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短信後的那天下午,她就再也沒理會那條詭異的短信了。
她一下班立刻離開總部,前往健身房,發泄過去這六天來累積的緊張感,耗盡體力,全身疲累,也讓她心頭的煩憂煙消雲散。
包括莫羅與中央統籌偵案小組的挫敗、案件必須移交給憲兵隊、黛安娜·德爾高蒂歐逐漸康複的假象。
其實她並不想回家。她與馬克斯的日常生活讓她很害怕。她第一次發現兩人之間真的不太對勁。她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最重要的是,她也不知該怎麽告訴他。
她從淋浴間出來,走到更衣室,打開自己的置物櫃,發現又有一條短信,同樣的陌生號碼,同樣的一句話。
你崇拜他嗎?
一開始的時候,她覺得是有人誤發短信給她,但現在她開始懷疑對方其實就是針對她而來。
在回特拉斯提弗列區的途中,她撥打了那個發送者的號碼,但隻聽到一連串的鈴響,讓人一肚子火。她不是那種為了好奇心而窮追到底的人,所以幹脆直接放棄。
她把車停在離家數米之外的地方,決定在裏麵待一會兒再下車。她雙手緊握方向盤,透過風擋玻璃,盯著自家公寓那扇已經開了燈的窗戶。她看到馬克斯正在廚房裏忙,他身穿圍裙,眼鏡架在額頭上方,應該是忙著煮晚餐。看來他似乎還是維持一貫的隨性調調,搞不好還在吹口哨。
她心想,我該怎麽說?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我又該怎麽解釋?
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得說出來,所以她深呼吸,下了車。
馬克斯一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就如往常一樣,立刻衝到門口迎接她:“累嗎?”他親吻她的臉頰,取下她的健身袋,沒等她回應,他立刻又加了一句:“晚餐快準備好了。”
“嗯。”桑德拉費盡力氣,隻能擠出這句話,但馬克斯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
“我們今天在課堂上舉行了一場重要的曆史科考試,我出了有關文藝複興的考題,這些學生全都給了我完美答案,我統統給了他們高分!”他的語氣宛若剛成交了數百萬歐元生意的商人。
馬克斯對工作的熱情令人無法置信,他的薪水付了房租之後就所剩無幾。不過,對他來說,身為曆史老師的意義遠勝任何財富。
有天晚上,他夢到了某些號碼。桑德拉慫恿他去買彩票,可他不願意:“要是我變成有錢人,卻繼續當個單純的老師,感覺會變得很奇怪。那樣的話,我就得改變自己的生活,而我現在過得很滿意。”
“才不是這樣,”她當時對他吐槽,“你還是可以繼續做現在的工作,但再也不用擔心未來了。”
“不過,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比未來的懸念更加美妙?這當然也包括所有的波折與焦慮。當人們再也不需要擔心未來的時候,仿佛已經提早完成了人生目標。我有曆史相伴,過往是我需要的唯一確證。”
對別人來說,這個男人看起來缺乏野心,可桑德拉對他深深著迷。對她來說,馬克斯和大多數的人不同,因為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麽,而且這樣的自覺也讓他過得心滿意足。
幾分鍾之後,她坐在餐桌前。馬克斯在忙著瀝幹意大利麵的水分。他在廚房裏的動作充滿了自信。從諾丁漢搬來羅馬之後,他已經學到了意大利料理的精髓。她卻恰恰相反,隻能勉強搞定兩顆白煮蛋而已。
今天晚上,馬克斯一如往常在餐桌上點了玻璃罐裏的蠟燭,這早已成了某種固定的浪漫儀式。他會先拿打火機點亮蠟燭,對她微笑,然後才把晚餐送上桌。此外,他還開了一瓶紅酒:“我們等一下可以喝得爛醉,直接睡在沙發上麵。”
麵對這樣的一個男人,她要怎麽說出很難跟他繼續相處的真心話?她覺得命運真是捉弄人。
他煮了她最愛的料理:諾爾瑪意麵。而第二道主食則是煎小牛肉佐火腿與鼠尾草。和完美男人住在一起的麻煩之處,就是會覺得自己很貧乏。桑德拉知道她配不上這樣的細心嗬護,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我們先說好,”馬克斯開口,“今晚不要聊謀殺案,拜托。”
下午的時候,桑德拉曾經打電話告訴他這案子已經轉給憲兵隊。她一直不會在他麵前提起自己工作的事,對於那些可能會對他敏感心靈造成不適的醜陋細節,她覺得還是不要提比較好。今晚她很害怕因接不上話而出現空當,更擔憂自己因此無法講出那個難以言說的話題。“好啊。”她還是答應了,勉強擠出微笑。
馬克斯坐在她對麵,握住她的手:“你不用再碰那件案子了,我真是替你開心,快吃吧,不然馬上就涼了。”
桑德拉低頭望著盤子,她擔心自己再也無法抬起目光。不過,當她拿起餐巾的時候,這個世界卻出其不意,狠狠壓住她的頭頂。
餐巾下麵有個絲絨小盒,看來裏麵有戒指。
桑德拉覺得眼淚馬上要泉湧而出,她拚命忍住,但還是憋不住淚水。
“我知道你對婚姻的想法,”馬克斯不知道她哭泣的真正原因,“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告訴我,在戴維死後,你絕對不會再嫁給任何人。我一直尊重你的想法,從來沒有提到結婚的事。但我現在改變想法了。你不想結婚,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桑德拉隻是點點頭。
“沒有什麽能夠天長地久,”他停頓了一會兒,“如果說我的生活中有什麽體悟,那就是我們無論規劃得有多麽完善,對未來的想象有多麽完美,也無法決定我們以後的動向。不可能,它們隻能由我們當下的感覺所定奪。所以,就算與我的婚姻沒辦法長達一生一世,也沒關係,重要的是我現在想娶你,我已經準備好了,即使未來可能會不幸福,我也要爭取當下的美好感覺。”
與此同時,桑德拉依然盯著那個盒子,沒有勇氣把它拿起來。
“那不是什麽大鑽戒,”他說道,“不過,反正任何鑽戒盒都無法容納真心的價值。”
“我不想結婚。”她的聲音很輕柔,宛若在低聲呢喃。
“什麽?”馬克斯是真的沒聽到。
桑德拉抬起被淚水刺痛的雙眸:“我不想嫁給你。”
也許馬克斯在等待她的解釋,但她不發一語。他立刻臉色大變,不隻是失望,簡直就像是有人宣告他的生命隻剩下幾天而已。“是不是有別人?”
“沒有。”她立刻就給了答案,她根本不知道這算不算真話。
“那是為什麽?”
桑德拉拿起剛才放在櫃子上的手機,點開短信欄,讓他看那兩封不明來電者發來的短信。
馬克斯念了出來:“你崇拜他嗎?”
“我不知道是誰發給我的,我也不知道對方的動機。要是換作別人,一定會很好奇這條浪漫短信所隱藏的秘密,可我沒有,你知道為什麽嗎?”她沒等他回答就繼續說下去,“因為這讓我想到我們兩人之間的事,逼我必須自問我真正的感受。”她停頓了一會兒,吸氣。“我愛你,馬克斯,但是我並不崇拜你。我覺得如果要結婚,或者隻是在一起一輩子,需要的不隻是愛情而已,然而,現在的我,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們結束了?”
“我不知道,真的,但我的感覺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抱歉。”
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馬克斯起身,離開餐桌。“我有個朋友在海邊有房子,隻在夏天度假使用。我可以問他是否能讓我住一晚,甚至讓我多待幾天。桑德拉,我不想失去你,可我現在也不想待在這裏。”
她懂得他的心情。她有點兒想抱他入懷,但她知道這個舉動並不恰當。
馬克斯吹熄餐桌上的蠟燭,開口說道:“競技場(Colosseo)。”
桑德拉望著他:“什麽?”
“那不是史實,而是傳說,”他開始解釋,“競技場本來算是惡魔信徒的某種殿堂,針對那些想要加入邪教的圈外人,他們會以拉丁文詢問某個問題:‘Colis eum?’也就是說:‘你崇拜他嗎?’當然,這裏的他指的是惡魔……Colis eum的發音接近競技場(Colosseo)。”
聽到這樣的解釋,不禁讓桑德拉惴惴不安,她什麽也沒說。
馬克斯離開廚房,臨行前拿走了他放在餐桌上的戒指盒。這是他聽完桑德拉講的話之後唯一作出的反應。這更可以看出他個性有多麽良善:換作是其他男人,麵對自己受辱,早就表現出高傲的不屑態度。馬克斯不是這種人。不過,桑德拉寧可被他甩巴掌,也不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學習到什麽是愛與尊重。
除了掛在玄關的外套,馬克斯帶走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那枚戒指了。然後,他離開了公寓。
桑德拉發現自己僵住不動。她盤中的意大利麵已經變涼,餐桌中間的蠟燭依然有一縷灰煙嫋嫋升起,蠟燭的甜香彌漫整個空間。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她開始想象沒有馬克斯的生活,把他從自己的行為習慣裏抽離出來,很痛苦,但還不夠痛,難以讓她追出去向他懺悔,承認她大錯特錯。
所以,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恢複鎮定,拿起手機,準備回複那條短信。“你崇拜他嗎?”她隻回了一個詞:競技場。
過了幾分鍾之後,她收到了另一條短信。
淩晨四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