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蔣舟同並不是覺得意難平或者有嫌隙、放不下之類的。
雖然他和簡懷分道揚鑣的時候並不美好。
認識簡懷是在高一的元旦演出之後,當時蔣舟同還在學習古典舞,班主任希望他能代替高一七班表演, 蔣舟同雖不情願,但還是同意了。
元旦舞會那天,他的表演結束,走下舞台, 一個長相異常漂亮的男生捧著花在兩個同學的簇擁下紅著臉來到他麵前。
蔣舟同穿著紅色舞服, 薄薄衣衫經過燈光照射,雪白的皮膚若隱若現,臉上化著淡妝, 像個從畫裏走出來的人,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 略帶疑惑地看著對方。
“有事嗎?”蔣舟同神色淡淡,想趕緊回更衣室換衣服,並沒有在意對方的行為代表著什麽, 那時候他也根本沒有“同性戀”這個概念。
男生咬著下唇,眼睛濕漉漉的,像小鹿一樣, 是個比女生還要漂亮的男孩子。
“學長你、你好, 我是初三四班的簡懷,你可能不認識我, 但是、但是……我從初一就知道你了, 恭喜你, 你的表演很成功!”說著, 男生將一捧白玫瑰遞到蔣舟同麵前。
蔣舟同的成績從小就不錯, 初高中因為比普通人優越一些的外貌, 在學校是個小小的風雲人物,經常有學妹學姐在窗戶外偷看,偶爾也會有一些好奇的男生,有的還會給他送一些小禮物,但是蔣舟同從來不會收。
所以,聽男生說初一就知道自己時,蔣舟同並沒有多想。
他垂眸看著男生手裏的花,因為緊張他的手臂在輕輕顫抖著,神色忐忑又期待,眼眶因此有些紅,好像蔣舟同拒絕,他就會直接哭出來。
蔣舟同錯開視線,他隱約感覺到,簡懷和他身邊的男生不一樣,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他覺得簡懷的眼神,跟偶爾過來偷看他的一些女生很像,五官柔美,眼睛濕潤,眼眶發紅。
“謝謝,”
最終,蔣舟同從他手裏接過了花,收回視線,想錯開身子離開。
“學長!”簡懷忽然叫住蔣舟同。
蔣舟同側眸,疑惑地看著他,詢問還有什麽事情。
男生低下頭,頭發軟黃,看起來很柔軟,和他這個人一樣柔軟。
“我……我以後……可以來找你嗎?我想、想和你做朋友。”
朋友?
蔣舟同狐疑,他並不缺朋友,也不在乎身邊有沒有朋友,所以隨口應了一聲:“可以。”
說完,他沒有再看對方的臉,直接離開了。
那時候的蔣舟同和現在一樣,看似高嶺之花不可接近,其實隻要你願意接近他,就會發現他並不是將所有人都拒之門外。
初次見麵的事,蔣舟同並沒有放在心上,隻是發現簡懷偶爾會來高一教學樓找他補習功課,不時閑聊兩句,借此探聽蔣舟同的習慣和喜好。
身邊同學也隻當簡懷是他的小跟屁蟲,沒有往“喜歡”那方麵想。
蔣舟同也沒想過,簡懷可能喜歡自己。
在一段時間的相處之後,他知道簡懷和他的家庭情況差不多,家裏隻有母親,父親常年在國外工作,而且家裏很有錢,母親管他管得很嚴,所以身邊沒有幾個交心的朋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乖乖地趴在課桌邊,纖細卷翹的睫毛墜著水珠,看起來楚楚可憐,蔣舟同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腦袋,簡懷破涕為笑,抓著他的手,仔細看他掌心的紋路,看了半天,擰起眉頭說:“學長,你的生命線怎麽這麽短啊!”
蔣舟同一手撐著下顎,靜靜看著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媽小時候給我過算命,算命先生說我的名字太硬,容易早夭,可能是真的吧。”
簡懷立刻緊張起來,一雙清澈的眼睛透著顯而易見的驚慌和擔憂,“那怎麽辦?”
蔣舟同覺得他的反應有點好笑,問道:“早夭的是我,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簡懷紅著眼眶說:“我怕啊,你要是死了,我會難過死的。”
蔣舟同問:“為什麽?”
簡懷在他的眼神下逐漸紅了臉頰,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蔣舟同看著他慌亂的表情,輕輕地笑了起來。
簡懷有點惱羞成怒,但是又舍不得對蔣舟同撒氣,捂著臉說:“笑吧笑吧,總之我想永遠留在你身邊,所以我怕嘛。”
蔣舟同笑夠了,又覺得人家這麽真情實感,自己還在取笑他,有點不妥,於是說:“算命先生還說,我需要一個小名托起大名,所以我的小名叫阿水,千年同船渡,就要乘水而走。”
簡懷怔怔地抬起頭來,呢喃道:“千年同船渡……乘水而走……”
“阿水!”簡懷一下坐直身體,眼神像小狗崽子,亮晶晶的。
蔣舟同看著對方的表情,忍不住想伸手揉揉他的腦袋,他正這麽想著,手伸到了半空,手掌還沒落到他的頭頂,門口傳來了嘈雜的聲音,簡懷像受到了驚嚇,一下推開蔣舟同,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班裏幾個同學走到門口,被偌大的聲音嚇了一跳,疑惑地看著教室裏的兩個人。
蔣舟同有點錯愕,也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不明白他的反應怎麽那麽大,自己隻是想揉揉他的腦袋而已。
簡懷似乎反應過來了,他愣在原地,臉色十分蒼白,蔣舟同以為他哪裏不舒服,起身拉起他的手臂看了一下,發現簡懷的身體竟然在輕輕顫抖著。
“我沒事,學長,晚上見。”簡懷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恢複平靜,和蔣舟同道別之後,沒看其他人徑直離開了教室。
樂君手裏拿著兩瓶水,走到蔣舟同桌邊,將其中一瓶遞給他,“他怎麽了?”
樂君是初中轉學過來的,說是對蔣舟同一見鍾情了,升高中後兩人到了一個班,經常借著同學名義給他買一些小東西,蔣舟同明確拒絕過她,她卻依然樂此不疲。
蔣舟同搖頭:“不知道。”
樂君調侃道:“他每天黏你黏那麽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喜歡你呢。不過他確實長得漂亮,要是個女生我就會有危機了。”
蔣舟同:“……”
聽到“喜歡”二字,蔣舟同心跳漏了半拍。
喜歡……
也可以用在男生和男生身上嗎?
後來聽何宴他們說,簡懷的脾氣其實並不好,經常會和同年級的男生發生爭執,隻是在蔣舟同麵前,他表現得非常乖巧,人畜無害。
下晚自習某一天,輪到蔣舟同值日,等他收拾完教室離開學校的時候,學校周邊已經沒什麽人了。
他路過學校旁邊的花牆,隱約聽見裏麵傳來一些聲響,其中似乎有簡懷的聲音,還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蔣舟同腳步頓了一下,他聽說過學生發生矛盾,都喜歡在花牆後邊聚眾鬥毆。
平時他沒有注意過,這會兒聽見簡懷的名字,忍不住走了進去。
花牆裏麵烏泱泱站了一群人,形成一個圈,似乎把什麽人圍在中間,蔣舟同擰著眉頭往前走了一些,想看得清楚些。終於,在人群縫隙裏麵,看到被圍在中間的簡懷。
隻是,此時的他,和在蔣舟同麵前不一樣,雙手環抱在胸前,漂亮的臉上充斥著厭煩和不耐,在蔣舟同麵前他向來是乖巧可愛容易臉紅的。
“簡懷,我他媽追你半年了!”
一個矮個子女生站在他麵前,聲音裏隱隱有著哭腔。
簡懷諷刺地扯了下嘴角,“所以呢?我有讓你來追我嗎?”
“我哪裏不好?哪裏配不上你?你不同意我?”
女生後麵站著一群男生,一個兩個麵露不善地看著簡懷。
簡懷嘴角笑容更冷了一些,“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我不喜歡你,你現在想幹什麽?想用武力逼我接受你?你惡不惡心?”
這時候的簡懷,連聲音裏都透著不耐煩,沒有絲毫在蔣舟同麵前時候的樣子。
女生著急了:“你他媽到底看不上我那一點?”
“我看你就覺得惡心,你還要聽幾遍?你碰我一下我都覺得惡心!”簡懷的語氣變得有些咄咄逼人。
“你找打!”一個男生憤怒地湊上前,抬手就想收拾簡懷。
“好了好了。”
突然,人群中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蔣舟同詫異地看過去,發現樂君也在其中。
“人家都說了不喜歡你,這麽死纏爛打有什麽意思?”
女生一下就哭了起來,“君姐……我真的好喜歡他……”
“那你帶這麽多人堵他,人家同意了嗎?走吧,都散了吧,強扭的瓜真他媽不甜,而且你也扭不過來。”
樂君神色複雜地看了簡懷一眼,推著女生和其他人往外走,蔣舟同側身躲進黑暗中,等其他人差不多都離開之後,他走了出去,看見樂君和簡懷還留在哪裏。
樂君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一腳踹在簡懷的肚子上,後者悶哼一聲,捂著肚子彎下腰,卻沒有反抗。
樂君罵道:“簡懷,老子奉勸你別打蔣舟同的主意,他喜歡的是女生。”
蔣舟同神色一怔,原本想說的話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嚨口,半句話說不出口。
簡懷……在打他的注意?簡懷喜歡的不是女生?
簡懷抬起頭,臉上帶著一抹狡黠的笑容,“學長喜歡女生?那他為什麽不接受你?是你不夠好看嗎?”
樂君徹底被他的話激怒,她一把揪起簡懷的領口,“你他媽找打?”
蔣舟同也沒想到,真實的簡懷,說的話可以這麽氣人。
簡懷無辜地看著她,說道:“你沒我好看,沒我會討學長歡心,所以學長不會喜歡你。”
說到最後,簡懷的臉色逐漸沉了下來,聲音也變得有幾分冷漠:“所以,請你以後可以離蔣舟同遠一點嗎?”
仿佛蔣舟同是他的所有物一般。
“去你媽的!”樂君氣得一耳刮子扇上去,卻被簡懷輕易攥住了手腕。樂君冷笑一聲,說:“你喜歡他又怎麽樣?他就算勉強接受你,那有怎麽樣?你敢讓你媽知道嗎?你敢讓其他人知道嗎?”
這句話似乎戳到了簡懷的痛點,他神情陰翳,“我不打算讓其他人知道,也請你管住自己的嘴。”
樂君冷哼一聲,甩開他的手,轉身離開了花牆。
等人離開後,簡懷揉著肚子慢慢坐了下來。
黑暗中,隱約聽見右邊有一道腳步聲,他不耐抬頭:“你還想說什麽……”
看到走出黑暗的身形,簡懷聲音僵住了,他張了張口,神情顯而易見的慌亂,低聲喊道:“學長……”
——
那天晚上,蔣舟同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隻是在簡懷的驚慌失措中,告訴他,自己好像並不覺得討厭。
簡懷怔了一下,突然撲上來用力將他抱住,一個勁問他“真的嗎”。
“嗯,但是我不喜歡你。”蔣舟同如是說。
簡懷並沒有氣餒,他說不討厭就夠了,他會讓蔣舟同喜歡上自己。
從那之後,他所有在外人看來親近蔣舟同的行為,其實都是他們兩個心知肚明的追求。
他會給蔣舟同寫情書,會送他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會跟他撒嬌,哄他開心。
蔣舟同的心不是石頭做的,一個隻對你好、隻對你撒嬌、長得好看的男生喜歡你,你還並不討厭他,會心動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在某次散步的時候,蔣舟同大膽地牽起了他的手。
月光下,無人看清他們相握的手,以至於讓他們都變得大膽起來。
簡懷將他帶到一個無人的角落,顫抖著,用炙熱的雙手捧起他的臉頰,大概是想親他,可是在最後千鈞一發的時刻,蔣舟同錯開了腦袋,他的唇懸懸落在蔣舟同的臉頰上。
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蔣舟同將他推開了一些,解釋道:“我們還太小了。”
簡懷明顯有些介意,但也沒說什麽。
過了一個暑假,他們的關係越來越親近,但是行為上僅僅止步於牽手,連擁抱的時候都很少。
高二開學那一天,蔣舟同和簡懷被叫到了辦公室。
當兩人在辦公室碰頭時,簡懷臉色一下變得蒼白,蔣舟同也隱隱意識到遭了,他們可能被發現了。
這段時間他們再親近也沒有在外人麵前表露過半分,兩人又是忐忑又是疑惑。
直到年級主任將幾張照片甩到桌子上,蔣舟同看到照片是他們抱在一起,簡懷準備去親他的時候,從那個視角來看,似乎是被周邊的監控記錄下來。
“你們有什麽想解釋的嗎?”
蔣舟同當時不過十六歲,腦子一團懵,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扭頭看向簡懷,已經被嚇得臉都白了,眼眶濕潤。
“蔣舟同,老師一直覺得你是好孩子,你怎麽能做這種事?”
蔣舟同迷茫地看著年紀主任,他做了什麽事?
年級主任痛心疾首地說:“你年紀比他大,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你這樣帶壞他,我怎麽跟他的父母交代?”
簡懷家裏很有錢,學校的圖書館裏麵一半的書籍都是簡懷他媽捐贈的,學校也一直很關照簡懷,所以在出事的第一時間,就認定蔣舟同是最大的過錯方。
因為他比簡懷大,因為簡懷他媽有錢,給學校創造了利益,所以一定是身為學長的蔣舟同帶壞了他。
蔣舟同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他隻能帶著幾分不解地看向簡懷,是他帶壞了簡懷嗎?他們之間應該沒有誰帶壞了誰,就算有,也不應該是他帶壞了簡懷啊。
簡懷似乎已經完全被嚇傻了,僵立在原地,除了流淚,沒有一點反應。
“我反正不知道怎麽跟簡女士交代,你自己交代吧,打電話、叫家長!”
“不!不要叫我媽來!”簡懷大聲反抗起來。
可是事已至此,他的反抗沒有任何用處,幾乎不到半個小時,雙方家長就趕到了學校,辦公室外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大圈,被驅散後就躲在遠處偷偷注意著。
雙方家長得知事情來龍去脈之後,付女士紅著眼睛坐到蔣舟同身邊,想拉他的手安慰他,簡女士卻走到簡懷身邊,不由分手扇了他兩巴掌,雙手揪著他的衣襟,用力搖晃著他的身體,哭得滿臉都是淚,甚至有點歇斯底裏和瘋狂。
“是他帶壞你的對不對?是他強迫你的對不對?你還小,你什麽都不知道,一定是他騙你是不是?我問你是不是!”
簡懷咬著牙齒,除了流淚一言不發。
女人像瘋子一樣,對著他又踢又打,“說話!你說,是不是他騙你、是不是他勾引你!你怎麽會喜歡男人!你也要像你爸一樣惡心嗎?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他騙你,是他帶壞你了對不對!對不對!”
女人瘋狂的聲音蹂.躪著耳膜,蔣舟同腦袋發懵,意識跟不上女人的話。
簡懷在她的拳打腳踢之下,逐漸哽咽出聲來,可是他什麽都沒說,隻是哭,一直哭。
“你想讓我死嗎?簡懷你想讓我死嗎?你想看著我去死嗎?”
簡懷神色一僵,“媽……”
他看著他媽,眼神卻透過他媽,求救一般地看著蔣舟同。
蔣舟同接觸到他的視線,用力閉了下眼睛,顫抖著聲線,啞著聲音說:“阿姨,對不起……是我帶壞了簡懷……”
蔣舟同的話,仿佛是女人臨死前抓到了一根浮木,她全身泄力,終於停止了拳打腳踢,緊緊抱著簡懷,大聲哭了出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
簡懷也像崩潰了似的,在她肩膀放聲大哭,眼神卻模糊看著蔣舟同。
蔣舟同默默看著這一幕,眼睛有些酸,付女士握著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泣不成聲,眼淚打濕了他的校服,透進來的溫度有些冷,冷得蔣舟同全身發抖。
可是他像個沒人事一樣,輕拍著付女士的後背,給予她安慰。
盡管學校盡量控製著輿論,但那天在辦公室鬧得太厲害,不少學生聽見了來龍去脈,蔣舟同成了變態同性戀,強迫學弟和他交往,而簡懷在事情發生第二天,就轉學離開了六中。
出了年級辦公室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彼此。
所有的輿論,所有的惡意,所有的好奇,全部如同暴風雨一樣,傾斜在蔣舟同一個人身上。
直到他被迫和樂君交往之後,所有人好像才發現,從最初的相識,就是簡懷在主動接近他。
原來,蔣舟同不喜歡男生,原來他才是被動那一個。
他的生活,又恢複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