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這個消息已經傳到了各大媒體的編輯部。

警方之所以會透露這件事,是想挽回一點兒社會大眾的信心,也希望能夠轉移發現雙屍事件的注意力。

黛安娜·德爾高蒂歐,那名胸腔受傷、暴露在空地寒夜之中卻奇跡生還的女孩,已經清醒,而且試圖與外界溝通,她靠的是書寫,隻有一個詞:

“他們。”

不過,最殘忍的真相是,黛安娜也隻不過稍微清醒了片刻而已,隨後又陷入昏迷狀態。對於醫生們來說,這種現象相當正常,他們不希望讓任何人因此燃起希望。在類似事件出現之後,隨即開始穩定複原的例子少之又少。不過,大家已經開始討論她康複的事,沒有人膽敢戳破眾人的幻夢。

桑德拉心想,天知道她在那樣的沉眠狀態之下,做的是什麽樣的噩夢。

她在手寫板紙張上所寫下的字,可能隻是精神錯亂的結果,或某種條件反射,就像是你把球丟給某個昏迷的病患,對方馬上接住球一樣。

醫生們也再次給了黛安娜紙筆,但最後隻是徒勞無功。

桑德拉繼續玩味那個詞:他們。

“就偵辦案件的觀點來看,這完全沒有任何價值,”警司克雷斯皮說道,“醫生說這個詞可能與任何一段記憶有關,也許是過往生活的某段插曲突然湧上心頭,然後她寫下了‘他們’。”

黛安娜在手寫板上寫下這個詞,並非針對某個問題,也不是聽到護士聊天之後的反應,她們隻是在聊其中一人的男友而已。

一些記者大膽臆測,“他們”意指在奧斯提亞鬆林的那一晚,攻擊黛安娜與其男友的凶手不止一人。不過,桑德拉立刻就推翻了這種可能性:她拍到的那些證據,尤其是地麵的足印,證明涉案者隻有一人。除非他有可以飛天的同夥……所以這隻是媒體在鬼扯罷了。

所以,項目室白板上的關鍵詞還得繼續加下去。

奧斯提亞鬆林凶殺案:

物品:背包、登山繩、獵刀、魯格SP101手槍。

登山繩以及插在年輕女子胸腔的刀,均有年輕男子的指紋,因為凶手下令他捆綁女友,拿刀殺她,唯有如此才能救他自己一命。

凶手朝男子頸後開槍。

在女孩臉上塗口紅(拍下她的照片?)。

在受害者身邊留下某個鹽製品(洋娃娃?)。

行凶後更衣。

警員利蒙蒂與卡波尼凶殺案:

物品:獵刀、魯格SP101手槍。

凶手朝斯蒂芬諾·卡波尼警員胸部開槍,一槍斃命。

對琵雅·利蒙蒂腹部開槍,然後脫掉她的衣服,把她綁在樹幹上淩虐,最後以獵刀結束她的性命,在她臉上化妝(拍下她的照片?)。

便車背包客凶殺案:

物品:獵刀、魯格SP101手槍。

射殺伯恩哈德·耶加的太陽穴。

亂刀刺向安娜貝爾·邁耶的腹部。

安娜貝爾·邁耶懷有身孕。

掩埋受害者的屍體與背包。

大家都看得出來,最後一起雙屍案的關鍵要素——其實,就時序來說,是第一起——寥寥可數。的確,仔細研究這三起命案現場,仿佛案情的關鍵要素一直在逐步遞減。

在便車背包客的這起命案中,關鍵要素之一就是凶案發生許久之後才被曝光。這兩名德國年輕人背包裏的東西已經送入實驗室,克雷斯皮希望李歐波多·史特裏尼能夠給他們一點兒好消息,最重要的是:找出證據。

他覺得納悶兒:“他們為什麽開會開了這麽久?”就在項目室召開會議之前,副局長莫羅突然被叫到局長辦公室。

桑德拉不知道答案,但上級的這種舉動也不難想象。

“‘跨部門會商’是什麽意思?”

全國警政署署長的話講得很明白:“也就是說,這起案件的負責人,再也不是隻有你一個。”

不過,莫羅不是很高興:“我們不需要別人,可以自己應付得很好,但還是謝謝了。”

“拜托不要再惹麻煩了,”局長開始插嘴,“我們已經麵對了很大的壓力,你也知道大家都在盯著我們:內政部、市長、社會輿論,還有媒體。”

他們待在局長的總部頂樓辦公室已經長達半小時。

莫羅問道:“現在是什麽狀況?”

“表麵上,憲兵隊的項目小組將會支持我們調查。我們必須將手中握有的線索全數提供給他們,將來他們給我們同樣的回報。這是任務小組,內政部長的構想,等一下他會召開記者會宣布消息。”

莫羅真想破口大罵,狗屁。這種案件能否破案,又不是靠人力部署,其實,多駕馬車通常反而會妨礙辦案,分散主導權就是浪費時間。“任務小組”隻是一種安撫媒體的說法,是警察在動作電影裏才會講出的那種話。實際上,警察都是在默默辦案,一點一滴摸索。這是信息戰,牽涉的是線人與線索,宛若在織布,必須慢慢來,充滿耐心,隻有等到最後才會水落石出。“好,這是官方說法,實情又是什麽?”

局長緊盯莫羅的雙眼,他看起來快要發飆了:“我就直說好了。兩年前,因為那起德國便車背包客雙屍案,你把一個無辜的人送入監獄。現在這人渣想要控告政府,他的律師已經發表聲明,講出了這樣的話:‘兩年前,我的當事人被迫自白,因為他是這個司法體係與警方膚淺辦案手法的受害人。’你想一想,好嘛,小偷突然之間成了英雄!今天早上,某個在線媒體針對你的辦案手法舉辦了投票,要不要我告訴你最後的結果?”

“長官,也就是說,你打算把我踢出去?”

“莫羅,這是你咎由自取。”

莫羅雖然心裏難受,卻不想表現出來:“好,如果我沒有誤解的話,從現在開始,我們必須與憲兵隊合作,可實際上是由他們主導,而任務小組的說法隻是為了挽救顏麵而已。”

“你覺得我們喜歡這樣嗎?”全國警政署署長開口,“從現在開始,我必須向某個憲兵隊的將軍報告辦案進度,我必須對他和顏悅色,假裝我們地位平等。”

莫羅發現這兩個人擺明了就是要讓他死路一條。多年來,他對他們忠心耿耿,表現優異,卻多被他們拿去攬功。現在,對於他即將成為唯一的犧牲品,他們卻根本不在意。“接下來呢?”

“今天下午要把數據全部交過去,”局長說道,“你必須向憲兵隊的同儕報告案情的一切細節,回答他們的所有問題,然後移交所有證物。”

莫羅覺得腹部突然一陣抽痛:“我們也必須讓他們知道那個狼頭人的事嗎?這應該是機密,不是嗎?”

“那部分我們先保留,”全國警政署署長說道,“得更加小心。”

“同意,”局長繼續說道,“我們不撤項目室,但再也不會繼續扮演積極角色,因為所有的人力都會立刻被分發到其他的案子上。”

又一個為了挽救麵子的謊言。

莫羅突然冒出一句:“我辭職。”

局長立刻回戧:“不可以,現在不行!”

這些渾蛋利用他的戰功而仕途高升,如今卻因為他兩年前犯下的某個錯誤而打算把他一腳踢開。要是有一個無辜的人自認殺害那兩名便車背包客,借以換取減免徒刑,他又能怎麽辦?出問題的是體製,不是他。“我要交出辭職信,誰都不能阻攔我。”

局長盯著他,仿佛馬上要氣炸了,但出口幹預的卻是全國警政署署長。“這樣太不理智了,”他態度冷靜,“隻要你依然待在警界,理所當然會受到官方的保護,但要是你離開,馬上就成了平民,那麽他們就可以控告你兩年前犯下的疏失。而且,大家會開始懷疑你為什麽離開。你馬上就會成為攻擊者的完美目標,他們會把你碎屍萬段。”

莫羅發現自己的背已經緊貼牆麵,他露出淺笑,搖頭:“你們早就開始設計我了。”

“我們就靜靜等待風暴平息,你暫時躲在暗處,卸下自己的重擔與光環。然後,你可以慢慢回到崗位,我保證你的前途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莫羅心想:你的話還能信嗎?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毫無選擇:“是,長官。”

他們看到他回到項目室的時候,臉色鐵青。大家原本在竊竊私語,突然全都安靜下來,雖然他還沒有開口,但大家已經準備聆聽他發表談話。

“我們出局了,”他開門見山,“現在,我們任務中止,案子移交給憲兵隊的項目小組。”抗議聲此起彼伏,但莫羅揚手,示意大家安靜,“我可以告訴各位,我比大家更憤怒,但我們無能為力:一切就此結束。”

桑德拉不敢置信,他們居然會把莫羅踢出去。憲兵隊一定會從頭開始,浪費寶貴時間,而殺人魔很快就會再次犯案,她相信這樣的決策一定是出於政治考慮。

“我要感謝各位一直到最後一刻的努力不懈,”莫羅繼續說道,“我知道大家在過去這幾天犧牲睡眠,也幾乎沒有私人生活,我也知道許多同人已經幹脆放棄計算加班時數。雖然不會有其他人感謝各位的付出,但我可以向各位保證,你們的辛苦,絕對不會被遺忘。”

莫羅繼續滔滔不絕,桑德拉開始觀察同事,他們一直無暇顧及的疲憊,突然之間全部湧現在臉上。她也覺得失望,但同時也鬆了一口氣,仿佛突然之間放下重擔。她可以回到馬克斯身邊,過著原來的生活。才不過六天而已,感覺卻像是好幾個月。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莫羅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模糊。桑德拉覺得自己的思緒已經飄忽到遠方,她發覺製服口袋裏傳出震動,她趕緊拿出手機,盯著屏幕。

她收到了一條短信,來自一個她不認識的號碼,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的問題。

你崇拜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