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白牆上,一幅草書,縱橫捭闔,“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沁園春·雪》。

前麵的大辦公桌上,整齊碼著文件材料,左手處一架岩石標本,右手紅色一部撥盤電話,“哢噠”“哢噠”海濱轉幾下,“嗡嗡”的,拿起聽了聽,他笑笑,小心地放好。

這是二層靠西,一間沒掛牌子的辦公室,比爸爸的大一些。這時他已做了總工,徒弟梁辛平進了局機關,高偉沒動地兒。

複習階段,一段時間裏,晚上去韓文彬他爸辦公室,他前線蹲點去了。四合院周正,庭院深深,北麵突出有排上下兩層的房子,兩邊鐵梯子伸出來上下,院裏兩邊廂是一間間掛著牌子的辦公室。來過幾次後,門衛就熟了,中年人模樣,笑嗬嗬的,臉上手上有塊塊的白斑。寒暄過後一直往後走,一側上了梯子,文彬掏出鑰匙開門。

進了門,中間有張橢圓形小木會議桌,兩排紅麵電鍍椅子,一邊牆上貼著幾張大生產地圖,一幅中國地圖並著一幅世界地圖,另一邊裏一溜深墨綠色的鐵皮文件櫃,有豎排上下的、上層兩塊玻璃,也有橫排的、一個個長方櫃子。

兩人不打擾,分坐會議桌兩端,斜對麵,各看各的書。通常45分鍾約定,上課一樣,完事交流不會或不懂的題。再活動活動,一般文彬還會做會兒“眼保健操”,要不人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呢,再配副“臥蠶眉”就更精神了。

有時海濱會走出門去,倚著半高的欄杆,看周圍的燈火,天上的星鬥。或者下“樓”去溜達溜達,總有幾間辦公室亮著燈,房門上沿探出牌子,“總調度室”的幾間,更是徹夜通明,能聽見電話響和人說話的聲音,有時連“卷”帶罵的。各間屋子都有名字,寫著辦公室、組織處、審計處、宣傳部、開發部、經濟研究室、科技處、農林處、機動處等。“企管處”前停下了,井生爸在這上班。

一般是“兩節課”後,休息稍長一點,兩個就會多聊會兒,有時忍不住了,也會提前。這時候,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一切都在發生變化,迅速迅猛,有的悄然。比如樓房,又蓋了不少,學校東邊的團結裏蔚然已成區。學校前麵大水坑填了,種了樹,馬路對麵的曠地正在蓋家屬樓,還有學校後麵、小學西北的大片空地、水坑區域也圈圍起來了,對過興盛路北醫院家屬平房區前麵規劃要建座三層樓院落的“衛生學校”,對著小學。“火牆”沒了,通了暖氣,鍋爐房燒煤集中供熱。樓房燒液化氣,自行車後座上掛個鉤子,去氣站換罐,有小本勾帳,這時一般是媽媽去。臨家的“商業一條街”已成規模,又起了不少店鋪,百貨商場西側蓋了個冷飲廳,圓盤帽狀的,向陽院車站也翻修了,後麵東南野曠區域推平墊挖疏浚圍了的水上公園開始動工了,車站旁就是公安處,對麵還要建通信大樓呢。而原來的老“一條街”上,商場後麵建了自由市場,個體飯館小店鋪的層出不窮,三大的攤就在原先的《戰訊》報社附近,報社已搬了,在局機關黨校院內。

“要說一分為二,三個世界,嘛時候了放之四海都沒錯,就像咱年級裏也差不多,三個理科班,各有特點。”晚上,倚靠欄杆,神聊起來,“公認咱班實力最強,班主任比較強勢,慧眼識珠,學習好的能劃拉的基本都收入囊中了,再有就是家裏有門路的你注意到沒有”文彬評論。“相對三班就差點,但一枝獨秀,申壯壯小子穩當,誰也比不過。要提防一班,別看不顯山露水的,班主任總講嗎,膠皮糖,他們默默追趕,韓健打羽毛球一樣。”海濱笑了,“三分天下隆中對了。那文科班呢”,還有汪曉紅,各方麵表現一直不錯。

“這我可不知道。不過呢,百花齊放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唄。”哈哈。

前麵“總調”處燈火綽綽,語聲蒙蒙,撲啦啦的蛾子圍著飛,繞,不理會,倏地黑影閃一下,不時有蝙蝠飛過去,腳底嘰嘰咕咕蟲子叫。

“我爸講,局裏生產發展,急需人才,又招來了不少大學生,全外地學本廠專業的,黨校那也開了個大專呢,專招四郊五縣高中生,另外又委培定點、聯辦合作、特招、提供優惠條件的吸引人才等等,請進來送出去的,想盡辦法。還說遠不夠呢,高素質人才缺,可子弟們要麽不爭氣,要麽就是不學,專往外麵跑,也是沒治,說時直搖頭。”一次,說到以後學嘛。

“那你就學唄,帶個好頭”,海濱擠兌。

“我呀”,丹鳳眼閃亮,“才不稀罕呢,要學你學。”

“外麵的世界多精彩。”兩個笑了,手扶欄杆,抬頭望向天空,黑藍幽邃,群星競耀。

白天裏,複習自習,做卷子,模擬考試,反反複複,不辭辛苦。忙裏偷閑,有段時間中午回來,急急打開收音機,收聽小說連播,《故土》,劉繼宏牟雲演播,邊吃邊聽,常常出神。

一天,正講到葉倩如要鑽白天明的被窩,臉紅了,海濱豎起了耳朵直著急,白大夫是夠黏糊的,袁靜雅吳珍倒黴。怎麽就想到了營部,“噗嗤”一聲,飯噴出來。媽媽摸摸頭,“是不複習太累了,該休息就休息放鬆放鬆,別跟你爸學”,一臉狐疑。

海濱笑了,“媽,我沒事。放心。”

媽媽看看,一臉無奈。

他自會調整,勞逸結合。這不放學,又跟著一夥人去踢球。

“唉,幸子真是可憐,嘛倒黴的都趕上了,祥林嫂一樣”,路上,營部推著車,感歎命運。

“就是,不幸之人嗎。”文革嗬嗬,搖頭“也是該著,起的嘛破名兒,還有光夫,光棍一個,名字就倒灶,你說能幸福嗎,哈哈。”

“去你的”,營部推一把,海濱也跟著笑了,幾個來到東麵小市場。

西北一側,擺幾個磚頭,踢起小門來。柏油路麵,有地兒坑窪,有時石子、雜物或有點積水。買菜的,全擠到南麵去了,那也好賣,交通路口。

慣常的是兩撥人,有段時間了。屬於分散壓力,有的是精神發泄。前鋒多,耿思瀚是常客,速度快,個兒頭又躥高了。王向陽勇猛依然,噌噌噌後場帶到前場,踢大場時,曾折過胳膊。營部來的不多,也挺賣力,還有一班的莫亞軍,本班的王飛幾個有時來。最早寶生攛掇的,閑著他也難受,總得找點事,又球星、“盤帶大師”左一扣右一轉的,腿肚子硬邦邦,碰上生疼,坦克一樣,一腳“外腳背”,此地活動不開,大操場常進球。海濱已放棄了“鏟射”,學著踢中場,摸索傳球線路,有意思,對上了寶生。後衛少,隻有薛磊認願,他判斷比較好,省力,相對從容。

“守門員”可沒人願當,有時幹脆形同虛設,就像本方的姚思佳嘻嘻哈哈,見大腳就躲,屁股麵對,花蝴蝶一樣。文革最活躍,咋咋呼呼,抱著膀子前後指揮,教練一樣“來啊,來,你射啊,射”,抽冷子上前,大腳踢出,常擊中寶生襠部,哈哈,“完了吧,再嘚瑟啊。”今天卻有些一反常態,蔫巴了,常常走神。

“文革咋啦”,中間,坐在地上休息時,海濱問。營部笑笑,俯過耳朵“他喜歡駱霞想說又不敢,不說以後可能沒機會了。”“哎呦,嘛時候了,還有這樣閑情逸致的”,海濱驚訝眼睛瞪得多大。“就是,不好理解”,營部晃晃腦袋,汗水臉上打轉,流下來。

“你有經驗啊,開導開導唄。”

“去你的”,營部臉紅了,懟了一拳。

開球以後,海濱看準了,一個大腳。下意識,文革揚了下手。“嗷,進了,穿襠了”,幾個大笑。

這時,餘霞尚天,一旁的蜀味齋,送來陣陣芳香。

“風流呦,風流,什麽是風流。”擴音器嗡嗡,回**著。

這年裏,學校隆重紀念“五四”,大禮堂歌詠會,歌聲嘹亮。好家夥高三年級,竟有參加的,張潔和孔令旗,配樂詩朗誦《風流歌》:

【潔】:風流呦,風流,什麽是風流,

我心中的情思像三春的綠柳;

右手斜揮,海燕一樣,抬頭挺胸,不看冊頁。明眸皓齒,齒白唇紅,白短袖,紅裙子,半高跟皮鞋,落落大方。

【旗】:風流呦,風流,

什麽是風流,

我思索的果實啊..

絆了一下,聲音顫抖,沒合上拍,擦汗,忙看手中紅色冊頁。白短袖,黑褲子,紮條紅領帶,頭發向上“背”亮,又想起,“像仲秋的石榴”,猛的向右一揮,“當”碰撞了。

“嘩”,海濱跟著笑,身旁的營部咬著大拇哥,出神。

【合】:我是一個人,有血,有肉;

我有一顆心,會喜,會愁…………

漸漸和諧,舒暢起來。滿場師生,揚起笑臉,溢彩流光。

海濱四下環顧,人群裏看見了個別同學。四班的幾個聚在一起,笑逐顏開,花紅柳綠的,比較顯眼,沒有海英。前麵不遠角落裏,汪曉紅笑吟吟的,不時和身旁的駱霞、吳舒曼、曹文英幾個嘰嘰咕咕。駱霞眉飛眼笑的,有時回下頭,薄皮薄眼的。滿場尋覓了,一張張青春的臉龐,未見文革的影子。

熱烈的掌聲一過,海濱拉著營部走了出來,小子還回頭呢。“著嘛急啊,再看會兒”,他甩脫手,有點不甘的樣子。

“那個角色應該是你,後悔了吧。”

“去你的,我可沒那兩下子。”他笑了,兩個溜回了班。

進班前,海濱整整衣服,長吸了一口長氣。自習課,教室裏,埋著一麵麵黑腦頂,能望見幾個厚眼鏡,課桌上,滿騰騰的書本、參考、卷子小山一樣,後牆上,貼滿標準答案,翻翻著,幾張是朱西華的。灰白斑斑的黑板一角,寫著高考倒計時。

一個周末,海濱騎車去找井生。

“哎,門簾不錯啊”,進了小屋,他撩起來看,細珠子串的,中間和下麵有幾條燕尾魚,簾一動,像在遊。

“我媽我姐拿輸液管編的”,井生劃著,音樂一樣動聽。

“我來借本物理參考書”,說明了來意,海濱推推小寫字台上的書本、卷子坐下來,他們班物理強,老師教得好。

“別忙,咱先歇會兒啊。”井生轉身去大屋,取來倆玻璃杯。又走到屋角背陰處,一隻小陶罐旁蹲下來,放好蓋,從裏麵取出個小舀子,舀了兩杯。淡紅發點黃,半透明狀。

海濱喝了一口,酸甜甜,涼涼的,“挺好喝啊。”

“紅茶菌”,井生笑了。閑聊起來。

“我一般學到12點。你呢”,海濱握握茶杯。

“差不多,一、二點的都到過。”井生笑笑捋捋頭發,撲撲的碎屑。“還是營部小子會享福,他說他一般10點半就睡覺,要不困。卷子做幾套就得,說反正也弄不明白。”

“這小子。活神仙。”海濱也笑了,又講,“別看孫軍、天放他們整天咋咋呼呼的,一臉輕鬆,背地裏不咋點燈熬油呢。”

“就是,誰不玩命啊。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們班主任可沒少講了,剛接我們班時他就介紹自己‘農村出來的,好容易工農兵學員出來了’講農村怎麽苦當年破釜沉舟吃了多少苦,逃離饑餓逃離貧困逃離農村土地,說不像你們子弟條件好,沒吃過什麽苦,還有退路,可以上班接班啊,技校就行。”邊說邊找出本參考書,遞過來,“這是海澱的,他們學校自己印的,上麵講得挺全活,各種題型的都有”,16開冊,厚厚的一本,蠟版刻印,一股油墨味。“他有個同學分在了那,他想法弄過來的。”

海濱接過來。“哎別說,咱這兒不起眼,可老師們好像都挺能耐的,咱的題型、卷子嘛的不是一中、十六,就海澱的。”小仿宋體字,圖表的俱全,不由邊翻看邊感歎,“說起來老師們也真不容易,夠負責了,不要錢玩命賽的複習、印卷子,加班加點,AB教材、模擬考試的整天忙活,我比了比,課本資料的摞起來該到腰了。”

“就是,像我們班主任尤其刻苦,他一直學呢,能鑽研,講得也透徹,重點引導思路,講對比,結合現實情況,揣測出題目的。”

“哎要說起來有些題真是夠媽難的,也不知哪個缺德玩意兒瞎琢磨的,我估計有的就是老師也不見得都會做”,海濱搖搖頭,轉隻油筆。又說要說人有時就是不一樣。像朱西華,也媽真神奇,嘛題都會賽的,數理卷子一貼,能做標準答案,人腦袋是咋長的。‘特’一聲,油筆飛出去,忙彎腰撿起來。

“就是,還有壯壯同誌,你注意沒有,別看前十裏屬你們班的多,牛氣哄哄,可每次綜合下來,第一基本人包了,人不偏科,文理雙殺。”說著時,井生又笑了“總之各村都有地道,各班都有尖子。當然了,女生也有不含糊的,比如,像、我們曉紅同學、絕對冰雪聰明,是不是呀”。

海濱笑了下,忙說“我們班楊小雲也沒問題,估計名牌錯不了。”“哎,你們海英同誌咋樣呀,她想學嘛。”

“還行吧”,井生笑了笑,抱抱胳膊,“人外語學院,認定了。”

“她一直挺行的,領導也有方”,海濱誇著往後坐坐,提防井生,“還有 ‘奈死個人兒’的營部同誌也堅定,理工農醫,非醫不可。”

“就是,這小子啊,別看外表很蔫巴,內心愛柔軟,其實很堅強,蔫人辦大事嗎,哈哈”,井生也笑了……

正說著,忽簾櫳一挑,井生爸走進來。“哎,海濱來了。”

“馬叔好”,海濱忙站起來。“我去圖書館了”,“你父母都挺好吧”,“再坐會兒吧。”“都挺好的”,海濱笑著回答。“不坐了,我也該回去了”,說時拿著材料,招招手,走出門去。

兩大片平房,有的已舊。拐上團結路時回頭望了幾眼,爸爸說,那兒也規劃了,要蓋樓了。兩邊建築錯落,蔚然成觀,兩側花壇綠地裏油綠濃壯一片,幾色月季開的好,機關四合院,圍聚環抱著,冬青蓬叢,白蠟舒展,此刻,安安靜靜的。

2、“別緊張,看清楚。”爸爸揮揮拳頭,“許雲峰”的樣子。井生笑了笑,招招手,走進了考場。

貼著3號的桌子,抻個懶腰,閉目養神,清涼油的味道發散出來,真好聞。心慢慢靜下來。

不像昨天7月7號,赤日炎炎,熱浪滾滾,蟬聲煩躁。初上戰場,不覺腦袋發沉,心裏發涼,四肢無力。爸爸請假陪送。校門口圍了線,公安四處溜,希望路段禁行。隨來的家長零星,三五紮堆,一臉焦急,小樹新生,擋不住陽光,有的打了花傘。匆匆的學子走過,有的埋怨跟了來,甩著頭,哼哼地走進考場。

上午語文,井生努力平複住心跳、情緒,打起精神,爸爸遞過的清涼油聞不出味兒了。“噗”一聲,不知是誰,小節不覺,“咆哮”公堂,考場裏清晰,井生小心跟著咧嘴笑笑。接過簽封試卷,小廣播提醒注意事項,井生閉閉眼,晃晃腦袋,深深吐出一口氣,鄭重地在密封線下寫好區屬、學校、名字和考號。然後按爸媽的叮囑,審題答題,保證路線和方向對頭,先做通篇瀏覽,大致有個印象和感覺後,再從熟悉或有把握的下手,確保得分和信心,再逐步滲透、各個擊破。他努力著,有時清楚,有時含糊,有的要讀幾遍、一個個字明明連在一起又似單擺附擱一樣。他仰頭,低頭,閉眼,揉太陽穴。腳步輕輕,監考的不時溜來溜去。忽然外麵雜遝一陣腳步過去,伴著粗急的低語聲。一會兒,安靜了。每年都有倒黴蛋,老師講,暈菜的,井生笑笑,繼續答題。

最後作文,寫議論文,根據兩段材料,大意是:學生講寫作文常感無話可說,隻好東拚西湊,老師說每每辛苦批改講評,學生隻看分數,不注意作文問題整改、提高不大。井生笑了,立刻想起營部的“兩伊”兄弟,對比了寫,總算順暢。鈴響扣卷。

走出考場,腦袋立刻清醒,想起有些地兒應該那樣的,不禁搖頭苦笑,跟著回家。爸爸小心翼翼。

下午英語,有了體會,照此辦理,中外一致。回家後,鄭重地在妹妹畫的課程表上,打上兩個對勾,上午的忘了。一家人偷眼,跟著笑了。妹妹特意在每個科目上,畫了朵小紅花。

高考課程表

時間 科目 上 午 下 午

7月7日 語文(120) √ 英語(100) √

7月8日 數學(120) 物理(100)

7月9日 政治(100) 化學(100) 生物(50)

此刻,鈴聲過後,井生從容些,仔細填好密封線內容,然後快速瀏覽了試卷,一下背後出汗,外麵蟬噪,頓時大作起來。什麽題啊,八道大題嚇人,攔路虎一樣,層層路障,紅小鬼兒童團都要路條,死命盤問,非不讓過一樣,尤其最後三道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三碗不過崗”。一時間裏有些雲山霧罩、岩巒交錯的感覺,仿佛迷失了方向和秩序。驚懼過後,深吸幾口氣,使勁穩住心神,先仔細把前麵選擇、計算等基礎題答好,防著有的選擇倒扣分。然後向有些印象或感覺的難題大題作鬥爭,“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最後向萬惡的“三座大山”進軍。可那山峰比“鳳凰山”“摩天嶺”還高,也可能是“外國的蜀道”,此地人難以上青天。

“夢遊天姥吟留別”一般,逃出了考場,身前身後國罵一片,有的聲討,就是平時數學好的大慶、天放也直搖頭,壯壯推推黑邊小眼鏡,小臉幽紅。沮喪的人群中,隻有兩類或兩種甚至兩個人不落寞,一類是孫軍,正滿嘴白沫,筆筆畫畫著討厭的對答案,眼眯成一絲縫。朱西華含蓄笑笑,不吭聲。另一種,寶生、文革的嘻嘻哈哈,無所謂的樣子,還有營部,低著頭,他文科好,盼著考試難,“可以少拉分”他講,皺著眉頭。沒看到海英海濱。跟著爸爸回家,一路都沒講話。

餐桌安靜,妹妹轉著眼珠遊移,媽媽姐姐準備豐盛。井生沒有胃口,吃了幾口,隻“山楂汽酒”可心,酸甜冰涼,取自媽媽好容易“學”券剛買的冰箱,“可耐”牌的“可耐可耐,人見人愛”和“我們是害蟲。正義的來福靈,要把害蟲全殺死殺死”一樣的有名。風扇使勁轉著,一股來蘇、花露水味,媽媽姐姐提前做的預防功課,躺在細密竹涼席上,還是睡不好,一動,一個人形水印兒,老天可真是能湊趣。一會兒,忽然肚子疼,連跑廁所不迭,衛生所前麵的,白灰敵敵畏味。幸好媽媽準備了“藿香正氣”,就像當年的“十滴水”一樣的靈驗。“別人感覺咋樣”,爸爸故作鎮靜,“差不多吧”,井生嘟囔句,“這就好,沒關係,大家都一樣”,他笑了,擦擦汗,井生也笑笑,感覺舒服些了,又不拉了,肚子也不疼了,身上方有勁起來。

於是,麵對下午的物理,當再次遇到上午的情形時,相對就鎮定多了。‘就算大家都一樣吧’,鈴響時,他看看塗塗改改,不完整或空白較大的卷麵,搖搖頭,扣上了卷子。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疲憊地走出考場時,天空中下起了雨,不少“戰友”“難友”們跑著、跳著,避開水坑或積水的地方,奔向自行車。老師還講過,每年高考都下雨,老天哭那些“冤難兒”吧。不遠處,爸爸穿著件雨衣又彎了一件,舉著把傘走近來。雨越下越大。

晚飯後,翻翻明天的複習材料,井生愣怔會兒,在同行的“物理”上也沒打“×”,打了個“?”。不久雨停了,燕子低飛,麻雀亂竄,轟隆隆幾隻亮閃過後,又熱起來,風扇嗚嗚地直擺頭,手裏的大蒲扇“呼打呼打”地勁響。雨,再來,再下吧,大點,大點,還有風,海燕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7月9日,最後一天,炎熱依然。可心中竟然多少快意,仿佛聽見“苦盡甘來”的聲音,泉水般叮咚響。是啊,“千年的鐵樹要開花”,“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總有一天,“勝利在招手,曙光在前頭”畢竟“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因此無論怎樣,這一天都是最興奮、最輕鬆的一天,仿佛就要勝利大逃亡,仿佛方舟救贖,苦菜開花,映山紅遍野,沐浴著承受了高考“盛宴”的洗禮。

下午,最後一門生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海濱鄭重地劃上最後一個句號。)

(營部仔細地瀏覽檢查最後一遍。)

井生站在攔線外,正對校門出口。

散場的鈴聲響起來,三三兩兩,一隊隊學子,魚貫而出,漸漸匯合,背景是考場。驀然回首,這曾經“沒有硝煙的戰場”。恍惚間,“老鍾表匠”謝德在前,瓦爾特和“薩拉熱窩的公民們”一起走了過來,“當,當當,當當當當..”的音樂聲中,一大群鴿子“撲啦啦”地飛起來…。不遠處,爸爸在招手。笑吟吟海英站在路口,手插小腰,身體略側,白短袖,紅裙子,藍絲帶一動、一跳的。

終於徹底放鬆下來,家裏春天般溫馨,笑聲爽朗,腳步叮咚。跟著同學相互串,又去了老師家,到處一張張笑臉。沒事了,跟著去看踢球,海濱、營部等撒開了歡,還去了中專和三中,到處有場地。電影可沒少看,《沒有航標的河流》,《今夜有暴風雪》,《人生》,“高加林不算西北漢子,欺負農村,裏外不是人,慫球的”王向陽罵。《街上流行紅裙子》剛上映時,是和海英去的。她家現住離海濱家近,幾過家門而不入。

“瓦達稀納苦裏拉搜,依拉惜得苦裏拉都”,《血疑》的歌聲也不再那麽悲戚。“看,學醫多好”,媽媽仍然難過。“我見血就暈,一劍封喉,再說有我們營部‘頂嗆’呢”,井生說。姐姐也笑了,穿了身白色連衣裙,越發出挑白皙。

一日,欒指揮來了,講小麗要結婚了,和外地的小夥子新分來的大學生。“小川找的車,就他們小車隊的,三兒懂事多了,穩當點了”,他難得滿意,肚子圓了一圈,卻黑了,笑嗬嗬又嘮叨“老大媳婦也挺好的,工人家孩子就是勤快。”父母跟著笑笑,爸爸看了一眼,姐姐低下了頭。

四處轉轉,郵票又進賬幾多,簪花仕女,兒童,月季花。《甲子年》紀念拿出來,海英眼花俏皮,“《十五貫》熟不熟,不眼熱嗎,兄弟姐妹團聚了”,井生隻能搖頭搖手地笑笑。《拙政園》剛買的,領導特別喜歡。

這天完事後,兩個騎車返回,去了新一條街,冷飲廳。

圓圓一座水泥房子,轉圈一溜散座,中間幾張大點的白塑料桌,高朋滿座,青年男女多,有的打扮時髦,涼涼快快的。

等了靠窗的散座,點了兩客雙色冰激淩,兩瓶汽水。“你替喝吧”,海英喝了幾口,推過來,井生笑納,楚楚細管,有滋有味,不承想“哏”一聲,鼻子酸脹,趕緊掐住。“嘛素質”,海英笑了,四下瞅瞅,“真沒出息。”纖手玉蔥,點到為止。

小口吃冰激淩,欣賞集郵小卡,遠香堂,倚玉軒,宜兩亭,倒影樓,舒朗平淡水鄉雅韻,“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蘇東坡有詞。‘留得殘荷聽雨聲’,聽雨軒也入得畫,黛玉準喜歡。”

“要說《大觀園》也該出套郵票,亦真亦幻,一定美輪美奐。”井生接茬。

“哎,那十二釵裏你最喜歡誰。”

“嗯”,井生想想,“應該是探春吧。那你呢。”

“嗯..晴雯,或妙玉也成”,海英嘴裏咬著小勺,點點頭。又俏皮一笑,“哎你說,要寶玉除外,學文學理,黛釵會怎麽選。”

“黛玉呢,應該是文,寶釵嗎,可能不好說”,井生塞塊巧克力,含糊笑了,“最好你去問問營部。”

“沒正行”,黑手伸出去,井生往後躲,“嘩啦”桌椅笑。

正在這時,“呀的,誰媽老傝了”,櫃台前吵起來,幾個人拉著,一個小夥兒臉紅脖子粗的,掙脫著要上手。“我看你敢,試巴試巴”,一位女服務員衝出來,插著腰,岔了聲,“來,來呀,英雄好漢上呀。這是公家,不是你家,砸啊,踹呀,有本事點了啊”,齒白紅唇,大卷頭甩著,耳墜晃來晃去。“丫你什麽態度,找你領導”,跟著的幾個不幹了。“您了愛誰誰,中央去才好呢,姑奶奶就這樣,愛買不買,姑奶奶還不伺候呢”,‘啪’一聲,白套袖摔台上,得得得,昂著頭轉身走了。周圍人解勸,有的起哄,亂哄哄的。

井生笑笑,拉著海英出了門。

“丫商業,公家,就是牛啊”,邊學邊開車鎖。

“就該那姐姐好好管管你”,海英回頭,緊蹬。井生趕快,緊追。“你家在那邊”,咯咯咯,絲帶飄飛起來。

星期天,“同誌們”參加婚禮去了,海英來了。換了身小碎花連衣裙,腳下斜係帶小黑半跟涼鞋。

“這些寶貝也該收拾收拾,刀槍入庫了。”檢閱著小寫字台、小書架上的功課,“哎,你發現沒有”,一會,她笑笑說,“哎你看,化學‘元素周期表’,像不像‘曆史年代表’啊,相當於曆史了,‘母係氏族公社’。”井生嘻嘻湊近,淡淡一股好聞的氣味。

“自覺點啊”,海英推了下。又翻書,嘩嘩的,放下,踱著小步,背著小手,小腦袋轉轉,小手指一翹,“那就是說,還有‘地理’、就是‘物理’了,文科理科,格物,格致。”

“My God,我的天啊,真神降臨了”,井生呼斥,直胡嚕腦袋,“哎那領導,你說生物呢。”

“就是你啊。”

“去你的”,井生伸出手,又縮回來。

“好了,不開玩笑了。” 笑夠了,鬧夠了,兩個又來到大屋。

“哎,最近你爸又有啥收獲了。上次去市裏,上書店的,按字條你可沒少買啊。”

書櫃裏,新舊又增添了。“嗨,別提了,特愛去市裏,尤其舊書店,講有地兒賣舊書,文革前的都有,都折價,有的可低了。哎,你看看這本,什麽東方紅機械廠圖書室,還有紅戳呢,前麵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下麵還有名字呢,‘曲錫德’看沒,連筆字。”海英新鮮,翻翻,掉出黃鏽張借書卡,細斷點線上幾行讀者,油筆字蔭了。又抬頭見一排厚的《史記》、《資治通鑒》的外,不少詩詞。

她抽下一冊,翻到後來,停住了,小聲念起來,《浣溪紗》,王國維。有的不好念,井生湊過去,折著頁腳,上麵繁體字: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

上方孤磬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

可憐身是眼中人。

“咚”的一聲,頭撞在一起,相視,兩個一笑。

3、“叮咚”,“叮咚”,西側202門鈴響。

“哎呦、哎呦,嘛香風香雨把您老又吹來了”,海濱開門,興奮地擂了一拳,後遞上拖鞋。

沈寶斌來了。提著兩隻‘鰨螞’,灰白大片倆小眼擠著,來“勞軍”了。

“客氣,客氣。”忙不迭地,海濱還是收下了。放好後,冷凍室裏拿過冰棍兒,兩個嚼起來。

“這不一直不敢叨擾嗎,‘大學生’了忙。”他比前壯實了,笑眯眯的,紅疙瘩有增無減的樣子。

“得了,哪的話,八字還沒一撇呢。”海濱直擺手,“您了就別謙虛了,中專熱門,地球人都知道,當時分兒可比高中還高呢。”

“嗨,哪啊,不就想能早點上班嗎”,他笑笑,不無遺憾的樣子,仿佛心中繞不過的一個結。寶斌家裏單職工,父親幹部,身體不好,母親家屬,一弟一妹。中專畢業出來就是幹部,因此堅定,他上了局裏中專,學的醫士班,四年製,明年畢業。

“學醫好,熱門,爭著搶著呢。像我們營部哭著喊著堅定要學醫呢”,說著話,‘騰騰騰’地,趿拉著雙紅高跟泡沫拖鞋,海濱又去廚房,打開冰箱,取瓶果子露過來,洗了兩杯子,起開了蓋,倒上。

“你就別忙活了,歇會吧,咱還用客氣嗎”,寶斌直客氣。看眼‘紅托兒’,笑了指指“你家也有啊。”“嗨,這不家家都有嗎,也不知哪傳的”,海濱亮亮腳底,“嗨別說倍兒舒服啊。”兩個笑起來。

“哎,考的咋樣啊。”

“還行吧。等分呢。別提了,今年都反映難,也不知道哪個缺德鬼使壞。”

“天之驕子嗎,就得嚴格了。”

“但也不能總變啊,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誰受得了。”海濱笑笑講,“本來錄取率就不高,大家夥擠獨木橋,要不好多人不上高中呢。聽文彬他爸講,這幾年一般在25%上下,超不過30,相當於3、4個裏取1個,大本、大專、中專的還都算上。一般是一年難一年就相對容易,可我們最倒黴,今年尤其難。”

“哎,說到文彬,他考的咋樣啊。你們都想學嘛,考哪啊。”

“他說一般,誰知道呢。反正先估分,再填誌願,爸媽參謀呢,把關,他們咋也有經驗。”

“哎,你剛才說營部也要考醫。他,我有點印象,有次路上遇見你介紹,一下我就記住了,名字好記,不咋愛說話,有點蔫蔫的。你不說他文科特棒,理科不好嗎,理工農醫,感情他最後真學理了”,寶斌笑了,搖搖頭,又點點,“嗯,這人怪有意思。不過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條條大路通羅馬,千軍萬馬奔前程。”

海濱會心,點點頭,笑了笑。

焦急著,躲避著,祈禱著,盼望著。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妝罷低頭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理七文六”,全國統考,理科滿分690,文科640。

營部一直忐忑,理科瘸腿,稀裏糊塗,大限當前,隻好自己動手,填報了誌願如下:

提前錄取欄:外地一軍醫大學。

重點大學欄:某地一紡織工學院。

一般大學欄:第一誌願,本市醫學院,科係順次為醫療,醫用電子。最後兜底項,必須寫服從分配,老師強調。第二誌願,外省一絲綢學院。

誌願報上去,接著是等分,最後等錄取通知書。

“還能考中專啊。”一天,三人會了麵,議論起來,營部直驚訝,“專科不大專嗎,不都講大專院校嗎,怎麽考大學了還能考中專啊,那‘技校中專高中’的這個,不也中專嗎,不一樣嗎,直接上這個不就完了嗎。”

“哼哼,這個也四年,那個二年,不一樣,老外吧”,井生笑笑,有點情緒不高。

“你不用跟他掰扯,人大智若愚,其實最明白了”,海濱笑眼看看他,“哎井生,你注意沒有,咱營部走的好像都是‘寶玉路線’啊,哪人多人就往哪去,誰叫人林姐姐,寶妹妹的多啊。”

“去你的,你才紅樓夢呢”,營部給了一下。

三個一起笑了。

等待的日子,辛苦,煎熬,也放鬆,快樂,既希望短,早晚麵對,早點結束吧,也希望長,因為有過程,還可以憧憬與幻想。

營部幾乎每天跟著去各處踢球,完事掃**冰棍房,一段時間裏,大家球技都長了。玩黑了,美了。

而“美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準總結了。破點皮流點血的不“耐”事,輕傷不下火線,“足球們”醜陋不堪的可以不理它,誰叫它又圓又是皮革的,又不好找地兒去“學”,可“球鞋們”一旦張嘴“說話” 了,就不好湊合了,何況上學還要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於是,天生一提議“找組織去,肖飛賣藥,我們上新區。”“同鞋”們,一拍即合。

“阿爸耶,快快走,看看拉薩新麵貌。”

到了一天,球隊出發了。

公路見平整了,來回各兩個車道,自行車靠邊。一路上,汽車不多,大的如藍灰、深綠的敞篷卡車,或企業的那些特種車,黃色顯眼,還有就是那種“長條麵包”一樣棗紅色的交通車,龐然大物扭曲著,一往無前。穿行其間,幾輛小轎車,一律的前臉鼻子撅得挺高、兩手背後、擺不開似的,突突地“放屁”,基本是黑色的,相比,草綠色的吉普漂亮又輕快,車前線杆上包的紅纓穗撲棱棱地更是拉風。一輛白色藍邊側挎鬥摩托突突地一下超過,同是突突突噴著煙顫抖地走著的拖拉機,對麵黑深皺紋刀刻般滿麵的一位老漢不著急,趕著大馬車,小“炮筒”卷煙悠悠尾巴顫了,斜插嘴邊,點點青煙。

經過東風大橋時,眾人停車,上了橋側台階,手扶欄杆,眼前一片開闊,身前身後一條大河,漲滿著水,浩浩湯湯,水麵上陽光跳**。大慶手指前方,說它蜿蜒了向東匯入市裏大河,又回身指指離橋南不遠、“開拓路”交叉隻見250公路東側的某處位置,“那裏應該豎個標誌。80年‘2.12’事故,當時‘郊二’司機強行超越順行自行車,迎麵撞上咱廠基建公司築路的尼桑大拖板,D60推土機的大鏟子瞬間橫貫中間,40個乘客死了17個,現場慘烈。” 嘖嘖,都有耳聞,大家唏噓,營部後脖領子直發涼。

重新上路以後,他緊隨大慶,寸步不離。大慶特聰明,弟妹上學也早,學習都特好。“遺傳唄”,文革講,人老爹南方人,大學生,當年考了本市,“文革”時下放郊區,村裏人不待見,隻大慶媽高看一眼,不顧家裏村裏反對,硬是嫁了“右派”,以後隨礦當了家屬。“南北結合,基因優勢嗎”,嘻哈他比較了,他的生物學的好,可他父母也知識分子,他咋就差點呢。

下橋不遠,西麵有個電廠。天生指著說:“效益特好。和咱還有新區化工號稱‘三大支柱’,咱局第一,它第三。”

說說笑笑間,過了電廠區域,兩邊空**起來,鹽堿遍地,蘆葦雜草一片一片的,掩映著一些破舊的房屋。

“總庫在那邊”,井生指指左麵,不遠處,蔚蔚苒苒,院牆高大,虎踞龍盤。營部笑笑,緊蹬幾步。

“看右邊,那一大片平房,咱兩個基地”,海濱興奮了,“有同學家就住那”,一大片蜿蜒的平房中,望不見幾棟高樓。分明的倒是路旁相距不遠的幾個村落,有新一些的磚房,也有破落的茅泥小屋。

又經過幾片舒廖,不知不覺中,新區到了。

來到街上,東瞧西瞅。街道寬了,樓房多了,商業起了,尤其政府和廠區那塊更繁華了。鬧市中心,新起了大商場,沿街兩側商店、照相館、飯館和小商鋪的興隆,人群熙攘,穿著打扮洋氣多了。

商場右邊是停車場,東麵有家影院,門前停滿自行車,北側小商店中間,有家樂器店,玻璃門上金色幾件樂器圖樣悅動著音符,海濱營部駐足,扒著玻璃往裏瞧,見牆上掛滿各式樂器,新亮優雅。車場對麵的街路上,人車暄暄,左手處有家工人俱樂部,再往前,右側有家新華書店,幾個進去,文革猶豫下,買了本《少年維特之煩惱》,薛磊《儒林外史》,海濱《茶花女》,營部《白居易詩詞選》,還買了本《中國古代神話故事》,裏麵天上地下的熱鬧,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個廟,廟裏有個……“阿裏阿裏巴巴。阿裏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外麵街上的流行歌曲‘奏奏’,“哦哦芝麻開門,芝麻開門”。井生拉拉營部。

又閑逛著,車場右麵,是個自由市場,占地不小,鐵架大棚高高,裏麵固定攤位滿當,各樣什物,作買作賣,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外麵兩側攤位曼延開,亂哄哄的,周圍飯店小館,有招牌沒招牌的,食客盈門,煙熏火燎,油菜飄香。市場對過街邊,有個大副食商場,出來進去的人。

時近午時,幾個“窩”了。大咧咧,走進一家看著“豪華”些的飯館,天放、薛磊點菜,文革聲尖,直嚷貴的。周圍一些食客,小眼大眼地看看他們。

飽餐“戰飯”之後,幾個又在周圍轉悠,喝點汽水,吃幾根冰糕。“呸,沒咱那的好吃”,文革吐了一口。

“拿錢,隨地吐痰罰款”,斜刺裏突然闖近一個戴紅箍的中年漢子,不知從哪鑽出來嚷嚷著,“五講四‘妹’,懂不懂地。”

“嘛四‘妹’,還十三妹呢”,營部有氣,‘學’了句。

“呀還貧嘴,拿錢。”抬抬晃晃胳膊,“啐”一聲,他也吐了口。

“呸”的又一聲,“湊個整”,文革回擊,“拿去拿去,不用找了,呀撕張票。”

海濱井生幾個忙上前拉過,相擁著,繞著走開了。

進了商場,“呀”兒真不小啊。商品挺多,櫃台卻土,新鮮的還有賣農具農藥的櫃台。體育用品前,售貨員穿得挺洋氣,打著紅嘴唇,有的釘了耳環,湊在一起,嘰嘎嘰嘎說笑著。幾個挑來挑去的,選那種底下帶橡膠釘的球鞋,嘻嘻嘎嘎。不一會兒,紅嘴唇不幹了,“呀‘末’完了是吧,磨嘰半天,呀買不買。”

“管得著嗎,不興挑啊”,文革不幹了嚷起來,“你嘛態度,是為人民服務嗎。”營部直拉他,他火大,家裏說考不上就複讀。

“為人民服務”,紅嘴唇冷笑了,“為人民服務,哼”,說著時猛地把球鞋往裏劃拉,“給誰服務,就不伺候丫。不賣了,不賣了,不賣了”,發瘋一樣,“丫一看就廠裏的,丫廠裏的就×了,商場也不是丫開的。”紅口白牙的,其他的也雞一嘴鴨一嘴的幫腔。

“你們嘛素質呀,有這麽做買賣的”,幾個惱了,往回奪,吵亂之中,圍了閑人看。正在這時,聞聲趕過來一個負責的,把幾個拉到一邊,“你們是學生,要注意文明禮帽,買完就走,別廢那麽多話”,他笑笑,又小聲講,“我也企業過來的,一樣。”

隨後,經過調解,幾個選好鞋,方離開商場。

回去的路上,又有說有笑了。30裏地,不成敬意,球鞋到手,球場上見,小車輕快,鏈子嘩嘩,“嗖嗖嗖的,就好像蹬上了摩托車。”營部心花怒放。

一天,他去拿分數,緊一步慢三步地上去。教研室三樓,教務處,顫抖著手,接過一張條,一溜的漢字、阿拉伯數字裏,100,語文,比較醒目。

“多少啊”,文革緊張。“495”,營部攥著條。“給我看看啊”,文革伸出手。“你的呢”,營部伸出手。“別看了,不咋地”,文革沮喪,側身躲,腳一歪,台階上,有人扶住了,“小心點。”是武老師-年級組長、四班班主任,“營部,考得不錯啊,語文年級第一,好樣的”,拍拍肩膀。營部笑笑,紅紅臉。“我先走了啊”,‘噔噔噔’地,文革慌慌張張跑了。“要上文科就更好了”,聊了幾句,武老師笑笑,轉身走了。

營部又來到班主任那,班裏幾個同學正圍著。“咱們班考的也不錯啊,壯壯又是狀元”,滿麵春風她捋捋頭發,絲絲白的了。“哎,營部,過來,過來啊”,她笑著招手,“真給班裏爭氣”,同學看著笑,營部揚揚臉,笑笑。“醫學院應該差不多,去年420,今年再高,就是50分也夠了。”

營部笑了笑。過了會兒,有點喜滋滋的,向樓下走。二樓時,忽扭頭,瞥見“物理教研室”的牌子,發現門開著,不禁心裏一動。輕悄悄走過去,扒頭望望,裏麵沒人。此刻,樓道裏安靜極了。四下裏瞅瞅,忽然小心狂跳,輕輕他走了進去,真是沒人,那人座位空了,猛地竄過去,一把取過桌上紅墨水筆,忙沾了,抓過教案,顫巍巍,鮮紅寫上“大SB”三字,斑斑淋漓,力透紙背,急慌慌逃了出去,門口處帶倒了紙簍。四周無人,噔噔噔跑下樓,憋不住高興,衝過去,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跑了。“阿裏嘎都一嗨呦~~一起拉你 稀八嘎”,一路小曲兒,鈴聲響徹。

終於,爸爸的腰杆又挺起來了。仰著腦袋基地裏四處轉,“特”“特”“特”,連擤鼻子,連拉警報。媽媽又翻出大圓鍋,攤開煎餅,一張一張,連部跟著忙活,身旁多了個姐姐。“小琴呐,歇會兒吧”,“去,你哥倆給鄰居也送送”,媽媽又指揮了。兩邊都是當官的,平時不來往,也不太稀罕,“耐要不要”,連部拍拍手,笑了。

他去年調回來了,拉血之後,現在一部。媽媽打聽了二部的老人,找到了範老師,營部馱著去的。“鄉裏鄉親。我一直看好營部出息呢”,範老師熱情招待,現在一部學校--這時叫了五中教生物。“我們學校也有高中,一文二理”,營部笑笑,搓搓手,範老師一點沒見老,小時喂飯的老二也初中了,任技術員現在是廠長了。他們家就在原先住的平房、小馬路後麵的家屬區,起了幾棟的樓房。幾年功夫,小馬路也熱鬧了,兩邊商店。往東走向陽路路口,營部停住了,單著腿不禁往南看,大石橋斑駁,顯得矮了,他低下了頭,媽媽一臉茫然,停了笑。

家裏歡天喜地的。就剩通知書了,左等,右等了,心裏七上八下的,有時懷疑是否地址寫錯了。漸漸,各基地裏,形成了靚麗一道風景線,春意盎然,秋風蕭瑟,綠車綠人穿梭,消息不脛傳頌:

第一批,提前錄取,沒有。“咱可不去打仗”,媽媽還擔心呢,營部笑笑,“人家分蠻高呢”,鬆了一口氣。

第二批,重點院校,也沒有。串來串去的,學校,同學那。大慶,天放,楊小雲,汪曉紅等,海濱也收到了,南方北方的。壯壯有點虧,可惜了河北戶口,隻報了本市重點院校,按本地條件上清華北大也沒問題。朱西華“點”背,走了麥城,海濱說不情願去了南方沒去成北京。薛磊也冤,考得不錯,也河北外地戶口,吃了虧。因廠裏局裏指標問題,來廠早的子弟,隨著父母上本市戶口,分工業、農業,同學裏有一大批呢,而後來隨礦的,或其他各種原因,就不是本市戶口,享受不了大城市的優勢條件,別的方麵差別也許不算大,考試可最吃虧了,同樣報考時多的要虧40-50分呢。“滾球的”,向陽笑了,“別看來得晚,反正咱是本地戶口。”戶口戶口的是大問題,營部不存在。

第三批,一般院校,還沒到,站不住了。井生收到了,東北的,“他這次沒發揮好”,海濱直惋惜。海英如願,考上北京雙語學院。“你那幾個好妹妹的情況不關心嗎”,海濱不忘問。營部捂緊耳朵,“我泥菩薩過河,心裏長草,滿身灰土。”“麵包會有的”,文彬跟著寬心,小四環素牙笑,他也收到了通知。晚上,營部睡不著了,家裏人盡量躲得遠遠的。

8月18號上午,又去了學校。“本市的有時最晚,別著急”,值班老師勸慰。慢騰騰營部下樓,不成想,樓梯處忽轉上張潔、吳舒曼、曹文英幾個,他愣了一下,紅紅臉,張張嘴,想笑笑招呼,又側側身,一低頭,噔噔噔,跑下樓去。

而就在第二天的下午,通知書終於送來了。郵遞員擦汗,古今中外最可愛的人,鈴聲悅耳,大紅喜報,範進中舉。營部腿都軟了,長舒幾口氣,白日放歌須縱酒,漫卷詩書喜欲狂,卻偏裝作很自然灑脫的樣子,通知書揚了揚,接聖旨一般,顫抖了手,家人傳閱,“特”一下沒音兒,爸爸擤大發了。“真的真的,不是做夢嗎”,媽媽半天合不攏嘴。“當初我應該上高中”,連部衝琴姐說。飄飄欲仙,營部鑽進小屋,一遍遍翻看,如詩如畫,讀你萬遍也不厭倦。“風流啊,風流”,一隻歌,一隻青春的歌,一隻難忘的歌,一隻撥動了人們心弦的歌。“瓦達稀納苦裏拉搜,依拉西達哭裏拉都”,團部團部…….全部全部“天明,天明,我愛你,愛你”……。

院子裏,葡萄架,勾枝纏曼,碩果累累。基地裏,誰家院外牆角小花池裏,叢叢月季謝中有開,如同夏日裏,最後的玫瑰。半空中,撲撲啦啦,一群鴿子,圍繞基地回旋往複,哨音響鳴。

這天,營部跟著基地的愛好者,還有外地新分來的幾個學生去踢球。基地西區小石橋,穿向陽路,西麵有一大塊的空場地,總有人在此踢球。沒成想,竟遇上了以前的老同學,顧勁鬆。他考上了湖北的學校,方向東沒考上,要繼續複習。陳朝暉文科,上了陝西師範。又提了一些同學,有的沒了印象。反正考出去不少,學校大了,去年西北整建製遷來的另一個基地的子弟,也一塊在此上高中了。老師換了、來了新的還有市裏師專分來的,其中裴老師調中專了,教師範班美術,正上中央美院在局裏辦的大專班呢。囉囉嗦嗦的,眼角胎跡一隱一動的,營部心裏那個急呀,主要的還沒講呢,不由地結結巴巴、拐彎抹角地提醒一下這、提醒一下那。“噢,鬧半天,你是說‘卷毛’啊,還記著呢”,勁鬆點點頭,方笑了下,“看我這迷糊的,累蒙了”,營部心到嗓子眼。“你要不提,我倒差點忘了”,他抻抻腰,活動活動,“她沒上高中。”“什麽。”“也沒上中專。”營部恨不得蹦過去掐死他。“你要不說,真想不起來了,初二時,她就走了。一家人,回了上海”……。

無力地,營部笑了笑,癡癡蒙蒙,手一直忙著,係新球鞋的鞋帶,一直蹲著,鞋帶長長,久久地,沒有站起來。

傍晚,回到家。小屋裏,牆角豎著個大紅箱子,營部盯著看,一會兒變成了綠色,揉揉眼,又變成了紅色。屋裏一股皮革的腥味。

那天晚上,手倦書墜,他沉沉入睡,做了個長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