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要不是讀你的日記,還真不知道杜誌忠是這麽被雙規的。一直認為杜誌忠的官聲不錯,沒想到也成了腐敗的犧牲品。記得杜誌忠剛當上省交通廳廳長時,《清江日報》就長篇報道了杜誌忠深入清江省革命老區為老百姓修建連心橋的事跡,據說受益的北辛店村地處黑水河交匯處,曆史上本無大橋,隻有一條小堤壩,每年都有村民命喪在洪水中。北辛店村是全省著名的八路村,戰爭年代有幾百人為國捐軀,全村出過七八個將軍,那年黑水河發洪水,剛好衝毀了小堤壩,杜誌忠得知後,親自到北辛店村查看災情,並當即拍板:建橋!沒過幾個月,大橋就通車了,北辛店村的老百姓對杜誌忠感恩戴德,在大橋旁為他立了一塊功德碑。杜誌忠非讓老百姓拆碑不可,還苦口婆心地說,要立就給黨立碑。這位在北辛店老百姓心目中猶如活菩薩的交通廳廳長會是大貪官?簡直匪夷所思。不過他老婆得了抑鬱症,進京不住省駐京辦,卻住市駐京辦,不找省駐京辦主任,卻找你這個市駐京辦主任,一方麵說明你丁能通神通廣大,另一方麵也說明杜誌忠不願意讓人們知道他老婆得了抑鬱症,他老婆為什麽抑鬱了?留德醫生讓她寫出自己的感受,她卻在紙上畫了十幾個黑洞,你不覺得很說明問題嗎?留德醫生說,“抑鬱可能是一次性事件”,也有人認為抑鬱是一種火,你可能以為是心火,但是在官場上,點燃心火的往往是政治之火。官場之道在於跟人,跟定一個人是可取的,但是地球人都知道你跟定了那個人,就像王熙鳳眼裏隻有一個賈母,拍馬屁時隻照著她來,賈母聽了合不攏嘴,邢夫人大約隻會在嘴邊掛一抹冷笑了。連婆婆姑媽都不放在眼裏,對底下人就更不在話下了,暗中有那麽多虎視眈眈嫉恨的眼睛,鳳姐卻隻把幸福押在了賈母一個人的寵愛中,這種寵愛原本就是一柄雙刃劍,鳳姐又是個不懂得收斂的人,鳳姐的結局可想而知。想一想杜誌忠的結局,與鳳姐的悲劇極其相似。清江省誰不知道杜誌忠是趙長征一手提拔起來的,外界一直稱兩個人情同父子,也是趙長征過於信任杜誌忠了,之所以將杜誌忠安排在交通廳廳長的位置上,是因為前麵兩位交通廳廳長連續腐敗掉了,趙長征是指望杜誌忠到了省交通廳後挑出所有的爛蘋果,卻不曾想裝蘋果的筐出了問題。再加上杜誌忠仗著省長給撐腰,一上任就大刀闊斧地蠻幹,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哪個不躲到暗處伺機打冷拳?老子曰,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更何況黨政一把手一向是“雙懸日月照乾坤”的,你不是曾經將省委書記比喻為“日”,把省長比喻為“月”嗎?不管這個比喻貼切不貼切,誰都知道旭日東升要比“月上柳梢頭”壯觀,你小子深諳此理,才明裏唯梁宇馬首是瞻,暗裏卻對夏聞天忠心耿耿,弄得自己跟薛寶釵似的,跟誰都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善於將溫度均勻地分給每個人,雖不得“日月”寵溺,卻也避免爬得高摔得狠,這也是你小子成為官場“不倒翁”的秘訣之一吧。以至於,在後來的艱難歲月裏,賈寶玉無法再把愛情當作一宗哲學來做,而你在紙醉金迷中,卻可以將駐京辦哲學進行到底。正因為如此,在“接二連三,牽五掛四”的政治大火裏,你百煉成鋼,而賈府卻歸於毀滅。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突然火起東南,賈母遙望火光閃閃,暗示最先出事的,將是東南金陵的甄家。如今杜誌忠的老婆雖然患病的症狀是抑鬱,卻是心頭火起,夜路走多了就難免撞上鬼,一個人一旦內心鬼祟起來,不抑鬱才怪呢!你曾經說過,在《紅樓夢》中,你最佩服的是劉姥姥,有一身對付俗人眉高眼低的本領,看似滑稽可笑,卻於謙卑中不失尊嚴。其實劉姥姥是用本能展現她生命的力度與廣度,你大概被她迫於生計的本能所感動,那麽你在燈紅酒綠中油滑得還有這種本能嗎?
“東州農民工風采展”創意雖然不錯,但你不覺得有點像賈母領著劉姥姥逛大觀園的味道?以民為本不是做民生秀,夏聞天作為東州老百姓的公仆,總不能將所有的在城市化進程中失去了土地的農民都送到北京城吧?別以為北京城真像劉姥姥說的:“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隻可惜沒人會去拿罷了。”劉姥姥無疑是一個特別“會去拿”的人,但有幾個像劉姥姥那麽幸運的,正好趕上賈母想找個新鮮人陪她說話解悶,這種機會無異於買彩票中獎了。陪在賈母身邊又是吃又是喝又是玩兒,走的時候還得了一百多兩銀子附帶一大車東西,這無異於將自家產的蔬菜水果賣了個超值的好價錢。怕是你丁能通也沒有劉姥姥這份幸運吧。不過,劉姥姥說京城裏遍地都是錢倒是真的,不然各地大大小小的駐京辦不會寧可讓輿論罵做“蛀京辦”、“腐敗辦”也不肯撤。隻可惜哪個駐京辦主任“跑部錢進”沒有一本辛酸帳?一個個精得跟猴兒似的駐京辦主任,應該算是最會到京城裏去拿的人,尚且都有侯門公府碰壁灰心的辛酸史,更何況純樸善良的農民工,他們可不是個個都有劉姥姥裝傻充愣逗人開心的本事,更不是個個都有劉姥姥能說會道的口才,盡管北京城猶如大觀園,農民工進京就像走進畫裏一樣,按劉姥姥的話講,“誰知今兒進這園裏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但是一些黑了心肝的老板卻不是個個心肝都像畫一樣美,不僅欠薪,農民工的其它權宜也是能侵則侵,進京打工畢竟不是“首都一日遊”,夏聞天作為東州市委書記,還是應該將東州建設得讓北京人都羨慕,讓農民工生活在東州比生活在北京不知幸福多少倍,這才是真正的以民為本。
關於杜誌忠一案的確引起輿論一片猜疑,誰都不是一生下來就想做貪官的,更何況杜誌忠是個政績突出的貪官。杜誌忠案發後,為什麽那麽多人為他鳴不平?原因很複雜,但是政企不分的壟斷性體製是誰造成的?不能有效遏製某一職務長期存在的腐敗現象,算不算瀆職?杜誌忠曾經是省裏樹立起來的廉政模範,這說明他上任之初是很想與貪腐抗衡的,但是在官本位造就的貪腐文化氛圍裏,哪個貪官不是被潛移默化地拉下水的?體製縱容下的腐敗是防不勝防的。林白作為省委書記,既然知道“水在自由時,必然流下山崗”,為什麽不“築壩修渠”,深化體製改革?叫一個人去築反腐倡廉的銅牆鐵壁,無異於推卸責任。如今將一名本來可以避免腐敗的幹部逼到了深淵裏,怎麽可以將責任都推到杜誌忠一個人身上?難道你這個管幹部的省委書記就一點責任沒有?一點愧都沒有?杜誌忠沒有三頭六臂,他一個人深入虎穴,其結果可想而知。“虎穴”是什麽?還不是陳舊體製縱容下的貪腐文化。杜誌忠一上任就被貪腐文化包圍了,他麵臨的結果隻有一個,就是步前兩任廳長的後塵。其實杜誌忠走過的路很有點像“懷才渴遇”的賈雨村,都有著“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人生理想,隻是“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而已,就像賈雨村一次在小酒館偶遇朋友冷子興一樣,杜誌忠在省委黨校學習時,幸與趙長征的秘書朱峰一個班,就像冷子興提醒賈雨村有一門可以攀附的富“親戚”在京都,“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煩賈政”一樣,朱峰幹脆直接將杜誌忠引見給了趙長征。當年你不也是攀上肖鴻林那棵大樹,才有了駐京辦主任這份“富貴”。其實在此之前,賈雨村丟了一次官,原本正直的賈雨村在那次丟官之後受到了教育,特別是複官後經門子點撥,他開始向官場潛規則低頭,因為如果不低頭,或許連頭都保不住。賈雨村這種人一旦被腐蝕,做起壞事來,比門子這種沒有什麽“技術含量”的人更隱蔽,更能掩飾自己的“惡”。或許杜誌忠苦心修建的連心橋就是為了掩飾這種“惡”。他一方麵下到各地市住五星級酒店總統套,一方麵每次從基層回來,都要打開汽車後備箱展覽一下,告訴人們他從來都拒絕捎帶任何禮品。這種雙重臉譜像極了賈雨村。賈雨村就可以同時取悅於正經乏味的賈政和荒**無恥的賈珍。正如林之孝所言:“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往來,哪個不知?”而且他與賈赦的關係也非同尋常,為了給賈赦獻古董扇子,賈雨村坑害石呆子的做法很有點像現在地方官強拆民房,“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裏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把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也難怪,古往今來官場上的潛規則大同小異。按照林白的說法,杜誌忠的做法是幹脆將老婆調到工程建設公司當董事長,一個當廳長,一個當董事長,交通廳豈不成了家天下?正如賈璉預測賈雨村的前程時說:“他那官也未必保得長。”你也斷言,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藏著個惡魔瓶子,隻是有的人還沒有發現那個裝惡魔的瓶子,但是杜誌忠不僅發現了,而且還打開了瓶蓋。是他自己打開瓶蓋的嗎?恐怕你也未必這麽認為。
關於為黑水河大壩“跑部錢進”這一段日記,完全可以寫入你的《駐京辦史》,太經典了。如果司馬遷活著,一定會寫入《史記》,既可以寫成《國部長列傳》,也可以寫成《梁市長列傳》,當然最準確的還是《駐京辦主任列傳》。或者幹脆就叫《丁能通列傳》。你一句“跑龍套的”道破了天機。誰不是跑龍套的?在這個事件中,你似乎是為梁市長跑龍套,梁市長似乎是在為東州跑龍套,其實你們都是在為國部長跑龍套,而國部長似乎又在為家鄉跑龍套,在這裏王祥瑞似乎是個冤大頭,誰都可以指使他跑龍套,但是他壓大錢、送大禮的目的是什麽?還不是最終讓賈寶玉稱為“祿蠹”的須眉濁物降善舒貴為他跑龍套,王祥瑞是一個包廟者,一旦“祿蠹”們拿了他的鈔票就等於同意將廟包給了他,“祿蠹”也就成了他聘請的廟裏的主持。一旦國部長、梁市長,還有你丁能通都成了王祥瑞包的廟裏的主持、和尚,就相當於在黑水河上建起了一座大壩,什麽樣的地質災害、生態危機和環境汙染都可能引發!更何況黑水河地區目前仍處在新構造運動帶來的變化之中:西部繼續上升,東部卻在沉降;雖然成就了瑰麗的風光,但也同樣埋下巨大的地質隱患。你說與京城太子黨們、公主們、夫人們及七大姑八大姨乃至秘書、司機們扯上關係的不止駐京辦主任,還有王祥瑞這些企圖包廟的人,語氣裏有著明顯的自卑與不屑。還自嘲自己是個跑龍套的,好像王祥瑞成了主角。其實你並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問題的實質是主角都成了廟裏被供奉的泥塑。你沒發現,凡是標榜自己是無神論者的人,卻往往是泥塑的崇拜者。說白了誰不想成為人民的大救星,隻有成了人民的大救星,才會被如醉如癡地崇拜,而隻有被崇拜才會成為神。一旦成了神都會被請進廟裏供奉,國部長是做夢都想被供奉的,但是他從小是吃“熏蛋”長大的,不是吃子彈長大的,如果不借父母的光,怕是死後無法被供奉的,但是為家鄉捐一座烈士陵園後,自己死後或許就可以借父母的光,因為從人性的角度講,活著不能一家團圓,死後總要講一點人道主義,家鄉人念及國部長為家鄉人做的貢獻,是無論如何都會讓國部長與父母團圓的。各地駐京辦主任“跑部錢進”時,國部長沒少變通,腦子裏這點靈光還是有的。隻是國部長忽略了現實生活中不可預知性,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並不是按照計劃發生的。就像黑水河的滑坡和崩塌,哪次是專家預測出來的?專家大多都是馬後炮,經驗和數據隻能代表過去,對於未來的不可預知性,並不存在什麽專家。如果誰自稱專家,八成是曹雪芹筆下的胡庸醫。更何況現代科學大戰的最高技巧就是拆零,問題被分解成無數個細小的部分,所謂專家不過是這些細小部分的專家,沒有哪位專家可以突破思維之獄,將這些細小的部分重新組裝起來,正是這些猶如盲人摸象一般的專家無視總體,還用複雜的數學模型偽裝自己,根本無視數學以及其他任何一門學科都不是總體的事實,用已知和重複發生的事物當作真理,其結果隻能自食自欺欺人的惡果。你們在談話中,談到黑水河庫區最危險的“老虎石”地段,一旦發生不測,數萬人的生命很可能瞬間滑入黑水河,其實站在黑水河幹流上仰望“老虎石”,隻見整個滑坡體自低向高處,呈扇形擴張,陡峭而龐大,猶如一張巨大的“老虎口”,然而國部長想的不是“老虎石”地段的複雜性,而是他手中掌控的“盤子”的複雜性,盡管如此,梁宇還口口聲聲稱國部長是黑水河庫區的“活菩薩”,大概國部長很受用這三個字,既然是菩薩就要接受供奉,而菩薩是救苦救難的,被稱為“活菩薩”不就等於大救星嗎,這種不是神勝似神的感覺大概就是**那麽多人削尖腦袋往上爬的真正動力吧。其實國部長的做派很像一個人,你大概能猜到,對就是榮寧二府裏玉字輩唯一襲職的人,並且身兼族長之銜的賈珍。你看賈珍接受烏莊頭繳租時,針對烏莊頭對皇家和賈府關係的幼稚想象,賈珍說了句歇後語:“黃柏木作了罄槌子——外頭體麵裏頭苦。”他的口氣與國部長所說的“情況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盤子就那麽大,在申報工程治理項目中,一些市縣多報地址災害防治項目、誇大災害嚴重性,以套取中央項目資金,情況複雜呀!”多麽相像。接下來,賈珍負暄發放,與各部委轉移支付有異曲同工之妙。“賈珍看著收拾完供器,趿著鞋,披著猞猁猻大裘,命人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這情景與“跑部錢進”是不是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年物”像不像各部委掌握的資金?怪不得你常說:“同樣的項目,各個省都報了,而且差別不大的話,你說該給誰?能多要好幾千萬,回去就有麵子,‘大貓兒’也高興,有了錢就能辦實事啊!”你竟然稱梁宇為“大貓兒”。那麽誰是“耗子”?當然你也有像賈芹一樣碰一鼻子灰的時候,賈芹之所以碰一鼻子灰是因為已經獲得管理家廟的肥差,還吃著碗裏的惦記著鍋裏的,幸好賈珍掌握情況,因此將賈芹罵一頓攆走。梁宇幾次進京拜訪國部長都吃了軟釘子,是你這個駐京辦主任沒有把好脈。也難怪你沒有把準脈,一般人也會認為“跑部錢進”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發射糖衣炮彈,可是國部長偏偏喜歡“熏蛋”,幸虧你小子是個研究“蛋”的專家,你曾經說過,你最愛吃皮蛋,最愛喝皮蛋瘦肉粥,其實你哪裏是愛吃皮蛋,你是想通過吃皮蛋提醒自己,“要留清白在人間”。別看皮蛋在蛋類中變黑了,是蛋類中的異類,但是並不是因為皮蛋是黑的人們就不喜歡吃,相反,很多人對皮蛋情有獨鍾。畢竟皮蛋與熏蛋不同,皮蛋是被強堿性的生石灰燒黑的,而熏蛋是被煙熏黑的,皮蛋讓人想起明代於謙的《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石灰看似尋常,卻蘊藏著高尚的品格。它要經過“千錘萬鑿”才能自深山采取,經過“烈火焚燒”變成石灰,雖已“粉身碎骨”,卻欣然以自己的清白,來服務於人們的生活。詩言誌,大概隻有自身高潔的人,才能獨具慧眼,在尋常之物中發現其中的不尋常。而熏蛋隻能讓人想到一個成語:利欲熏心。你知道自己沒有石灰的品格,在駐京辦工作也不可能像石灰一樣潔白,否則也不可能勝任這項特殊的工作,必須像地下工作者一樣潛伏下來,就像缸內被料液醃漬的鴨蛋一樣,即使取蛋在燈光下透視,也是黑的。但這種黑是彌足珍貴的,這是被生石灰燒出來的黑,恰似生石灰被烈火焚燒出來的白,這才是你追求的境界。然而這也是人生最難達到的境界,因為蛋變黑了可以吃,人變黑了大概就沒救了,要不那些病入膏肓的人舌苔怎麽都是黑的呢。能通,《大話西遊》中有句話:“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妖一旦有了仁愛之心,就不再是妖,是人妖。”同樣,雞蛋是雞媽媽生的,鴨蛋是鴨媽媽生的,蛋一旦遇上石灰,就不再是蛋,而是皮蛋。如此說來,皮蛋黑的還真有點哲理,這就是白到了極點就黑到了極點。身為駐京辦主任不能出汙泥而不染,也隻能效仿皮蛋黑又香了。
六
你從認識金冉冉那天起,就沒安好心眼吧?為什麽現在還對人家心懷不軌?金冉冉那次宮外孕,鬧得東州市駐京辦沸沸揚揚的,連在中央黨校學習的賈朝軒都耳聞了,據說你還被劉鳳雲臭罵了一頓,後來你陪賈朝軒下棋時,賈朝軒問過你,有沒有這回事,你好像有一百個委屈,不僅講了認識金冉冉的故事,還講了讓金冉冉到劉鳳雲家作保姆的意圖。大有欲蓋彌彰的意味,賈朝軒壓根兒就不相信你和金冉冉之間像你說的那麽幹淨。別看你對金冉冉沒安好心眼,但金冉冉對你還真有點“鏗鏘玫瑰”的仗義。之所以將金冉冉比作“鏗鏘玫瑰”,是因為她很像《紅樓夢》中的探春。先從長相上說,你在日記中就曾引用曹雪芹讚探春的筆墨形容金冉冉,你說剛見金冉冉時,給你的印象是“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華,見之忘俗。”“俊眼修眉”倒還罷了,再加上“顧盼神飛,文**華”,怎麽能不讓人“見之忘俗”!不過別看你在官場上混了這麽多年,見了美女也隻是個情種,卻忽視了金冉冉身上的政治才幹。金冉冉為什麽遠渡重洋,到美國去留學,說明她像探春一樣誌存高遠。探春說過,自己但凡是一個男人,就要到世上幹一番事業,正是要實現“自我”的心聲。也正因為如此,探春才有勇氣用婚姻賭人生,她想的是,與其像迎春那樣被當做抵債物輕易把自己的幸福送進未知的黑洞,還不如借“千裏東風”,賭一個“牆裏開花牆外香”的未來。其實探春之所以冒險一賭,是因為她感覺到了大家族所潛伏的更大的險,“敏探春”不僅敏銳地體察出來,而且從“抄檢大觀園”之事,她就振聾發聵地指出了自殺自滅的征兆。她憤怒地說:“別忙,抄你們的日子有呢!”可見探春頗有政治家的見識。金冉冉何嚐沒有這種敏銳,你卻將她不懷好意地引誘到劉鳳雲家當保姆,你倒是個領會領導意圖的高手,肖鴻林、賈朝軒都希望你這個駐京辦主任能成為中組部和中紀委領導肚子裏的蛔蟲,你知道自己成不了蛔蟲,便想在周永年、劉鳳雲家安插個內線,剛好周永年當時在中組部工作,劉鳳雲在中紀委工作。幸虧這兩口子是正人君子,金冉冉也將計就計,通過兩個人的善心,一路將書讀到了美國,如今愛上了一位美國小夥子,自然要比探春用婚姻賭人生不知道幸福多少倍,你自稱冉冉的兄長,本應當為她祝福,為她高興,竟然生出酸溜溜的滋味,說明你小子下水裏還藏著不軌。還是從杜誌忠老婆自殺事件中汲取點教訓吧,這倒真應了探春的預言:“別忙,抄你們的日子有呢!”不知道杜誌忠是否看過《紅樓夢》,反正他做夢也不曾想過,“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的結局。又有多少官場人能體味出“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深意呢?據說,杜誌忠得知老婆自殺後,當庭翻供,拒不承認對自己的所有指控,這又是何苦,大丈夫敢作敢當,連累老婆孩子算什麽男子漢?其實官場上的事隻能用八個字來表示:身不由己,欲罷不能。人都是一不留神陷入命運的漩渦裏的,漩渦裏洗澡,隻能越陷越深,直到釀成大禍。之所以說是一不留神,是因為官本位體製就像是一條色狼,隻要是有點姿色的女子都不會放過,但凡良家女子,嚴防死守是沒有用的,老貓枕著鹹魚,怎麽防?杜誌忠一到交通廳就成了老貓枕著的鹹魚,掉進貓嘴裏隻是遲早的事。老貓是什麽?就是政企不分的體製,絕對壟斷的權利,在這種體製下當一把手,即使是神坐在廳長的位置上,也會被腐蝕了,何況杜誌忠是個有血有肉有欲望的人呢!張愛玲打過一個很精彩的比方,她說在命運的漩渦裏不能自拔的人,就像闖了禍的小孩,茫然無助,隻能任憑命運的推搡,卻根本不知將去向何方。你是讀過《紅樓夢》的,大多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是以讀者或旁觀者的心態欣賞這部經典的,可是書中的人物哪個不是活生生的存在?隻要稍微留心和自己比較一下,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能通,你不覺得你就生活在大觀園裏嗎?不管你覺不覺得是其中什麽角色,有一點你應該記住了:“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索纜孤舟”。什麽是鐵索?就是人生的底線。在駐京辦當差,哪天不是漩渦裏洗澡,千萬別將人生的底線當作雞蛋上的裂縫。還是鳳姐兒說的好:“蒼蠅不搶無縫兒的雞蛋”。法律可不像平兒行權,“得放手時須放手”,要知道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說句實話,你的生活看似自由,卻無時不在枷鎖中,你像一個大蜘蛛一樣,拚命穿梭在京城大員與東州首腦之間,牽線搭橋,猶如被兩頭牽扯的木偶,你就被鎖在你牽的這些線織就的網中,永遠都跳不出來。你說昨天晚上接到梁宇的電話,你不覺得這電話就像一條木偶線,讓你努努力將永盛牌香煙推為國宴用煙,這好像不是一市之長應該做的事。虧你還有一份警覺,大概與你受你姐夫邱興本求你將“蠍神酒”推為國宴用酒的牽連有關吧,當初吳東明就極力主張將“蠍神酒”推為國宴用酒,其結果是引發了一場清江省史無前例的亂集資案,你姐夫也鋃鐺入獄。如今前車掠過的煙塵未散,梁宇又步吳東明的後塵,搞什麽國宴用煙,還真應了“當局者迷”這句話。你別說,讀你的日記,還真有點尤三姐兒說的:“咱們‘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的感覺。你是希望讀日記的人,“提著影戲人馬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但是你卻道破了和尚的醃臢,這倒讓人想起一件往事。記得黑老大陳富忠曾經給賈朝軒家裏請了一尊明代藏傳鎏金銅佛像,說是在雪域高原開過光的,賈朝軒如獲至寶,每天在家裏焚香膜拜,但是不知為什麽,自從佛像請進家門後,他就犯了一個拉稀的毛病,天天肚子疼,肚子一疼就得上廁所蹲著,每次都像啦水一樣,東州的醫院看遍了,都找不到病因,隻好到北京看,還記得是你在北京找的腸胃專家,所有的檢查都做了,專家說什麽病都沒有。當時賈朝軒愁眉苦臉地自言自語道:“真是邪了門了,怎麽供佛供出毛病來了,像是撞上鬼了!”你小子腦袋一向靈光,分析說:“老板,佛是不能隨便請的,請什麽佛,擺在什麽方位,說道非常多,莫不是佛請錯了?”你當即建議賈朝軒隨你法源寺找智善大師請教請教,也是賈朝軒心計太多,不想讓你知道太多,便說自己找座廟親自請教,就不勞你大駕了。結果那天賈朝軒並未進北京城的什麽廟,而是請了一位俗家弟子吃飯,也是關部長手下的一位姓錢的司長,在中央黨校學習時,兩個人一個班,錢司長是五台山白雲寺皈依佛門的俗家弟子,他一聽賈朝軒供佛的情況,就建議,將藏傳佛像請走,再重新請一位漢傳佛像。賈朝軒不解得問:“藏傳佛教與漢傳佛教不都是佛教嗎?”錢司長解釋說:“藏傳佛教是顯教菩薩乘和密教金剛乘合二為一的教派,而漢傳佛教是大乘顯教。兩者在事理二諦的見解方麵存在很大差別。”賈朝軒聽得似懂非懂,回東州後就將藏傳佛像退給了陳富忠,陳富忠非常不解,追問退像緣由,賈朝軒說了自己的苦衷,陳富忠當即答應再為賈朝軒請一尊漢傳佛像。沒過半個月,就請了一尊大肚子彌勒佛鎏金銅像,而且在杭州靈隱寺開了光,賈朝軒對這尊佛像非常喜歡,每天焚香頂禮膜拜,結果沒過幾天,拉肚子的毛病就好了。賈朝軒很高興,認為這尊佛像很靈驗,隻要每天堅持膜拜,定會保佑他仕途之路順風順水,一路攀升。結果佛像不僅沒保佑他,還丟了腦袋。肖鴻林就更荒唐了,為了騙發妻關蘭馨出逃,竟然通過袁錫藩請了一位算命先生騙妻子說,不出國便有牢獄之災,言稱救丈夫的最好辦法就是立即出國,這件事你是最清楚的,然而狡兔三窟,也沒能逃過恢恢法網。你仔細想一想,那些官場上求神拜佛的人有幾個有好下場的?正所謂“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其實妙玉也不是“檻外之人”,佛教裏講的是自卑為懷,“世法平等”,為什麽劉姥姥到了櫳翠庵,遭到的待遇既不“慈悲”也不“平等”了呢?還是寶玉道出了緣由:“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而寶玉過生日,妙玉以“檻外人”的落款給寶玉下帖子,“遙扣芳辰”,恰恰說明她身在佛門,心並不靜,甚至從未停止過幻想紅塵,以至於最後“坐禪寂走火入邪魔”。話又說回來了,誰又不是“世人擾擾之人”?一個“檻”字,既有門檻之意,更有囚籠之意,如此說來“檻內”與“檻外”又有什麽區別?常言道前車之鑒,何振東當年被雙規時,不是也和專案組大談佛教治國嗎,還在專案組給他交待問題的紙上反複寫“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搞得專案組都不知道他在寫什麽,還是請佛教專家破譯,才知道是“去啊,依無上妙智到彼岸”,結果便沒去了,卻下了地獄。如今,梁宇在電話裏和你大談佛教治國,難怪你多了個心眼,畢竟是吃一塹長一智,隻可悲,並不是每個仕途之人,都能像你這麽清醒。為了所謂的“富貴”,不管是真活佛還是假和尚,一律頂禮膜拜,就像那個工商所所長的老婆和稅務所所長的老婆一樣,不僅供養著慧海這個廟外的和尚,而且還心甘情願為慧海當保姆,究其深層次原因,還不是得了不想舍,不僅不想舍,而且希望佛祖保佑永遠得。殊不知“嗜欲深者天機淺”,還是智善大師借莊子之言道破了天機。隻是董舒起了個“妙玉”的法號,聽起來既滑稽又好笑。雖然此“妙玉”非彼“妙玉”,但其結果怕都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之所以這麽斷言,深究極樂寺賬號可見一斑。算你有心計,打聽出東州西山上根本沒有修極樂寺,怕是極樂寺背後另有真相,隻是這真相見不得光,一旦見光,極樂寺怕是要變成極悲寺。眼下捐款修廟的人何止金偉民一個,表麵上看,金偉民是虔誠向佛,實質是想通過討好市長夫人而討好市長,真是典型的商人,被吳東明及舊體製害得還不夠,竟然越挫越勇,還真以為梁宇是北靜王出場時用的那張傘?就不怕梁宇是第二個吳東明?你作為金偉民的同學應該提示一下,你卻抱一個順其自然的態度。其實你心裏也矛盾得很,既希望金偉民的事業能有像北靜王的那張傘一樣護著,又擔心那不是一張傘,而是一張網。你在京城認識了太多像“北靜王”似的人物,隻是凡是這類人物都有政治對立麵,《紅樓夢》裏不就還有個忠順王府嗎,而且《紅樓夢》畢竟是小說,現實當中還不知道有多少政治派別呢,老太妃薨,賈家去參加祭奠活動,竟然與北靜王家合住一個大院子,榮府賃了東院,北靜王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見賈母等住東院,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其實榮府此時就為自己埋下了禍根,為什麽?這等於公開告訴忠順王府,榮府和北靜王是一派的。憑你的政治才能和政績早該升任東州市副市長了,為什麽一直窩在駐京辦?還不是因為你給肖鴻林當過秘書,要知道隻要官本位垂而不死,株連思想就腐而不朽。
其實,官本位遺毒危害的不僅僅是官場,商場、情場無不受其侵染。就拿張辣辣來說,好端端的一位如花似玉的“尤二姐”,怎麽就變成了敢向賈珍、賈璉兄弟叫囂,“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拚了這條命”的“尤三姐”,最後竟變成了斷了線的風箏,有去無回。怪不得春燕引用賈寶玉的話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麽變出許多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老,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麽變出三樣來?”當然張辣辣從“水作肉骨”變成“死珠”,再變成“魚眼睛”,並不像尤二姐、尤三姐是由封建婚姻和禮教害的,但卻與封建禮教同宗同源的官本位遺毒有關。春燕轉述賈寶玉的話,她的本意是封建社會的婚姻會使本來純潔的女孩變質。在官本位體製掌控的權力結構中,即使“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也會被濁臭逼人的汙泥汙染了。在這一點上,張辣辣與尤二姐、尤三姐一樣,都是美玉落入髒水裏,寶珠由於被汙染,而成了渾濁之珠。尤二姐自救不成,淒慘吞金;尤三姐自救不成,壯烈自刎;張辣辣並沒有讓事態發展到“揉碎桃花紅滿地”,而是像風箏一樣,“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遠走高飛了。但是她並沒有拍屁股就走,而是想學鳳姐借劍殺人。張辣辣和尤二姐一樣都有著嫁入豪門的夢想,這無異於與虎謀皮,尤二姐在與虎謀皮的過程中,被老虎吃掉了,張辣辣吸取了教訓,要學尤三姐的烈,但不能像她那樣蠢,既然手中握有“鴛鴦劍”,何苦要自刎,幹脆殺他個幹幹淨淨!張辣辣敢與你幽會,並在酒桌上道破天機,就已經證明她要下決心舍得一身剮了,她想借法律之劍,扒了王祥瑞這隻老虎的皮。記得你說過,西方有一個著名的“鱷魚法則”,說的是當你的大腿被鱷魚一口咬住的時候,你就必須毅然丟掉這條腿,以保自己的性命。很顯然,尤二姐與尤三姐被鱷魚咬住的不是大腿,而是咽喉,其實張辣辣也被咬住了咽喉,但她在鱷魚換口之際,犧牲掉了大腿,贏得喘息之機,而且她還想利用鱷魚咬住她大腿之際,利用手中的劍刺鱷魚一劍再逃。她根本沒想能否將鱷魚刺死,她隻想刺過去,趕緊跑,張辣辣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這還真有點尤三姐以惡治惡,以毒攻毒,以流氓手段對付流氓手段的味道。她準備了一對鴛鴦劍,一柄給了你,張辣辣也是病急亂投醫,竟然信任了你這個官場老油條,殊不知你已經被“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辜負了張辣辣這份信任,竟然與張辣辣分手後,隨手將她給你的包扔進了垃圾桶。不過,這倒一向是你的作為,如果你不這麽做,你就不是丁能通了。你之所以沒看那個包,是因為你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那個包裏麵包裹著的肮髒事,那個包就相當於柳湘蓮嘴裏的“東府”,連一對幹淨的獅子都找不到。正如你所言,像王祥瑞這種手眼通天的人,不知道掌握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他為什麽能手眼通天?是誰允許他手眼通天?你或許正是因為擔心王祥瑞手眼通天,才將張辣辣給你的包扔進垃圾箱的,還為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做人的原則是絕不害人,既不害所謂的好人,也不害所謂的壞人。你這話說的不虧心?你分不清好壞,還分不清善惡嗎?也不知道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將這個包交給劉鳳雲,中紀委就會在清江省掀起一場肅貪風暴。你把那個包扔進了垃圾箱,看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其實你扔掉的或許是自己的良知,因為沒有這個包,一大批貪官可能就要逍遙法外,你與這些人關係太密切了,是不是怕這些人一旦東窗事發,刮著碰著你?你肯定有這種擔心,當然你這種擔心也在情理之中。盧梭的觀點是對的,“人天生來是善人,讓種種製度才把人弄惡”,你天天在善與惡之間掙紮,已經見怪不怪了。或許你和博爾赫斯的觀點一樣,“失敗使我高興,因為我秘密地知道自己的罪,隻有懲罰才能拯救我……因為失敗同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事情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因為指責或痛惜一件孤零零的真正的事情是對整個世界的褻瀆。”這段話深刻地說明,博爾赫斯認為,有的罪惡並不是某一個或某一些人的過錯,而是整個世界的過錯。這不是常規的善惡觀念,其實腐敗分子的罪惡也不是一個或者某一些人的過錯,而是整個社會的過錯,整個體製的過錯。幸虧張辣辣拋出來的是鴛鴦劍,你丟掉了一柄不要緊,相信她寄給趙長征的那個包一定會起作用的,當然前提是他的秘書不要像你似的,打開一看,知道這個包是炸藥包,怕殃及自己,隨手扔進了垃圾箱,那可就不是張辣辣的悲哀,而是社會的悲哀、政治的悲哀了。好在張辣辣判斷的對,趙長征的確對打擊走私工作抓得很緊,正急需這個炸彈包。量他的秘書能夠掂量出這個包的分量,不像你似的,連好壞、善惡的標準都模糊了,畢竟省政府不是駐京辦,那大樓頂上的國徽正應對著太陽熠熠生輝!
七
你的這段日記,可以用脂硯齋的一句批語,尤為貼切,叫做“真事欲顯,假事將盡”。都說“朝裏有人好做官”,其實即使得到朝裏的消息更重要。自從習濤就任駐京辦副主任後,你算是有了“耳報神”了。喬軍透露給習濤的信息,說明一個問題,就是“日”派在幹擾“月”派的行動,很顯然林白對趙長征的發難心知肚明。這很有點像《紅樓夢》中邢夫人借繡春囊發難於王夫人和王熙鳳一樣,當然這也隻是猜測,畢竟外界傳言沸沸揚揚,雖然說無風不起浪,但畢竟是捕風捉影者多。不過小說家個個都是捕風捉影的高手。更何況讀你的日記就相當於欣賞內畫,你簡直是才華出眾的內畫大師,不用說別的,單就趙長征、劉光大、尚傑、陸宏章召開的秘密會議,你連劉光大在會上說的狠話都知道,足見林白對這次會議更是了如指掌。喬軍敢把會議的細節透露給習濤,顯然是故意而為之。隻是你因那五輛奔馳車始終有一種做賊心虛的心理,你是怕一旦東窗事發,搞不好成了梁宇的替罪羊,對吧?其實最應該做賊心虛的應該是何超,以何超的身份和手段,他怎麽可能不知道省裏成立了打私專案組,他卻在你和王祥瑞麵前裝糊塗。你在日記中稱,何超進京時到公安部開會,公安部召開會議能不安排食宿嗎?怎麽何超天天住在北京花園,這本身就很蹊蹺,八成是早就得到打私專案組成立的消息,進京斡旋關係的吧!要不然當王祥瑞提示他多加小心時,他會問“祥瑞,你怎麽看?”這種話?要知道王祥瑞進京後,可是一直陪關部長的老母親打麻將。關部長是什麽人?王祥瑞一句“專案組會不會對你下手”,決不是空穴來風。何超聽了怎麽會不毛骨悚然,更何況劉光大揚言,“準備好了一百口棺材”,何超聽了王祥瑞的提示哈哈大笑,多像賈珍率家人賞月時那句厲聲叱吒。當時牆根下忽然發出怪異的長歎,後來一陣風吹過,隔壁宗祠裏發出槅扇開合之聲,隻覺得風氣森森,眾人都覺毛發倒豎。何超那句:“兄弟,你多慮了,對我下手憑什麽?”多像賈珍那句壯膽的叱吒:“誰在那裏?”其實王祥瑞一點都沒多慮,何超腳上有幾個泡,王祥瑞心知肚明。你也心知肚明,遠的不說,就說那五輛奔馳車,明明是水貨,但手續齊全得很。你早就懷疑或者說早就知道永盛集團旗下確實有汽車銷售公司,但永盛集團什麽時候銷售過國內汽車廠家生產的汽車,從來銷售的都是國外高檔汽車,如果這些車都是水貨,那麽這些走私車上岸後銷往何方?如何辦理手續使其合法地在陸地上行駛?這似乎算不得謎團。誰都知道公安交通管理機關,是負責車輛掛牌、行駛的國家行政機關。隻有公安機關有權力辦理走私汽車罰沒證,追繳補交稅款後,才能使車輛合法化,順利上路。說白了,隻有公安機關認可,走私汽車才能上路。何超是省公安廳副廳長,而且主管打私,這不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嗎?你問自己應該想象點什麽,這個問題問的好。賈府裏有一個山脊,叫凸碧,還有一個池塘,叫凹晶。這一山一水,一高一矮,恰恰寓意著有上就有下,有明就有暗,有升就有降,有盛就有衰。如今你們三個人各懷心腹事地喝著悶酒,每個人的心裏是不是都揣著一輪“水月”,你們議論的每一句話都猶如一粒粒扔進“寒塘”中的石子,激起的是“秋湍”般的漣漪。連大觀園查賭還牽扯出一大群人呢,何況清江省要以雷霆萬鈞之勢掀起打私風暴,盡管王祥瑞頭上光環燦爛,是個名副其實的紅頂商人,怕也隻能落個“畫梁春盡”的下場。當然,誰都不會心甘情願地退出曆史舞台的,正因為如此,王祥瑞才認為這場打私風暴不過是上層之間的政治鬥爭,是“月”派想取代“日”派,還拿出梁宇做擋箭牌,王祥瑞就是想利用各個利益集團之間的大激**保護自己,否則他不會在這個時候進京。要知道有太多像“夏太監、周太監”那種人伸手向他借過“銀子”,俗話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誰還沒有個短處?王祥瑞正是利用這些短處攀到“青雲”之上的,如今他怎麽可能眼見“青雲”變“青萍”呢?接下來,他會怎麽辦?當然是賭,就像賈珍設賭局一樣,明著搞的是賭局,實則是為了搞具有組織意味的串聯,要知道他老爹賈赦早就私自結交京外官員,賈赦曾派賈璉去平安州與平安節度使勾結;如今各地紛紛在京設立駐京辦表麵上是為了“跑部錢進”,實質是為了結交京城大員。地方勾結京城大員少不了你丁能通這類人,更少不了王祥瑞這類人,梁宇帶王祥瑞為國部長家鄉捐一座烈士陵園就是實例。其實論結交京城大員,王祥瑞比你丁能通更有實力和便利條件,像什麽“夏太監、周太監”之類的人物不過是小菜,說不定王祥瑞進“北靜王府”也如履平地,你信不信?
你曾經將官本位的遺毒比作河豚之毒,這個比喻很有獨創性。記得是你請時任皇縣縣太爺張鐵男吃水煮河豚,張鐵男口口聲聲日子過得不夠刺激,你就用劇毒的河豚做比喻,認為人們拚死吃河豚似乎不僅僅是為了品嚐河豚肉質細膩鮮美,更多的是為了一種虛榮,因為隻有有身份有地位有實力的人才能品得起河豚的美品,似乎吃河豚是一種有身份有地位的象征,這已經不是在品美味,而是在顯尊貴,純粹是虛榮心理作崇。如果品狗屎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你信不信世人也會趨之若鶩!結果吃了河豚之後,你領張鐵男去歐洲風情尋求刺激,張鐵男突感肚子有點疼,你怕他是中了河豚毒,張鐵男卻稱自己五毒俱全,河豚那點毒根本不算毒,一邊吹,一邊去了洗手間,就在這時,曾經盜礦的搓澡工魏國山、魏小五和魏小七兄弟三人交給你一件東西,是張鐵男等人官商勾結、草菅人命的犯罪證據,你當時毅然決然地答應魏氏三兄弟。你覺不覺得那時的你比現在的你充滿陽剛之氣。你或許不愛聽,但那時的你可以將魏氏三兄弟提供給你的證據交給石存山,現在的你卻將張辣辣交給你的證據扔進了垃圾桶,你應該仔細想一想,為什麽這一前一後沒有幾年的時間,你卻判若兩人?當然懲惡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或者說是件很困難的事情,難就難在善惡並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而且付諸行動需要很大的勇氣和運氣。你之所以將張辣辣給你的證據扔進了垃圾桶,是不是時光的洗禮,勇氣已經消磨殆盡?還是骨子裏想保護什麽?要知道朱峰打給你的電話有兩層意思:一是打探何超的下落,二是從朋友的角度提醒你,千萬別犯“賈府”曾經犯過的錯誤。你會問,賈家犯了什麽錯誤?賈家明明知道江南甄家已經被皇帝抄家治罪,賈家不但接待了甄家的人,還接收了甄家運來的罪產加以藏匿。幸虧你沒有向朱峰隱瞞何超的下落,否則你就在趙長征、劉光大那裏犯了隱覓之罪,要知道在“雙懸日月照乾坤”的官場格局中,你要時不時地做出鮮明的政治抉擇。是站在以“義忠親王老千歲”為首的“月”派政治力量一邊,還是站在以“忠順王”為首的“日”派政治力量一邊,總不能“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吧。在官場上混,最較智慧的就是跟對人。還是姽嫿將軍林四娘一語中的,“今王既殉身國患,我意亦當殉身於下”,林四娘既然跟了恒王,試想還有別的出路嗎?回答有的不在少數,然而這樣的出路不過是苟且偷生罷了。大凡苟且偷生者不乏嫉賢妒能之徒,你身邊不是有過錢學禮、黃夢然嗎,現在那個楊善水怕也未必上善若水。那水早就變成了“酸汁子”,怕是王一貼胡謅的“療妒湯”也無濟於事,你最應該小心點。還是東州市規劃委主任沙紀周最令人欽佩,東州官場誰都知道,沙紀周最好吃河豚,卻常常將河豚魚的毒素比做做官的底線,他常說,“做官的底線就像這河豚魚的毒素,碰不得,光想河豚魚的美味,忘了河豚魚的毒性,那是找死!”為了守住做官的底線,他麵對自稱連地獄裏的魔鬼見了自己也得給麵子的黑老大陳金發的軟硬兼施,毫無懼色,以至於被陳金發挑了大筋。什麽叫陽剛之氣?這就叫陽剛之氣。你似乎已經不屑這種陽剛之氣了,不然你也不會將張辣辣提供的證據扔進垃圾桶裏。或許你忘了夏聞天常說的那句話:“汙泥不鏟除,荷花早晚得被汙染了!”你是鄙視荷花的,因為荷花離不開人工培植,你更喜歡蘆葦,因為蘆葦是野生的,用不著人工嗬護,你非常喜歡金偉民說過的一句話:“出汙泥而不染的不光有青蓮,還有蘆葦。”這花說的很深刻,但是金偉民可做一株會思想的蘆葦,你卻不能,因為你生存在荷塘中,你隻有兩種選擇,要做做青蓮,要麽做汙泥,當然你還有第三種選擇,就是做荷塘之水,然而,那水早已渾了,難道你想渾水摸魚?
即使你想渾水摸魚,也不能趟何超這灘渾水,因為何超已經不是“渾水”,而是“死水”。其實,何超被雙規你早就判斷出來了,昨天晚上薪澤金告訴你,劉光大進京了,你就知道何超完了,你送何超進醫院時,你就有預感,不然你不會從救護車的警笛中聽出“完了、完了!”既然你已經預感到何超“完了”,為什麽還要見王祥瑞呢?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負,總覺得自己在駐京辦這個大染缸裏侵染多年,早就煉得百毒不侵,連吃蛋都要吃最黑的皮蛋。然而染缸和死水是兩回事,染缸裏多少還有點生機,死水是斷無生機的。你以為將古娟藏匿在百鹿園,何超就能躲過此劫?你太低估劉光大了,要知道為了這個案子,他準備為自己留一口棺材。再者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就不怕楊善水之類的人物知道了,像馬道婆一樣躲在暗處打黑槍!馬道婆的“招兒”就是“明不敢怎麽樣,暗裏也就算計了”。馬道婆之“道”就是用“鎮魘法”,《紅樓夢》描寫了賈寶玉和王熙鳳突然發瘋的情況。其實同樣的情況也見過,當年肖鴻林的老婆關蘭馨,為了懲罰狐狸精白麗娜,曾經把白麗娜的名字寫在紙條上,然後放在一個巨大的辟邪玉石斧頭下邊,想讓斧頭剁爛她,還把寫著白麗娜名字的紙條塞進一對銅獅子嘴裏,讓獅子把她嚼個稀巴爛。然而就像馬道婆“鎮魘法”終將被識破一樣,關蘭馨的小把戲還是被專案組發現了。其實,鳳姐對馬道婆早就懷疑了,她對賈母和王夫人說:“我記得咱們病後,那老妖精向趙姨娘那裏來過幾次,和趙姨娘討銀子,見了我,就臉上變色,兩眼熏雞似的。我當初猜了幾遍,總不知什麽緣故。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馬道婆為什麽要讓寶玉認她作“幹娘”?還不是因為寶玉是賈府的“**”,抓住這根“軟肋”,她名義上假充寶玉的保護人,實質上是為了白花花的銀子。你如今要充當古娟的保護人,該不會也是為了錢吧?馬道婆被一個叫潘三保的告發後,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被“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莫非你也想通過古娟了解些這方麵的隱私?古娟這種女人是很會利用關係的,她通過何超沒少結交京城大員的夫人、小姐們,也沒少掌握“隱情”,或許你想通過古娟了解辦理單程證的來龍去脈,要知道許多京城大員的夫人、小姐、公子都持有香港單程證,每張單程證後麵都奧妙無窮,你又不寫小說,了解單程證背後的奧妙幹什麽?這些奧妙可不是什麽小辮子,搞不好是虎頭上的虱子。再說像何超這種好色之徒,怎麽可能就養一個古娟,保不準還有趙娟、錢娟、孫娟、李娟也跟他有一腿,你藏得過來嗎?賈寶玉認為,“吾未見好徳如好色者也”沒什麽講頭,但賈代儒卻認為“場中”很可能出這個題,他指的“場中”表麵上是考場,實際就是官場。現如今官場時刻都是考場。賈寶玉雖然認為孔子這句話沒什麽講頭,但還是講出了很深的道理:“是聖人看見人不肯好徳,見了色,便好的不得了,殊不知徳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於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哪裏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雖是歎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來的意思。並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終是浮淺,真要像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接下來賈代儒問的話應該問問何超這種隻好色不好德的官員:“我有兩句話問你:你既懂得聖人的話,為什麽正犯著這兩件病?”眼下凡是問題官員無不犯這兩件病,你不也曾經在色上犯過病嗎?要不是“徳”這根底線攔著你,怕是也步何超的後塵了!這話不是危言聳聽。你現在答應王祥瑞藏匿古娟,無異於“虎頭上捉虱子”。你犯的毛病跟賈環一樣,本來牛黃在藥銱子裏熬的好好的,賈環非要看看牛黃什麽樣,結果伸手拿那銱子瞧時,措手不及,“沸”的一聲,銱子倒了,火已潑滅了一半。挨了鳳姐一頓臭罵不說,回到家,趙姨娘不僅罵他下作,而且罵他“虎頭上捉虱子”。你藏古娟這件事,無異於賈環碰藥銱子,你是沒事找事!你也不想一想,專案組會與你善罷甘休嗎。明擺著是“虎頭上捉虱子”。《紅樓夢》裏對傳統文化糟粕進行了深刻鞭撻,馬道婆的“鎮魘法”就是一例,她之所以能出入那麽多官員大戶人家,掌握他們太太小姐的隱私,說明這些人暗裏沒少算計。官本位文化說白了就是明裏八股文章,暗裏是“鎮魘法”。一位叫王曉方的作家,寫了本《公務員筆記》用喝尿作隱喻,對文化傳統糟粕進行了深刻批判,你可以好好看看,尿本是新陳代謝的垃圾,猶如文化傳統,卻被一些人奉為養生至寶重新喝到肚子裏,其結果隻能是尿中毒。還是賈寶玉說得好:“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裏原沒有什麽,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你說必須學會能夠多少有些錯誤地去認識真理,但不能多少有些錯誤地去認識垃圾,更不能有些錯誤地去認識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