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托的妹妹名叫哈娜,他們是雙胞胎。

她在九歲的時候死亡,她哥哥進入哈默林精神病院也差不多是在那個時候。馬庫斯心想,這兩起事件必有關聯。

他們是安納托利·尼可萊耶維奇·阿格波夫的子女,這位蘇聯外交官在冷戰期間被派駐羅馬大使館。蘇聯經濟改革到來,他依然留在原來的職位,而他過世也約莫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克萊門特依據馬庫斯的直覺,搜索的是那個女孩的資料,而不是維克托所犯下的罪行,所以,他也因此查到了這對雙胞胎兄妹的身份。

當馬庫斯詢問他是怎麽找到的時候,他隻是淡淡解釋,梵蒂岡保有蘇聯時代派駐羅馬人士的所有檔案。不過,顯然是有高層將信息透露給他。在這些機密文件中,提到了“疑似凶案”,但就官方數據顯示,哈娜是自然死亡。

這就是從梵蒂岡的檔案裏麵看出的矛盾之處。

不過,克萊門特挖到的線索還不隻這些,他還找出了當時阿格波夫管家的姓名,這名女子目前住在由慈幼會修女們所經營的養老院。

馬庫斯搭地鐵,打算去拜訪她,希望能夠問出更多的案情線索。

前一晚下雨,所以鹽之童也不會有殺戮的念頭。不過,他卻讓警方找到了樹林裏的那兩具屍骸。馬庫斯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倒不覺得驚訝。這名殘暴敘事者又為他現在的故事添加了新的章節。而他的真正意圖是要讓大家知道他的過往,所以馬庫斯必須盡可能挖出他的童年內幕。

雨勢的阻力很快就會消失無蹤,所以他可能會在今晚犯案。

不過,馬庫斯知道自己也得提防那一群在掩護凶手的人。他從哈默林精神病院搶救出了那卷錄像帶,他相信他們就是畫麵裏的同一批人。

最老的那名護士想必已經死於精神病院的那場大火,阿斯托菲醫生也一樣不在人世。不過,第二名護士,也就是那個單臂人,以及紅發女子依然活著,當然,還有克洛普。

克洛普就是這一切的幕後操盤人。

馬庫斯到了中央車站,換乘通往皮耶特拉塔的地鐵。大部分乘客都忙著閱讀地鐵出口發放的免費報紙,這是有關黛安娜·德爾高蒂歐“蘇醒”新聞的號外版,她在紙上寫下了一個詞語:

他們。

雖然記者們有不同的想法,但馬庫斯覺得她並不是指奧斯提亞鬆林的案件有多名凶手。那不是幫派殺人,而是個人犯案,搞不好他馬上就可以更清楚凶手的底細。

幾分鍾之後,他到達目的地。這棟養老院是一棟素淨的白色建築,新古典風格。全棟共有四層樓,還有一座以黑色欄杆圍起的花園。克萊門特已經事先打過電話,讓修女們知道馬庫斯即將造訪。

馬庫斯一身神父打扮。這一次,他的偽裝與他的真實身份正好完全相符。

養老院院長帶領他進入老人們的起居室。現在正好快六點了,晚餐時間。有些人散坐在電視機附近的沙發上,還有些人在玩牌。一名淡藍發色的女子正在彈鋼琴,搖頭晃腦,沉浸在對過往的回憶之中,露出微笑,後麵還有兩個人在跳著類似華爾茲的舞蹈。

“費裏女士就在那裏,”院長指著一名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說道,她待在窗戶旁邊,無神的目光飄向窗外,“她精神有問題,經常胡言亂語。”

她名叫弗吉尼婭·費裏,已經八十多歲了。

馬庫斯走過去,開口打招呼:“晚安。”

那女子緩緩轉頭,想要知道是誰向她打招呼。她的綠色眼眸宛若貓兒,在淡白色肌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突出。她的皮膚布滿了小小的褐斑,在這個年紀也相當正常,不過,她的臉龐倒是出奇地光滑。她頭發稀疏,沒有梳理,身穿睡衣,但緊抓著大腿上的小皮包,仿佛隨時準備離開。

“我是馬庫斯神父,可否和您聊一會兒?”

“當然沒問題,”他沒想到她的聲音這麽尖亮,“你來這裏是主持婚禮嗎?”

“什麽婚禮?”

“我的婚禮,”她立刻答道,“我打算要結婚了,但修女們不讚成。”

馬庫斯想起院長剛才說這女人神誌不太清楚,果然沒錯,但他還是想試試看:“你是弗吉尼婭·費裏女士,對嗎?”

“對,就是我。”從她的語氣中聽得出她有些疑心。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你擔任阿格波夫的管家,對嗎?”

“我在他們家待了六年。”

馬庫斯心想:很好,我找對人了。“可否請教你幾個問題?”

“好啊。”

馬庫斯拉了張椅子,坐在她身邊:“阿格波夫先生是怎樣的人?”

那位老太太沉思了好一會兒,馬庫斯擔心她可能記憶衰退,可他猜錯了。“他個性嚴厲,非常苛刻,我覺得他不喜歡住在羅馬。雖然他為蘇聯大使館工作,但幾乎都待在家中,關在書房裏不出來。”

“他妻子呢?他有太太吧?是不是?”

“阿格波夫先生是鰥夫。”

馬庫斯記住了這些線索:安納托利·阿格波夫個性孤僻,逼不得已成為撫養兩個小孩的單親爸爸。也許他並不是個稱職的父親。“費裏女士,你在他們家裏扮演什麽角色呢?”

“我負責掌管仆人,”她的語氣充滿驕傲,“包括園丁,總共有八個人。”

“所以那是棟大房子?”

“超大,是羅馬郊區的別墅,我每天早上得花一個小時才能到達那裏。”

馬庫斯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你沒有住在裏麵?”

“阿格波夫先生在天黑之後就會趕人,不準任何人繼續留在那裏。”

馬庫斯心想,真是詭異。他的腦中浮現出空****的巨宅,裏麵隻住了一個嚴厲的男子與他的兩名子女。顯然這不是什麽可以開心地度過童年的好地方。“可不可以多講一點兒那對雙胞胎的事?”

“維克托和哈娜?”

“你跟他們熟不熟?”

她露出苦笑:“大部分時候,我們看到的都是哈娜。有時候她會偷偷地從父親身邊逃開,溜進廚房找我們,或是看著我們做家務,她是光之童。”

馬庫斯喜歡這樣的形容詞。不過,從父親身邊逃開?這又是什麽意思?“所以她父親有強烈的控製欲……”

“那兩個小孩沒上學,也沒有請家教,阿格波夫先生親自當他們的老師,而且他們也沒有朋友。”她回頭望向窗戶,“我的未婚夫隨時可能會出現,也許這一次他會送花給我。”

馬庫斯沒理會這件事,又繼續追問:“維克托呢?跟我說說他的事,好嗎?”

那女子又看著他:“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吧。在這六年中,我隻看到過他八次,至多九次吧。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們偶爾會聽到他在彈鋼琴。他彈得很好,而且還是數學天才。有個女傭曾經整理過他的東西,發現了一摞又一摞的計算紙。”

學者症候的殺手,學者症候的心理變態。“你有沒有和他講過話?”

“維克托不說話,他總是很安靜,隻是默默地觀察一切。有兩次我看到他躲在房間裏,不說話,隻是盯著我不放。”回想起這段回憶,似乎讓她打了個冷戰,“他妹妹卻很活潑,我覺得她過著這麽孤單的生活,讓她十分痛苦。不過,阿格波夫先生很寵愛她,她是他的心頭肉。我隻看到他笑過一次,那次就是和哈娜在一起。”

對於馬庫斯來說,這也是一條重要線索。他們父親的注意力全部傾注在哈娜身上,而不是維克托。對於九歲的小孩來說,這可能已經構成了殺人動機。

那位老太太又開始恍神:“總有一天我未婚夫會來接我,把我帶走。我不要死在這裏,我想要結婚。”

馬庫斯又把她拉回到原來的主題上:“那兩個小孩之間的關係如何?”

“阿格波夫先生從不掩飾他偏愛哈娜,我想維克托很傷心。比方說,他不肯和他父親、妹妹一起用餐,阿格波夫先生會把他的食物送進他的房間。我們偶爾會聽到那兩個小孩在吵架,但他們也會一起玩,他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捉迷藏。”

“費裏女士,哈娜是怎麽死的?”

“啊,神父,”她驚呼一聲,雙手緊握在一起,“某天早晨,我與其他仆人一到達那棟別墅,就發現阿格波夫先生坐在外頭的階梯上,雙手捂住臉,哭得悲痛欲絕。他說他的哈娜死了,突如其來的高燒奪走了她的生命。”

“你相信他的話嗎?”

她臉色一沉:“本來是信的,但我們後來看到女孩的**有血,還有一把刀。”

馬庫斯心想:刀子,殺人魔拿來對付女性受害者的武器也是刀子。“難道沒有人報案嗎?”

“阿格波夫先生是位高權重的人,我們能怎麽辦?他立刻將棺木運回俄羅斯,讓哈娜得以埋在她母親的身邊。然後,他辭退了所有的人。”

阿格波夫應該是運用自己的外交豁免權,暗地搞定了一切。

“他把維克托送入寄宿學校。自此之後,把自己關在家裏,直到老死。”

馬庫斯很想告訴她,那不是學校,而是專門收容孩童重刑犯的精神病院。他心想,如此一來,維克托就不需要接受審判了,他的父親已經自行作出判決,對兒子施以嚴懲。

“神父,你是因為那男孩才過來這裏的吧?”老太太的目光開始充滿焦慮,“他是不是做了什麽壞事?”

馬庫斯沒有勇氣告訴她全部的真相:“恐怕是的。”

她點點頭,若有所思。馬庫斯心想,她仿佛早就心裏有數了。

“想不想看他們長什麽樣子?”馬庫斯還沒開口,她已經開始把手伸入放在大腿上的皮包,找到了一本花朵封麵的小筆記本。她翻了一下,抽出一些老照片,找到了那一張,交給了馬庫斯。

因為時光久遠而褪色的照片,拍攝日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看起來應該是靠著自拍定時器留下的影像。在正中央的是安納托利·阿格波夫,五十多歲,頭發後梳,留有黑色的山羊胡。他右邊是哈娜,身穿紅色絲絨小洋裝,頭發不算長,但也不是短發,以緞帶將劉海兒梳高,照片中唯一微笑的人就是她。左側是維克托,西裝領帶打扮,劉海兒遮住了雙眼,神情憂鬱。馬庫斯認得這小孩:在哈默林精神病院的那卷錄像帶中,馬庫斯曾經見過他。

維克托。

他麵色悲傷,目光直視鏡頭,就像是克洛普在詢問他時的那段錄像內容一樣。馬庫斯不禁又覺得渾身不自在,那小孩的雙眼仿佛透過鏡頭,直接透視未來,死盯著馬庫斯。

然後,馬庫斯發現了一個詭異的細節。安納托利·阿格波夫伸手握住的是兒子,而不是哈娜。

最得他寵愛的小孩不是她嗎?他一定是疏忽了什麽……這是一種示愛的姿態,還是某種彰顯權威的方式?那隻人父之手其實是狗鏈?

馬庫斯詢問老太太:“可以給我嗎?”

“神父,你會還給我吧?”

“一定,”馬庫斯起身,“費裏女士,非常感謝,你幫了大忙。”

“等等,難道你不想見一下我的未婚夫嗎?”她麵露失望之情,“他馬上就過來了。他每天傍晚都會在這個時候過來,站在花園外的街道,盯著我的窗戶,想要確定我是否平安。然後,他會對我揮手,每天都一樣。”

馬庫斯回道:“改天吧。”

“修女們都覺得這是我瞎編的故事,把我當瘋子。這是真的,他比我年輕,雖然他缺了一條手臂,但我還是很喜歡他。”

馬庫斯愣住了。他想起自己昨天在錄像帶裏看到的那名哈默林精神病院的男護士。

費爾南多,那個獨臂人。

“可不可以讓我知道你未婚夫傍晚來看你的時候都站在哪裏?”馬庫斯問完之後,立刻麵向窗外。

老太太露出微笑,因為終於有人相信她的話了:“就在那棵樹的旁邊。”

費爾南多還沒搞清楚狀況,馬庫斯就已經扭住他,把他壓製在地,以前臂扣住他的脖子。

“你一直在監視那老太太,因為你要確保沒有人找她問話,對不對?因為你知道真相,你知道維克托的事……”

那男人咳嗽不止,雙眼暴凸,以殘存的微弱氣息問道:“你是誰?”

馬庫斯的施力更凶狠:“誰派你過來的?是不是克洛普?”

那男人搖頭:“我求求你,克洛普與這件事完全無關。”他的殘肢在黑色外套裏晃啊晃的,不斷拍打地麵,宛若離水的魚在死命掙紮。

馬庫斯放開手,讓他說話:“那就好好解釋給我聽……”

“這是我自己的主意。喬瓦尼警告我有人在四處打探消息,而且那個人不是警察。”

喬瓦尼就是那個睡在哈默林精神病院地下室的老人,穿著藍鞋的男子。

“我覺得在查案的這個人一定會過來找管家,所以我才會到這裏,”他開始大哭,“我求你,我想要說出來,我想要脫離這一切,我再也沒辦法忍受了。”

但馬庫斯不相信費爾南多講的是真話:“我怎麽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因為我要帶你去見克洛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