是在說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員。要知道罪惡中也有令人激動的東西,這些東西往往以善的形式出現。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明白王祥瑞年年被評為優秀企業家,他為慈善事業捐過那麽多錢,怕是光希望小學就捐過二十多所,難道都是用走私的錢建的?他頭上有那麽多光環都是誰給的?那些在他頭上戴光環的人不是三歲孩子,難道那些光環是小孩子玩的肥皂泡?怪不得叔本華說,目的是無益的,‘就像我們把肥皂泡盡量吹得久、吹得大,固然我們完全知道它總歸是要破裂的。’現在那些將王祥瑞當作肥皂泡吹著玩的人,發現肥皂泡就要吹裂了,不能再吹了,索性想用手指戳破它,我怎麽覺得像巴爾紮克筆下的拉斯蒂涅埋葬自己最後一滴眼淚呢。”我的話可能有些偏激,石存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能通,我勸你好好讀一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王祥瑞不是老人打到的那條比船還大的馬林魚,而是老人在歸航途中遇上的那群鯊魚中的一條。”石存山說完走進候機大廳,我腦海裏卻浮現出一幅巨大的馬林魚骨架……

星期四。多雲。我萬萬沒有想到慧海和尚會以詐騙嫌疑人的身份被北京市公安局刑事拘留了,消息是梁市長親自打電話告訴我的,前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是讓我配合董舒把人撈出來。梁市長告訴我,董舒和一位老將軍的幹兒子一起進京,讓我到首都機場接機。關於太子黨,我在北京見多了,很多大領導的子女都是我的朋友,沒聽說過還有什麽幹太子,便警覺地問:“梁市長,哪位老將軍的幹兒子?”梁市長說出老將軍的名字嚇了我一跳,竟然是位開國將軍,老人家已經過世了。這位自稱是老將軍幹兒子的人叫戰建忠,據梁市長介紹,戰建忠在總參二部工作,還掛少將軍銜。我問梁市長,你們是怎麽認識的?梁市長說是通過書畫展認識的,梁宇一向酷愛書法,出過《梁宇書法集》,據說梁市長的字市場價已經可以賣到每平方尺2500元,梁市長稱,戰建忠在東州舉辦個人書法展,他的字清華雅淡,又極具風骨,兩個人一見如故。

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麽梁市長對慧海和尚的事如此上心,難道僅僅因為董舒是佛門俗家弟子嗎?我怕梁市長上當,決定見了戰建忠後試一試他的真偽。我是昨天上午將董舒和戰建忠接到北京花園的,在戰建忠的房間,我故意坐下來跟他聊了起來,我問他怎麽將慧海撈出來?他從容地說,北京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曾經是他的戰友,隻要錢到位,再加上他的麵子,人肯定能放出來。我問他需要多少錢?他毫不猶豫地說:“這麽大個事,怎麽也得這個數吧。”說著他伸出兩個手指頭,我知道他是指兩百萬,便問:“錢到賬了嗎?”他搖搖頭說:“梁市長說這兩天就打過來。”

我對戰建忠的身份更懷疑了,婉轉地將話題引到了老將軍身上,一提到老將軍,戰建忠眉飛色舞地講起了老將軍家的家史,還真說了一些鮮為人知的家事,隻是語氣像背評書一樣,好像在人前講過無數遍了,我聽了以後,覺得並無什麽明顯破綻。講完老將軍家的家史,戰建忠遞給我一支煙,親自給我點上火,輕輕一笑說:“丁主任,對我盤問了這麽長時間,是不是懷疑我這個少將是假的?”戰建忠竟然單刀捅破了窗戶紙,搞得我有些手足無措,我支吾著說:“戰先生多心了,我隻是好奇,隨便問問。”戰建忠麵容誠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樣吧,丁主任,為了打消你的顧慮,我給你看幾樣東西。”說著他從皮箱裏取出三樣東西擺在我的麵前,這三樣東西是與老將軍的合影,少將工作證,一把精致的軍用手槍和子彈。他不拿這三樣東西還好,我看了這三樣東西的第一個感覺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裝出一副有眼不識泰山的樣子離開了他的房間,隨後來到董舒的房間。

一進屋我就提醒她,我懷疑戰建忠的身份是假的,董舒直笑我,說怎麽可能呢,梁宇看人最準了,不會走眼的。我提示說:“嫂子,兩百萬不是個小數目,小心無大礙,還是讓我先了解一下真偽吧。”董舒見我這麽認真隻好同意了,我便給習濤打了電話,讓他給他哥習海打個電話,了解一下總參二部有沒有個叫戰建忠的少將,過了半個小時,習濤給我發了個短信:“我哥說根本沒有此人。”我把短信給董舒看了,告訴他習海是中央警備局的處長,真正的少將,經他了解,總參二部根本沒有叫戰建忠的少將。

董舒一聽就急了,趕緊給梁宇打電話,讓他先別往戰建忠的賬號打錢,梁宇也意識到自己打鷹的,卻讓鷹鉗了眼了,便氣憤地說:“能通,打110,趕緊抓這個詐騙犯。媽的,騙到老子頭上來了!”我趕緊勸道:“梁市長,這種人翻船是早晚的事,如果我們打110報警,告他什麽都得牽連到你和嫂子,還是放他一馬,救慧海要緊。”梁市長頓時醒悟,連忙說:“對對對,能通,依你看,慧海怎麽救?”我不慌不忙地說:“梁市長,我在北京混了這麽多年,北京市公安局也交了一些朋友,我先打聽打聽情況再想對策怎麽樣?”梁宇一聽,隻好作罷,叮囑道:“能通,慧海的事就拜托你了,這是私事,事成之後,我和你嫂子不會忘了你的好!”我趕緊說:“梁市長言重了!”掛斷手機,我心想,怪不得尼采質責約翰·斯圖亞特·穆勒是個蠢蛋,認為正是由於穆勒“把人與人的全部交道建立在相互效勞上,於是每一件行動仿佛都成了對於給我們所做的事情的現錢報酬。其中的假定卑鄙到極點:認為我的行動與你的行動之間在價值上有某種相當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尚未意識到梁市長聲稱會和他老婆一起記住我的好的深刻含義,因為我尚未把救慧海這件事當作“相互效勞”,更不敢奢望這種“相互效勞”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我腦海裏,市長交辦的事都是工作,不論因公還是因私。

第二天,我就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全力以赴跑慧海的事,結果我得到兩個讓我震驚的消息,一是慧海是個假和尚,他的真名叫董軍,是董舒的親弟弟,梁市長名正言順的小舅子,我這才對梁市長如此關心慧海,派董舒親自進京營救,以至於上了假將軍戰建忠的當恍然大悟;二是慧海昨天就被清江省紀委打私專案組帶走了。這第二個消息讓我驚得目瞪口呆,我怎麽也想不明白,慧海與走私有什麽關係,莫非王祥瑞也向“極樂寺”捐款了,如果這個判斷是真的,那麽專案組帶走慧海顯然是衝梁宇去的,想到這兒,我還真是不知道怎麽見董舒好了……

星期一。微晴。幾天前在首都機場遇上了王祥瑞,我以為這家夥躲起來了呢,想不到還這麽肆無忌憚,竟然敢大搖大擺地到機場接人,我問他接誰,他說接周紀,我一聽接周紀心裏就咯噔一下。因為周紀是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當年周紀謀到這個肥缺,還多虧了我。那還是我給肖鴻林當秘書時,肖鴻林常對我說:“能通,咱們不僅要上麵有人,下麵也要有人,俗話說,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啊,你平時留點心,那些雖然在基層掙紮,但堪為重用的人,你要多接觸,要籠絡到跟前,必要的我也見一見,下麵籌備一大批為我所用的力量,圈子才能安全、牢固啊。”正是在肖鴻林這種觀念灌輸下,我才注意到了時任派出所副所長的周紀。

我記得當時是我一位大學同學請客,周紀也到了,他是我大學同學的中學同學,周紀一表人才,見了我規規矩矩,畢恭畢敬,很顯然,在周紀的仕途生涯中還未接觸過我這種身份的人,怕是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區公安局局長了。我同學說,周紀在讀清江大學研究生。我私下裏問:“周紀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我同學笑著說:“他是警校畢業的,學曆屬於中專。”我不解地問:“那也沒有讀研究生的資格呀。”我這位大學同學一直在清江大學研究生部工作,便得意地說:“這不是有我嘛,本科證我已經幫他拿到了,研究生證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問他為什麽這麽幫周紀,他說周紀為人很仗義,值得一交。就這樣我和周紀慢慢熟悉起來,周紀比我小一歲,平時哥長哥短地叫著,時間一長就成了鐵哥們。在我的努力下,他很快由副所長升任所長。後來他拿到研究生證後,我又通過副市長兼市公安局局長鄧大海將他調任市公安局戶政處副處長。

有一天肖鴻林心血**問我:“讓你在下麵籠絡些人,有沒有值得讓我見一見的。”我就鼎立推薦周紀,肖鴻林當即讓我給周紀打電話,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我就給周紀打了電話,周紀聽後受寵若驚,不到二十分鍾就趕到了,見到肖鴻林時,緊張得說話都帶顫音,嘴唇都是抖的,為了平覆周紀激動的心情,肖鴻林扔給他一直大哥大香煙,自己也掏出一直,周紀趕緊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用顫抖的手給肖鴻林點上火。肖鴻林平易近人地讓他坐,和藹可親地問他從警幾年了,愛人在哪兒工作。周紀靦腆地介紹了自己從片警到市公安局戶政處副處長的奮鬥曆程,最後不好意思地說,自己的老婆是工廠的工人,剛剛下崗回家了。肖鴻林為了收買人心,當即指示我給市建委主任打電話,讓市建委主任在係統內解決公務員,我打通市建委主任電話後,肖鴻林親自跟市建委主任通了電話,周紀聽後感激涕零,就剩下給肖鴻林磕頭了。

也是趕上了肖鴻林那天心情好,問周紀在事業上有什麽想法,周紀得寸進尺地說,自己本不喜歡公安工作,喜歡海關工作,上中學時就夢想穿上海關製服。肖鴻林輕輕一笑說:“這有什麽難的,這事我來安排,你就等著到海關上班吧。”結果沒多久,周紀就被調任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周紀到開發區海關後,為了不辜負肖鴻林的期望,工作幹得有聲有色,隻是“肖賈大案”後,周紀雖未被案子刮著碰著,但是目睹肖鴻林的悲慘結局,他心灰意冷,每次進京見到我,都抱怨官場沒什麽意思,還不如王祥瑞活得瀟灑滋潤。

我知道“肖賈大案”後,他與王祥瑞打得火熱,便提示他別鬼迷心竅,小心走火入魔。他卻說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後來我回東州,他約我到家裏做客,客廳地板上鋪了一張連著頭的整張虎皮,我問他從哪兒弄的虎皮?他毫不避諱地說,是王祥瑞送的。我提醒說,鋪在客廳太張揚了。他不以為然地說,虎皮辟邪!由於周紀與我的特殊關係,他每次進京都給我打電話,這次進京竟然沒告訴我,而僅僅告訴了王祥瑞,便意識到怕是與清江省的打私風暴有關,隻是我接的人和他坐同一個航班,不見麵也得見麵了。

王祥瑞見了我,知道我可以進廊橋裏接人,便求我帶他一起進去,我隻好找首都機場副總經理的秘書給他辦了一張臨時通行證掛在脖子上,他問我接誰,我說你可能聽說過,就是曾經給賈朝軒做過秘書的著名作家顧懷遠。王祥瑞連忙說:“大名鼎鼎,顧懷遠進京幹什麽?”我譏笑道:“祥瑞,顧懷遠如今隻是個作家,又不是專案組的,你緊張什麽?”王祥瑞尷尬地說:“我隻是覺得他如今的身份,不過是個作家,還勞你這個東州市政府副秘書長、市駐京辦主任親自到廊橋上接,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我看了一眼王祥瑞沒打理他,功力主義認為,“每個人的主要活動都是由限於算計快樂和痛苦的欲望決定的。”在王祥瑞的腦海裏,算計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由於利己心導致人們的欲望彼此衝突,顧懷遠這次進京是因為昌山市駐京辦撤銷引起媒體關注,懷遠突發奇想要寫一本叫《駐京辦主任》的長篇小說,想從我這裏掏弄點素材,說句心裏話,我真羨慕這小子躲開了官場上的是是非非,但是前些日子在報紙上看到一篇采訪他的文章,題目竟然是《貪官秘書華麗轉身為反腐作家》,語氣很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許多話都不像是出自他的口,大有斷章取義,添油加醋之嫌,怕是顧懷遠著了媒體的道兒,估計這小子成了公眾人物後,少不了狗仔隊的騷擾,如此看來,他的日子也未必平靜,官場腐敗,媒體浮躁,那麽文壇呢,看看作家們懷著諂媚心理寫的那些陳詞濫調,怕是已經腐朽了吧!

星期日。雷陣雨。晚飯後,習濤請我去酒吧,說是有重要信息向我透露,我一直讓他密切關注打私專案組的動向,有什麽風吹草動一定要向我通報,目前在駐京辦領導班子中,習濤是我最信得過的人,這也是經過吳東明事件考驗過的。這小子畢竟是專業特務出身,搞情報我隻能望塵莫及。我坐他的車一起去了後海的酒吧一條街,找了一家小酒吧坐下,要了一打百威啤酒,互相吹了一瓶後,習濤俯身小聲說:“頭兒,昨天晚上專案組突然襲擊了永盛集團,你猜結果怎麽也?”我吃驚地問:“怎麽樣?”習濤環視了一下四周神秘地說:“布控對象全部出境!”我不解地說:“扯淡!王祥瑞一直躲在北京城裏,怎麽就全部出境了呢?”習濤詭秘地一笑說:“頭兒,別看你跟王祥瑞是哥們兒,但是並不了解這家夥的底細,就是專案組也讓他給耍了。”我好奇地問:“怎麽回事?”習濤低聲說:“這家夥有兩本私人護照,而且兩本都是真的。”

我頓時明白了,“你是說,在北京期間,他用真名真身份的護照出境,又偷偷地用假名假身份的護照潛回北京?”習濤點了點頭說:“你說這家夥是不是詭道得很,簡直就是條狐狸。”我不解地問:“習濤,以王祥瑞的智商,他早就預測到,這次打私風暴是衝他來的,他一定不會讓專案組輕易抓到的,但他也不會輕易罷手,自己多年苦心經營起來的生意,怎麽可能讓布控對象全部潛逃呢?”習濤微微一笑說:“頭兒,人們常說打草驚蛇,現在是草未打,蛇已驚,起初專案組還以為他們布控的對象花天酒地慣了,昨天晚上正好是星期六,一定是沉溺在聲色犬馬之中尋歡作樂去了。殊不知,在專案組內部,王祥瑞早就安插了內線,專案組的一舉一動王祥瑞了如指掌。”

我半開玩笑半試探地問:“習濤,是不是你小子也在專案組安插了內線,要麽怎麽對專案組的動態這麽清楚呢?”習濤詭譎地說:“頭兒,你不是一直要求駐京辦的信息工作要像孫猴子一樣,隻有鑽到鐵扇公主的肚子裏才能摸清情況嗎?我這個做副手的,必須善於領會一把手的意圖,才能配合好工作,你說是不是?”我用手指點了點習濤,笑著說:“簡直是個滑頭。我還是不明白,草未打,蛇是怎麽驚的!”

習濤抿了一口啤酒說:“這件事的確很蹊蹺,專案組行動前,趙長征和劉光大,還有東州海關關長陸宏章、省公安廳廳長尚傑,分別做了戰前動員和部署,會議是在草河口迎賓館舉行的。快散會時,市委副書記周永年突然反映了個問題,說是昨天,東州市委辦公廳秘書處接到一個神秘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是省紀委辦公廳的,通知打私專案組要突襲永盛集團,讓東州市委、市政府做好配合,秘書處的值班人員就分別向兩院廳領導做了匯報,兩院廳領導又分別向聞天同誌和梁宇同誌做了匯報,周永年說:‘我得到消息後,覺得不太對勁,就與省紀委辦公廳核實了一下,省紀委辦公廳根本沒有下達這種通知,便立即派市公安局追查這個電話,竟然是在省委附近的公用電話亭打出來的,所以無法查出打電話的人究竟是誰。’”

我一聽就插嘴說:“這還用問,這就是王祥瑞的內線,故意擾亂專案組的行動,你不是絕密行動嗎,我讓東州人都知道,搞得滿城風雨,看你們還怎麽突襲。很顯然,這第一次較量還未開始,王祥瑞就贏了。”

習濤遺憾地說:“要麽怎麽說,草未打,蛇已驚呢!突襲行動失敗後,趙長征和劉光大非常惱火,命令尚傑查一查公安出入境方麵,看看這些人是不是出境了,這一查不要緊,查出布控對象全部出境!俗話說,擒賊先擒王,現在‘王’跑了,案子還怎麽查?”我情不自禁地問:“這麽說專案組撤了?”習濤肯定地說:“撤了!”說實在的,我既為王祥瑞躲過一劫鬆了口氣,又為他前途未卜擔起心來,蹙眉說:“一場暴風雨戛然而止,專案組會迅速清查內線的,我這句話放在這兒,深挖內奸之後,會是一場更大的暴風驟雨。”習濤敏銳地說:“怕也未必那麽簡單,初戰失利,已經搞得滿城風雨,王祥瑞不是省油的燈,這麽多年,他在北京培植了一個龐大的關係網,而且隱藏在深處,這次打草驚蛇之後,王祥瑞不僅會銷毀走私的證據,而且還會大規模地轉移非法資產,對於王祥瑞來說,無論以什麽方式躲過此劫都是贏家,因此,我認為鹿死誰手尤未可知啊!”

習濤的話讓我陷入沉思,羅素認為,“財富隻是權力的一個形式”,其實財富和權力一直是一對孿生兄弟,說白了就是中國人常掛在嘴上的“富貴”,從古到今,“富貴”都是相伴而生,唯獨在今天的中國出現了富與貴分家的情況,無論是富而不貴之人,還是貴而不富之人,心理都是不平衡的,於是“富”與“貴”開始通奸,這就產生了“腐敗”這個私生子。想來想去,還是做駐京辦主任好,既富且貴,而且逍遙,如此說來,駐京辦還真是官場上的“世外桃源”。

星期三。晴。很長時間沒與周永年見麵了,東州官場都知道我與周永年關係特殊,表麵上我們是上下級關係,私下裏的感情卻像兄弟。盡管他從未喊過我兄弟,但是我心裏有數。周永年難得回家休一次假,平時都是借進京開會之機回家看一看,但是這次進京卻是專門回家休假的,好像是夏聞天進京專程看望劉鳳雲時,聽到了劉鳳雲抱怨,他們家的老大,也就是那個傻兒子,快不記得爸爸長得什麽樣子了,夏聞天知道劉鳳雲在挑理,隻好逼周永年回家休幾天,其實這些話,劉鳳雲也對我說過。

周永年每次進京都要見一見我,這次也不例外,他一回來就給我打電話,說是很長時間沒見麵了,讓我到家裏陪他喝幾杯。其實他是怕我在駐京辦這個大染缸裏熏壞了,借喝酒想敲打我。每次見麵他都用兄長的口氣教訓我一番,不過仗著他是市委副書記,說啥我都得聽著。我進他們家門時,劉鳳雲和保姆一起吵了一桌子菜,周永年正站在酒櫃前選酒。見我來了,便興奮地問:“能通,喝紅的,還是喝白的?”我開玩笑地說:“咱們是共產黨人,當然得喝紅的了。”於是周永年拿了一瓶長城幹紅親自用螺旋起子打開,分別給桌子上的三個高腳杯滿上,說:“行啊,能通,在大染缸裏天天幹一些‘跑部錢進’的勾當,還沒忘記自己是共產黨人,不容易呀!就為這就值得幹一杯!”我空著肚子陪他幹了一杯,他放下杯不客氣地說:“我聽說你小子跟王祥瑞打得火熱,不會為走私犯充當保護傘吧?”

我佯裝糊塗地說:“周書記,我記得你親自給他頒發過優秀企業家的證書,他可是東州市榮譽市民,東州市政協常委、省政協委員,捐建過那麽多希望小學、醫院、圖書館、養老院,哪個省市領導沒給他頒過榮譽證書,怎麽就成了走私犯了呢?”周永年義正詞嚴地說:“你小子這話是什麽意思?想為走私犯開脫嗎?我告訴你,王祥瑞為了掩蓋走私的罪惡勾當,當然要籠絡人心,沽名釣譽,給自己貪得無厭的本性披上一張羊皮,他裝出一副偽善模樣,拿出不義之財中極少部分,捐款公益事業,並大吹大擂,廣而告之,給人以樂善好施的假象。其實他捐出的那點錢不過是走私款的九牛一毛,而且不是白花的,回報他的遠不是數字所能體現的,他頭上的一頂頂光彩奪目的桂冠就是例證,他一方麵用光環遮醜,一方麵用金錢籠絡官員下水,編織巨大的關係網,目的隻有一個,撈取政治資本,為攫取更多的財富充當保護傘。”

我不懷好意地反駁道:“周書記,不光你給王祥瑞頒過證書,林白、趙長征、劉光大都給王祥瑞頒過證書,如果王祥瑞靠樂善好施的假象騙取一頂頂光彩奪目的桂冠是為了給自己的罪惡遮醜的話,那麽你們這些曾經給走私犯的頭頂上戴過桂冠的省市領導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我說完估計周永年得拍桌子,沒想到他一言未發,隻是黑著臉點了一支煙,沉思良久才說:“能通,你的話雖然刺耳,卻值得深思啊!這說明你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是啊,改革開放三十年了,倒下去的企業家不計其數啊,哪個倒下去的企業家不是一腦袋的桂冠,哪一頂桂冠不是我們這些人給戴上的,為什麽這些人戴不住這些桂冠呢?光彩奪目的背後總是隱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這個問題的確值得深思啊!”

這時,劉鳳雲端著一盤子炒得噴香的土豆絲走過來插嘴說:“讓我說體製陳舊導致發展觀不科學,發展觀不科學導致政績觀急功近利,急功近利的政績觀讓你們這些手握重權的人急於求成,急於求成就難免饑不擇食,最後,扶植起來的企業家和豆腐渣工程一樣不堪一擊。”周永年長歎道:“鳳雲,你說的有道理,柏格森認為,一切愚蠢的錯誤都可以看作是理智的破產和直覺的勝利。他認為,本能是好孩子,理智是壞孩子,本能的最佳狀態就是直覺,理智讓我們過於工於心計,工於心計不過是官本位的遺毒,但是在官場上它卻成了許多人的思維習慣,改革開放的目的就是為了衝破這種思維之獄。”我不失時機地說:“周書記,就依法治國來說,紀委牽頭打擊走私是不是也是一種思維之獄呢?”周永年充滿信心地說:“能通,我很喜歡柏格森的一句話,他說,‘生命像是一個這樣的炮彈:它炸成碎片,各碎片又是一些炸彈。’隻要生命的炮彈不斷地炸響,什麽樣的思維之獄都將炸開。這隻是個時間問題。”

我本來是想借機問一問周永年,外界傳言趙長征打私,不過是一場意在向林白發難的政治鬥爭,這種傳言是不是真的,但是幾次想開口問都咽了回去,因為周永年是個最講原則的人,最討厭捕風捉影。不過,今天晚上與周永年的談話,是我們相識以來探討問題最深入的一次,沒想到一向以理論水平高而自居的周永年,麵對我提出的尖銳問題,也沉思良久,這說明周永年不僅講原則,更講求是。

“莎士比亞說生命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雪萊說生命像是一個多彩玻璃的圓屋頂,柏格森說,生命是一個炮彈,它炸裂的各部分又是一些炮彈。”

周永年喜歡柏格森的比喻,說實在的,我也喜歡。

星期一。天氣悶熱。以前駐京辦接待用煙一直用永盛牌香煙,這也是梁市長的意思,梁市長不僅希望通過駐京辦這個窗口推廣地方品牌,更希望將東州產的煙、酒等產品推廣到國宴上去。但是自從清江省掀起打私風暴後,我叮囑楊善水接待用煙暫停使用永盛牌,楊善水告訴我不停也不行了,永盛集團已經不能正常運轉,已經停止生產永盛牌香煙,想進貨也進不到了。楊善水問我,不用永盛牌香煙,用什麽品牌?我不耐煩地說:“你是主管副主任,你看著辦吧。”就這麽一句話,楊善水捅了一個大馬蜂窩。他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認識了一位供貨商,說是有正宗進口的大哥大,結果一下進了七十萬的貨,楊善水平時不抽大哥大,隻抽三五,他知道梁市長最愛抽大哥大,也是占小便宜,私自拿了兩條,一抽竟然是三五牌香煙的味道,他就知道上當了,沒跟我商量就向工商局舉報了,工商局會同公安局一舉查封了供貨商的倉庫,發現裏麵有十幾種外國煙的商標,倉庫內堆滿了尚未貼標的白煙盒。這件事被媒體曝光後,東州駐京辦幾乎成了眾矢之的。更令我鬧心的是,假煙被媒體曝光以後,省紀委的人突然進京將楊善水帶走了,我心想,看來省紀委是想通過假煙案抓腐敗的典型,東州市駐京辦一年光用在招待上的費用就三四千萬,莫非劉光大要拿東州市駐京辦開刀,殺一儆百?

我惴惴不安地胡思亂想了三天,楊善水居然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趕緊為他擺酒壓驚,實際上骨子裏是想問問他省紀委找他的意圖是什麽?是不是劉光大想用咱們賣假煙的事殺一儆百呀?楊善水竟然晃著腦袋說,不是。我急切地問:“那為什麽?”他竟然說找他的是打私專案組。我一聽心裏就緊張起來,追問道:“莫非那批假煙是走私煙?”楊善水點點頭說:“不僅是走私煙,而且是永盛集團的走私煙。永盛集團走私進來的香煙都是沒貼標的白煙盒,以前是貼永盛的牌子,他們是想創自己的牌子,打私風暴掀起後,永盛牌子的煙暫停了,專案組也以為永盛集團迫於打私風暴收手了呢,沒想到他們頂風作案,貼上洋商標繼續賣。”

以前東州市煙草專賣局宋局長說過,近些年國內洋煙遍地,通過正常渠道進來的,僅占其中的百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走私進來的。我問宋局長,這些煙都是怎麽走私進來的?宋局長說無非是借轉口貿易,讓香煙進入保稅區、保稅庫,然後以走櫃不走貨的辦法搞假出口,或者是偽報品名,或者是“洗空櫃”,也就是申報為空集裝箱進港,實集裝箱在報聯檢之前就已掉包。我問宋局長,假轉口也好、偽報品名或“洗空櫃”也好,大規模的走私香煙必須疏通海關、外代、理貨、碼頭、保稅倉庫以及運輸車隊等多個單位,以及這些單位重要崗位的人員,這可是一個巨大的“係統工程”,走私犯有這麽大能量?當時宋局長直言不諱地說:“東州不僅有這麽大能量的走私犯,而且玩得天衣無縫。”我問他是誰?宋局長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看來宋局長也是為了明哲保身啊!

我問楊善水,專案組是怎麽知道我們駐京辦買的假煙是走私煙,而且是永盛集團的走私煙?楊善水苦笑道:“那個供貨商實際上就是王祥瑞的馬仔。據這位馬仔交待,王祥瑞很聰明,他從不用永盛集團介入香煙走私,第一線公司都是國企或保稅區內企業。永盛集團走私香煙的主要方式是利用其它公司的名義,假轉口真走私,進出口的單證全是永盛集團一手製作的。”我早就耳聞王祥瑞靠走私起家,但沒想到他做得這麽詭秘,便自言自語道:“假轉口真走私,調查的難度非常大,怪不得專案組對王祥瑞遲遲沒有通緝。”

楊善水若有所思地說:“專案組領導態度非常堅決,他們認為王祥瑞走私香煙的事實不容置疑,無論調查難度多大,都要查出個水落石出。上次專案組突襲永盛集團,發現王祥瑞的保險櫃中有一個黃色紙袋,紙袋裏麵有十多頁表格式的發貨報告,內容涉及香煙、汽車等貨物。我聽專案組人員說,這是一份走私活動的重要書證,上麵記載了今年上半年運輸香煙和汽車的輪船航次,還有進口香煙多達三十萬箱的發煙報告。”我一聽“汽車”兩個字,心裏就咯噔一下,因為駐京辦按梁市長批示從永盛集團買了五輛奔馳600型轎車,如果永盛集團是走私集團,這五輛車也必是水貨,便試探地問:“善水,專案組沒問你汽車的事?”楊善水遲疑地說:“問了,不過我說從永盛集團購車的事不是我經手的,不太清楚。他們就聞這件事誰經手的,誰清楚,沒辦法,我隻好實話實說,這件事是你經手的,隻有你能說清楚。”

聽了楊善水這番話,我心裏頓時緊張起來,但臉上並未露出聲色,我無法責怪楊善水在關鍵時刻推卸責任,推過攬功是官場人的本性,楊善水窩在駐京辦當副主任十幾年了,他骨子裏巴不得我出點什麽事給他倒位置呢,在官場上,過於注重權謀的人其實是最怕失去的人,正因為他不自信才處處算計,當別人都謀時,不謀恰恰是最大的謀。正如威廉·詹姆士所言:“假如相信真理和避免錯誤同等重要,那麽麵臨二者擇一時,我最好隨意相信各種可能性中的一個,因為這樣我便有對半的機會相信真理,可是如果懸置不決,絲毫機會也沒有。”既然專案組找了楊善水,我斷定我也躲不過去,在京城駐京辦主任中,我自認為是打擦邊球的高手,打擦邊球也是為了避免錯誤,因此我永遠都有機會。隻是專案組初戰失利後,王祥瑞一直以為自己贏了第一回合,再加上這段時間他躲在北京城,像個大蜘蛛似的啟動多年苦心經營的關係網,一直對擺平這一劫信心十足。但是從楊善水反映的情況看,專案組一刻也沒停止對永盛集團的調查取證,我有個預感,一旦專案組再出手,必然大兵壓境,不僅永盛集團要灰飛煙滅,就連王祥瑞苦心經營的關係網也在劫難逃!

星期三。無風、悶熱。周紀進京後,一直沒露麵,上午突然打電話給我,晚上安排在東三環順峰海鮮酒店請顧懷遠和我吃飯,我知道雖然周紀請客,但是買單的一定是王祥瑞。毫無疑問,周紀進京是到海關總署斡旋關係的,他和王祥瑞是一條繩上的兩個螞蚱,能不能躲過眼前這場劫難,隻能同舟共濟了。突然請我和顧懷遠吃飯,大概是屁眼夾黃豆有底了,關於這一點從打電話的口氣就能聽出來。然而,我卻沒有這麽樂觀,從楊善水因假煙案被專案組帶走這件事來看,專案組采取了迂回出擊的戰略,越是平靜得看似什麽事也沒有發生,越有可能刮一場特大風暴,關於這一點在我開車去順峰的路上,進一步得到了印證。

本來我應該開車接他,但是徐江離京,我不能不到機場送一送,從機場回來的路上,剛下機場高速公路時,手機就響了,我一看顯示的號碼是百鹿園謝老板的,便趕緊接聽,沒想到謝老板告訴我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他說古娟剛剛被專案組帶走了,我不解地問:“怎麽可能呢?她躲在山溝裏,沒人知道的,專案組怎麽會發現呢?”謝老板無奈地說:“她想兒子想得快發瘋了,就背著我給兒子打電話,你想一想,古娟是專案組的重點監控對象,一打手機,自然就被找到了。能通,你讓我關照的朋友,我沒有關照好,實在對不起。”我心情複雜地說:“謝老板,她命該如此,怪不得你!”我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隻好掛斷手機。這可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呀,古娟被抓,說明專案組一直采取外圍突破戰略,掃清外圍之後,當然就剩下收網了,然而專案組給人的感覺很像是偃旗息鼓了,明顯是想麻痹王祥瑞等核心人物,等他們放鬆警惕,以為關係網起了作用,專案組不了了之的時候,一舉收網,到時候,清江官場上的大地震才真正開始。

我越想越覺得可怕,以我與周紀之間的感情,我從心裏不希望他出事,我應該借今晚這頓酒點點他,希望他暫時不要回到東州,甚至永遠不要回東州。然而這話又不能明說,因為明說就成了同謀,特別是古娟被抓,是否告訴王祥瑞,我走進順峰酒店時也沒有拿定主意。心想,隻好見機行事了。果然,在酒桌上,無論是王祥瑞還是周紀,兩個人都是一副柳暗花明的表情,著實讓我為他們捏了把汗。顧懷遠為了挖掘創作素材,席間不停地旁敲側擊,想從王祥瑞嘴裏問出點幹貨來,後來幹脆直截了當地問:“王總,既然你也承認省裏發起的這次打私風暴是衝永盛集團來的,那麽永盛集團到底有沒有毛病呢?你不是說永盛集團沒有進出口權嗎?”王祥瑞理直氣壯地回答:“沒錯,我的公司的確沒有進出口權,但是專案組可以去查,看看我的公司在哪個海關有過任何一筆進出口生意?我是讓別人的公司去進貨,隻是由永盛集團出錢罷了,讓一些有進出口權的國企去做,海關報關的事情都由他們去做,與永盛集團無關,永盛集團主要是做一些轉口的生意。”王祥瑞這句話道破了天機,我斷定有多家國有或國有控股企業,也參與了走私犯罪活動。專案組要是掌握了這些企業,一定會成為案件向縱深發展的重要線索。王祥瑞如此理直氣壯,八成是毀掉了走私的證據。顧懷遠不失時機地打破沙鍋問到底,“王總,能不能講得細點,讓我們也長長見識。”大概是王祥瑞的確覺得這段時間在北京斡旋,已經擺平了趙長征,顯得特別的興奮,因為剛開席時周紀一直說找到了‘海裏’的幾個大人物,前一段清江省打私搞得風起雲湧,這段時間突然風平浪靜了,就是那幾個大秘起了作用,我說不好哪幾個大秘拿了王祥瑞的好處,到底辦沒辦事,我隻知道海麵上風平浪靜,恰恰是風暴來臨前的征兆,古娟被抓就說明了這一點。在我猶豫是否將古娟被抓一事告訴王祥瑞的時候,王祥瑞眉飛色舞地說:“就拿香煙來說,英美煙草公司賣給菲律賓是一塊二,賣給大陸是八毛,賣給日本、新加坡等國的價錢都不一樣,我就想了一個主意,讓他賣給大陸的煙不讓他先印好是賣給大陸的牌子,如果我要一百個貨櫃運到東州開發區,對於他們的代理來說,這煙已經銷往大陸了,他就不管我怎麽做了。但是我要在大陸賣,我就要繳稅,一包煙要繳兩包的稅,不僅沒賺頭,還要倒搭,所以要轉口出去,因為英美煙草公司賣給菲律賓是一塊二,我如果不在大陸賣,而是轉口出去賣給菲律賓是一塊一,我就可以賺兩毛,菲律賓的客戶找我買,我就裝船給他。”顧懷遠頗感興趣地問:“難道不經過海關監管嗎?”王祥瑞呷了一口茶說:“當然要經過海關監管了,海關監管驗貨後,我將船開到公海上,在公海賣給菲律賓的客商,至於菲律賓客商怎麽做,我就管不著了。當然我也可以用這個方法賣給日本、韓國,總之,要看差價合不合算。別人買了我的貨,他也可以在公海就賣掉了,撥給小船,根本沒有運到菲律賓,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不過這就不關我的事了。”顧懷遠不依不饒地問:“王總,你的貨到東州後存到哪兒呢?”王祥瑞毫不避諱地說:“先放在開發區保稅倉,保稅倉是由海關監管的,裏麵的貨不能夠拖到外邊來,要在保稅倉的碼頭再裝貨櫃,通過海關驗貨。驗貨後貼上封條,貨櫃再吊上船,船才可以開出去。專案組發現我有那麽多香煙轉口銷往菲律賓,他們就到菲律賓去查,菲律賓海關說,這些煙根本沒到菲律賓,他們就說永盛集團走私,沒有轉口就是證據嗎?”王祥瑞這番話如果讓專案組聽到,簡直是不打自招。很顯然海關監管人員出了問題。張辣辣在北京請我吃飯時早就說過,她在舉報信中已經舉報了王祥瑞的走私手法是“走櫃不走貨”,我還特意問她,你是怎麽知道的,這麽機密的事即使你是王祥瑞睡過的女人,他也未必肯告訴你吧。張辣辣得意地說:“虧你還是駐京辦主任,隻要到堆場看一看傻子都能看明白。運輸重櫃集裝箱的卡車駛進碼頭,車架不會怎麽起伏;而運送空櫃集裝箱的卡車在不平的場地上駛過會跳動,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另外,空箱吊裝時,其搖晃程度比普通重箱要大得多。裝上船後,由於重量不同,船身的吃水差別很大。”我聽後倒吸口涼氣,想不到張辣辣如此工於心計,鐵了心要置王祥瑞於死地,我當時想,王祥瑞怕是在劫難逃。上次石存山進京“抓雞”,還向我透露一個他們取證過程中的細節,這個細節也就他這個辦案多年的刑警支隊支隊長能夠捕捉到,他跟我講時頗為得意。當時為了拿到王祥瑞走私香煙的證據,他待人去理貨公司,調出單船檔案,包括理貨證明、配載圖、標明各集裝箱在船上的具體位置的圖紙,也叫BAY位圖,一絲不苟地逐一檢查,一連查了幾遍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全部理貨單證,單單相符,與向海關申報的內容完全一致。按理說,少數檔案袋中缺少必要的單證也是正常的,但是這些檔案太過完美了,這反倒引起了石存山的懷疑。俗話說,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石存山經過反複核對,竟然奇跡般地發現在一條船兩航次的單船檔案中,各發現一張由輪船大副簽署的BAY位圖,右上角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40*40E”和“37*40E”.這一行小字,要不是老刑偵,誰也不會留意的,吃碼頭飯的人都知道,E代表的恰恰是空箱。有了這個破綻,順藤摸瓜,何愁拿不到王祥瑞走私的證據。我見王祥瑞口無遮攔,根本沒意識到大禍臨頭了,很想點一點這家夥,更想提示一下周紀絕不能回東州,因為不僅王祥瑞飯後要連夜開車回東州,周紀明天早晨也要坐第一班飛機回東州,就目前的形勢,這兩個人回去很可能自投羅網。想起顧懷遠在三年“肖賈大案”期間,一直靠測字打發時間,便想用測字的方式點一點這兩個家夥,我這麽一提議,懷遠還真心領神會,隻是他說的太過婉轉,那兩個家夥歸心似箭,根本聽不進去。我隻能暗自慨歎,人之所以作繭自縛,大多緣於權能陶醉,周紀是如此,王祥瑞更是如此,因為權力和財富永遠是一對孿生兄弟。正如約翰·杜威所言,權能陶醉是“當代最大的危險,任何一種科學,不論多麽無意地助長這種陶醉,就等於增大社會巨禍的危險。”毫無疑問,在中國助長權能陶醉的哲學隻能是官本位哲學。

星期四。小雨。我真沒有想到王祥瑞會逃掉,而且逃出了國門。他逃之前用他小舅子的手機給我打了個電話,當時正是黎明之前,他開車剛剛駛入東州市區,當時他接到他小舅子的一個電話,囑咐他千萬別回公司,那裏已經被武警包圍了。他於是讓他小舅子開一輛外地牌照的普通轎車,到市公安局附近接他,王祥瑞一向這麽詭道,他認為此時此刻,隻有市公安局是最安全的了,於是王祥瑞把賓利車交給司機,鑽進他小舅子開的佳美轎車內直奔高速公路。我接到他打給我的電話時,他已經坐上小舅子開的車往北京方向返,他給我打電話的目的是想通過我訂兩張當天出境的飛機票,一張是到菲律賓的,一張是到澳大利亞的。我一猜他就是想拿菲律賓的機票過境,然後坐澳大利亞的飛機走。我猜這小子想逃,斷定專案組星夜突襲,一定和古娟一樣,是通過手機捕捉到了他回東州的信息。但是非常時期,我不能幫他訂這兩張機票,更沒有問他為什麽剛回東州就往北京返,大家心知肚明,王祥瑞也沒解釋,但礙於麵子隻好說這個時候我上哪兒給你定票去,這樣吧,買機票的事白麗娜最在行,你給她打個電話,她一定有辦法。就這樣,我就掛斷了電話。一整天我也沒敢問白麗娜,王祥瑞是否找她訂過出境的飛機票,隻是熬到傍晚下班時,習濤走進我的辦公室向我透露,周紀被雙規了,我趕緊問王祥瑞的去向,習濤告訴我,王祥瑞失蹤了,估計已經逃到境外了。我質疑道:“失蹤不等於已經逃到境外了。”習濤詭秘地說:“據專案組掌握的情況,王祥瑞有可能去了菲律賓,也可能逃到了澳大利亞。”我才斷定,王祥瑞還是找了白麗娜。更令我不安的是,王祥瑞出逃前給我打了電話,這個電話是瞞不過專案組的,盡管這個電話接的有些被動,讓王祥瑞找白麗娜買票完全是推脫之詞,但是畢竟是我的推脫之詞幫了王祥瑞。羅素認為,“從道德上講,一個哲學家除了大公無私地探求真理而外,若利用他的專業技能做其它任何事情,便算是犯了一種變節罪。”應該說,我不僅是駐京辦主任,更是《駐京辦哲學》的創始人,因為自從當上駐京辦主任那天起,我就從未停止過對《駐京辦哲學》的思考,作為一門哲學的創始人,我毫無疑問地犯了羅素所說的“變節罪”,我不知道我為這種“變節罪”會付出什麽代價,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專案組找我談話這一關,我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