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擬一份旨意,在渤海灣大沽河(後世的海河)入海口處設立市舶司;將海津鎮改名天津,設立天津市舶司。”允熥忽然抬起頭,對一名中書舍人說道。
“是,陛下。”中書舍人愣了一下,低頭開始草擬聖旨。但心裏的疑惑是免不了的:‘陛下為何會突然要在河北設立市舶司?河北一帶工商並不繁華,不要說與直隸、廣東、浙江相比,就算山東也比河北更加繁華。為何要設在河北?’
‘正因為河北經濟落後,才需要設立市舶司提振河北。何況,在河北設立市舶司,也有其他目的。’允熥心想。
他謀劃在北方設立市舶司已經很久了。寶安市舶司與上滬市舶司都極為成功,原本默默無聞的寶安與上滬兩地都成為大明最繁華的地方之一。為了提振北方經濟,增加北方人口,增加北方士紳對朝廷的向心力,有必要在北方設立一個市舶司。
之後需考慮的,就是這個市舶司設在哪裏。首先,江淮省與山東省在黃海沿岸的地方都被否定。這一片經濟不發達,本地也沒有多少番國商人所需的貨物,對海商來說與上滬市舶司的距離也不算遠,即使設立了,許多商人仍然會前往上滬而不是新的市舶司,設在這裏沒有用處。
之後可選擇之處就是渤海沿岸;為方便內陸商人來此做買賣,最好在河流附近。這樣一來,就隻剩下三個候選地:大清河入海口的利津,海河入海口的天津,與灤河入海口的樂亭。
又經過反複思考,允熥最終排除利津與樂亭,選定天津。從帶動北方經濟的角度考慮,首先樂亭被排除。灤河雖然也是一條大河,但向北沒有多遠就過了長城,進入大寧,帶動不了多少地方的發展,能利用河運優勢的商人不多。相反海河與大清河涵蓋的地方則極廣:海河此時水係十分發達,連接著許多河流,向北可以到寶坻、三河;向西北連接通州、北平城,甚至能夠溯遊至宣府;向西能夠通到保定府、真定府,靠近山西;向南連接河間府,甚至能夠劃船到河南安陽。大清河就是後世黃河山東段,從入海口利津上溯經過蒲台、青城、濟陽、濟南城、東阿、東平州等地,開挖連通奪淮入海的黃河的運河後還能進入河南,連接開封府、西安府等大片秦豫兩省之地。比較之下,當然樂亭被排除。
之後又經過比較,允熥排除利津,決定將市舶司設在天津。除了帶動北方經濟發展,允熥設立這個市舶司還有一個目的,就是促進蒙古人轉化。想要一勞永逸解決蒙古問題宗教隻能起一半作用,另外一半要靠經濟手段。滿清時期,通過藏傳佛教讓蒙古人從精神上被閹割,但若無滿清年年對蒙古王公的大筆賞賜,蒙古王公若是享受不了奢華的生活,就算精神上再對他們閹割,他們也會想要南下劫掠的,更不必提許多王公並不真的相信藏傳佛教,如果生活貧困從某種程度來說還不如南邊一個小地主過得好,一定會帶領牧民南下劫掠,哪怕要冒著生命危險。
對付南下劫掠的蒙古人,打當然是能打贏的,但打贏了又有什麽意義?蒙古人如果生活始終很差,一定會不停南下劫掠,又沒有辦法將他們都殺光,治標不治本。想要治本,隻能使用經濟手段。
可大明像滿清一樣年年大筆賞賜是不成的。這不是耗費多少的問題,實際上,隨著各種工場開辦,購買蒙古王公所需的財貨用不了太多錢,每年的財政盈餘足夠;但大明是以‘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的名義開始同蒙元的戰爭,為了團結百姓,允熥又不斷喚醒人們腦海中有關於蒙古人殘暴統治、色目人為虎作倀的記憶,反對包括蒙古人在內的一切‘外夷’在大明已經成了政治正確,少量賞賜還好說,大量賞賜蒙古人,朝野內外都會炸鍋的,而且還會動搖大明政權的合法性,根本不能這樣做。
既然不能賞賜,就隻能通過互惠互利的貿易,讓蒙古人能夠通過販賣牛羊馬匹和牛羊皮、羊毛等草原特產換取財貨,普通牧民的日子過得去,王公能夠過奢華的生活。但現在僅憑河北、山西、陝西三個靠近邊界省份的商人購買草原特產根本不足以讓蒙古人的日子好過。為了增加對草原特產的采購,所以允熥選擇更靠近北邊、水係能夠一直通到邊疆的海河入海口處的天津作為市舶司。
除此之外,允熥選定天津為市舶司所在還有一個目的。紡織業是近現代資本主義最早發展的一個行業,拂菻商人用廉價的紡織品撬開了無數國家的大門,除在華夏吃了閉門羹外無往而不利。現在絲綢紡織業與棉紡織業在大明已經興起,但毛紡織業因為中原缺乏足夠的羊毛尚未發展起來。允熥希望借著從蒙古草原收購羊毛,促使毛紡織業在天津等地興起,既能促進大明的工商發展,又能為北方尋找一個產業,兩全其美。
允熥一邊想著,一邊起身走到鋪滿地圖的牆壁旁,抬起頭看向地圖上天津的位置。“最終還是你這個地方會成為北方經濟最發達之地,這次都城可不在北平。原本不覺得天津的地理位置有多好,但細數下來,就現在來說,就朕的要求來說,北方沿海還真的沒有其他地方能夠代替天津。”允熥自言自語道。
“陛下,聖旨已經擬好。”這時他忽然聽適才吩咐的那個中書舍人說道。允熥回過頭從他手裏接過草稿,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遞還給他道:“不需修改,擬旨吧。”
“是,陛下。”中書舍人答應一聲,就要退下。
“你以為,朕在北方渤海內設立市舶司,應不應當?”允熥忽然問道。
“自然應當。與南方相較,北方百姓生活更差一些,工商也更差一些,設立市舶司促使北方工商發展,是好事。”中書舍人說道。
“還有呢?”允熥又道。
“請陛下恕臣愚鈍,臣一時之間隻能想到這些好處。”他回答。
“可朕看你好似還有話要說。在朕麵前不必遮掩,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即使說錯了,朕也不會怪罪。”允熥道。
“陛下,臣以為,現下在南方僅有上滬與寶安兩個市舶司有些少了,應當在福建再設立一個市舶司。況且前宋時對外番開設市舶司允許其來做生意之地泉州就在福建,也有曆史淵源。”這個中書舍人咬牙說道。
“在福建開設市舶司?”允熥頓了頓,問道:“你可是福建人?”
“臣正是福建人。臣之所以說應當在福建設立市舶司,固然有私心,但臣也確實認為在福建設立市舶司對朝廷有好處。”中書舍人趕忙道。
“愛卿不必解釋,朕也知曉在福建設立市舶司,對朝廷有好處。”允熥道,同時他低頭沉思起來。
福建的地理位置其實有些尷尬。論與南洋的距離,比廣東略遠;論附近的工商發達、番國商人需要的商品多寡,又不如上滬。曆史上五口通商後,上滬與廣州分別是第一第二的貨物吞吐口岸,福建開放的廈門與福州兩個城市加在一塊還不如上述一個城市。開放的好處不大。
不過,允熥又抬起頭看了一眼麵前之人。既然這個中書舍人在自己麵前提到了,說明這是福建人,至少是福建士紳的呼聲,忽視這種呼聲也不好。何況多一個市舶司就能多一個財源,開設倒也無妨。
“愛卿不必擔心,也可給家鄉的父老鄉親寫信告訴他們,朕定然會再在福建開設市舶司,隻不過現下朕才決定開設天津市舶司,還需從上滬、寶安二市舶司抽調官員組建天津市舶司,一時半會兒抽不出人手;等天津市舶司組建好了,朕就在福建設立市舶司。”允熥同他說道。
“臣代家鄉的父老鄉親謝陛下恩典。”這個中書舍人趕忙跪下說道。
“愛卿不必如此,快起來。”允熥又道。
待他起來了,允熥半開玩笑似的問道:“怎麽,福建本地的紳、民都盼望著開設市舶司不成?”
“陛下,福建多數百姓都願開市舶司。”他十分正經的回答:“福建山多地少,若是族中無人經商全族生活都會十分貧困,所以福建商人極多。既然經商,自然是經營同外番買賣賺的最多。但因上滬與寶安設立市舶司而福建無,福建商人不得不前往上滬與寶安做生意,成本就大了許多,能賺到的錢就少了。所以福建百姓都盼望著開設市舶司,能在本地做生意,多賺些錢。”
“朕定然會在福建設立市舶司。”允熥再次強調道。不過他又想起什麽,說道:“雖然這個地方朕尚未選定,但一定不會是泉州。泉州在宋末被色目人蒲氏家族奪取,殘酷欺壓漢人,至元末亦思巴奚戰亂蒲氏家族被滅,色目人被誅殺,雖然事情已經過去數十年,但恐怕當地人心中仍有疙瘩。所以朕不會在泉州設立市舶司。”
聽到這話,中書舍人臉上浮現出失望之色,雖然很快被隱藏起來。他就是泉州人,從唐代起泉州就是東南沿海開設市舶司之地,他也一直認為若在福建開阜一定是泉州,所以才會在允熥麵前說這番話。至於對色目人的憤恨,泉州百姓自然還是有的,畢竟事情才過去五十一年,當年的親曆者,甚至屠戮過色目人的還有人健在,會與兒孫說起這段往事。但他們頂多是與色目人做生意時多多小心,不會將他們拒之門外。可沒想到陛下竟然首先排除了泉州,這讓一直翹首以盼的泉州人自然會感到失望。
不過他卻沒有再說什麽。一來陛下的理由正當,二來既然陛下已經說出來,又被許多舍人聽到了,就不會反悔,自己多說也無用。他隻是又行了一禮,退回座位上抄寫聖旨,抄完後又交給陛下預覽,無問題後用印。
“你去將聖旨送到通政司。”允熥又吩咐另一名舍人。這人拿著聖旨與已經批答完畢的折子前往通政司。
吩咐完這件事,允熥又批答了幾份奏折,看著已經到了午時,站起來伸伸懶腰,將尚未批答完畢的奏折放在一邊,就要趕去坤寧宮。今日是二月十五日,熙瑤給敏兒定下的選擇夫婿最後一日,還讓他中午回去一起詢問敏兒,他當然要回去。
不過這時又有兩份奏折送上來。允熥隨口問了問內容,送來奏折的舍人回答:“陛下,其中一份是皇太子殿下從蘇州派人送回的奏折,另一份是格致院的奏折。”
“嗯?”聽到這話,允熥停下腳步,接過兩本奏折仔細看了看,笑道:“朕交給太子的差事進展很順利,即使對處置不服的部分工匠前往府邸跪求,也被他勸解走了;設立工會也穩步推進,不錯,太子做的不錯。”
“蒸汽機改進的竟然這樣快?一個月之前朕瞧見的,還隻能拉動三十來斤的東西,現下都已經能夠拉動百來斤的東西了?而且官營的一座煤礦使用蒸汽機抽水,效率很高,對采礦提升極大?這也很好。為父要下令獎賞研製蒸汽機的張學熙,格致院的其他官員也有賞賜。還有用了蒸汽機的煤礦的管事,在其他煤礦都不願的情形下願意使用,朕也要獎賞。”
看到這兩本奏折的內容都是好事,允熥很高興。但他又想起自己即將要去坤寧宮做的事情,情緒又低落下去。
“官家,時候也不早了,該去坤寧宮了,不然皇後娘娘……。”這時盧義又小聲提醒道。
“朕知道了。”允熥聽到他的提醒,就要將兩本奏折放下,前往坤寧宮。但他又一想,一本與文垣有關,另一本也能算與敏兒有關,前一本可以讓熙瑤高興,後一本或許可以讓敏兒高興些,就又將兩本奏折揣進袖子裏,拿著它們前往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