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導演喊了哢,季久卻依舊沒能從戲裏出來,因此在等待的時候也隻是沉默著看著劇本出神,誰也不搭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然而,季久的心情卻並不糟糕,隻是有些低沉,同時也感到疲憊。但也托了這一點的福,在下一幕開拍後,季久沒有費半點功夫,就能跟上羅境遷和劇本的節奏進行表演。

季久也好,溫思也好,都能夠從容平靜地麵對丈夫的毆打與語言恐嚇,卻無法那樣漠然地接受他的侵犯,因此,在他掐著溫思的脖子,一邊辱罵她,一邊試圖解開自己皮帶的時候,溫思今天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也是第一次進行了激烈的反抗。

演這一幕戲對季久而言非常考驗體力。

她必須得努力演出真的被掐著脖子,窒息的模樣,一邊還得將這種感覺與角色的情緒變化聯係下來,身體和精神上都疲憊不堪。

也許是因為表演的太過用力了,在掙紮的時候,她的脖子甚至抽了筋,頓疼感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但習慣和本能卻沒有讓她忘記表演這件事,也沒有停下表演,直到導演喊哢。

盧生喊了哢,羅境遷也鬆開了季久,身邊再次傳來吵雜的聲音,這一切提醒著季久這一幕已經拍完了,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抬起手捂住脖子抽筋的地方,痛苦地合上了眼。

“怎麽了?”盧生擔心地問道。

“沒事,就是抽筋了而已。”季久給了盧生一個表示安心的微笑,解釋說。

季久這話有些把盧生嚇到了,他急忙衝不遠處的副導演招手,叫他把醫生叫來。

現在的導演一個個的都這麽小心,演員也不是真的是花瓶做的啊,哪有那麽脆弱。季久哭笑不得地在心裏想,急忙製止了盧生,表示自己沒事,等一下就好了。

季久強忍著疼和羅境遷他們一起看完了效果,待疼痛稍微緩解了些後,便繼續拍攝。

溫思被拉著雙腿在地上拖行這一段實際上隻有一個正臉鏡頭,其餘的拍攝都不需要演員親自來拍,但季久堅持親自上,盧生再三勸她無果,隻好任她去了。

季久趴在地上排練了幾次,找好角度,待正式開始後,她便開始一點點地慢慢蠕動,像一條軟體爬蟲一般,而羅境遷則緩慢地向她走來,一步一步都沉穩有力,像是隨時都要猜到溫思的身上,踐踏著她的靈魂與尊嚴。

在羅境遷抓住腳的那一瞬間,季久說不清真正感到驚恐和絕望的人是在她的身體裏的溫思,還是她本人。

她在被拖走的那一瞬間,用力地抬起了頭看著離她隻有咫尺之遙的房門,希望一點點在她的眼睛裏被澆滅,隻剩下絕望。

盧生拍拖行這一場戲隻給了季久的臉一個鏡頭,時間也不長,最後的定點在她的腿腳上,而劇本上也沒有寫哭戲,然而在盧生喊了哢之後,季久卻發現她正在哭泣。

季久知道,她這是在為了溫思而哭泣——也是,身為溫思在哭泣。

她沒有什麽太過激動的情緒,也沒有力氣再去反抗,隻有心髒再一點點地泛著空和疼,像是好不容易探出了頭的蝸牛又再次縮回到了自己的殼裏。

這場戲明明不怎麽耗費體力,但拍完後,季久卻感到疲憊不堪,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值得慶幸的是,這也是她今天上午的最後的一場戲了,拍完後,她便可以去休息了。

明明已經結束了拍攝,季久卻依舊難以從劇裏出來,休息的時候也在爭分奪秒的看劇本,提不太起勁來,連午餐也沒有胃口吃。

這次季久拍《沉醉者》,沈墨作為化妝師,也跟著他一起進了組。

他跟季久相識這麽多年,見識過她入戲時的狀態,也見過她難以出戲自我折磨的狀態,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知道用任何話勸她都是沒用的,反而影響她的狀態,甚至是討她的嫌。

所以,他也隻好盡量離她遠一點,讓她自己消化自己的情緒,也幫著她避開試圖找她閑聊的盧生或者是其他演員。

沈墨看著季久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情緒低沉地翻著劇本,忍不住回想起季久以前曾經跟他抱怨過林嶼看劇本或者拍戲的時候總是一頭紮進去,分不清劇和現實,現在看來,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

在進組之前,季久就早有一種預感——溫思這個角色會折磨她。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一整天十幾場戲拍攝下來,季久覺得自己的體力都有些不支了。

她這些年很少在拍戲的時候遇到體力不支這種困擾,尤其是像這種沒有打戲的現代戲,這還是頭一遭。

除了累之外,今天和羅境遷的對手戲也讓季久感到無比滿足,感覺自己從中學到了不少的東西。

因為這是進組第一天的緣故,晚上拍完戲後,盧生便提議大家一起去吃頓飯,聚一聚。

季久今天是真的有點累了,本想拒絕,但薑楠和馬認春這幾位前輩都答應了,她也不好佛了他們的麵,隻好勉強點頭答應了。

晚上回到家,簡單地洗漱了一番,季久也懶的化妝了,直接跟徐潔一起去了盧生定的酒店。

盡管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參加聚會,但一整晚下來仍舊顯得有些興致缺缺。

雖然季久平常總會有意識地提醒自己,要將角色和自己分開,一個好的演員不能過分地沉溺在角色中,不然會毀掉自己的生活,往後也將難以扮演其他的角色。

可是,在她還在劇組裏,還沉浸在作品的環境中的時候,即使導演喊了哢,周圍的工作人員都嘰嘰喳喳地鬧了起來,在作品裏對她態度惡劣的對手戲演員親切地關心她是否還好,她也依舊難以從角色中出來,難以做回自己,反倒是這種現實與戲劇的割裂感會讓她產生落差,而這種落差讓她感到痛苦。

季久時常很佩服薑楠他們,他們似乎從來不會有被角色捆綁住,入戲太深而導致自己身心疲倦這種困擾,總能自如地做到開拍是角色,喊哢是自己,而她卻無法做到這一點。

但是沒有關係,在拍戲的時候沉溺在角色中是一件好事,隻要在該出戲的時候出戲就好了。季久在心裏這麽提醒自己。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的拍攝裏,她的這種情況變得越發的嚴重,整個人都死氣沉沉的,好像當真成了“溫思”一般。

興許是季久的狀態不對勁的太過明顯,也或許是因為薑楠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像季久這種狀態的藝人,又或許是因為她自己本身也是體驗派演員,了解他們的心理,所以很快就看出了季久的心事。

因此,在一次午休吃飯的時候,她悄悄地走到了季久的身邊,看似漫不經心地說,“演員入戲太深了,未必是好事,也未必能演好戲。角色有自己的人格和生活,演員也有自己的。”

季久知道薑楠這話說的是對的,但又不知道該回些什麽,隻好放下劇本,抬起頭看著薑楠,認真聽她說話。

薑楠也不等季久回話,又若有所思地說,“倒不是說這種演員不好,我自己本身也是體驗派演員,隻是我現在覺得,這有點白白耗費體力,明明可以讓自己更輕鬆一點。”

季久不知道薑楠是怎麽看出她的問題的,也沒有問,隻是語氣謙卑地問薑楠,她是怎麽做到將人和戲分開的。

“就像我剛剛說的,角色有角色的生活,演員也有演員自己的生活。”薑楠是當真喜歡季久的,沒有絲毫的不耐煩,看著季久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她說著,抬頭看向不遠處正在忙碌著布置現場的工作人員,接著說,“你應該也有發現,一般導演喊了開始之後,片場就會變得特別安靜,這就是屬於“角色”的時間,而喊了“哢”之後,片場就會立刻變得鬧騰起來,這就是屬於“演員”的時間。”

她說完,又停了下來,像是在思考些什麽。

季久也不打擾她,就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繼續說未說完的話。

過了大概一分鍾後,薑楠再次開了口,像平常上課教學生般說道,“在我們學校,有的教書的老師或者是一些影評人認為,“入戲太深不是好的演員”,他們認為一個好的演員應該保持自我的完整性,用自己的理解和方式去詮釋角色,而不是被角色所支配,當然了,這種表演有的時候也會因為演員的某些個人因素而導致角色的改變,這是常有的事。”

“這就是我們訴說的體驗派和表演派。沒有人說得好這兩種演員到底哪種更好。隻是哪一種對演員來說稍微輕鬆一點而已。”薑楠最後聳聳肩膀,說道。

“作為體驗派演員有的時候確實很累。”季久輕輕地歎了口氣,有些無力地說道。

“但是你肯定擁有一些能把你和戲劇區分開的東西。”薑楠肯定地說,“不管是人事還是物。”

季久知道,這一點,薑楠說的也沒有錯。

她沉默半響,終點了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說別的。

但是,在她的心底深處,她的確清楚地知道,她所擁有的,能夠將她和作品區分開來的東西是什麽——是林嶼。

季久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告訴過林嶼這件事了,每當她拍戲入戲太深時,無論拍的是什麽樣的題材,和誰拍對手戲,隻要她一看到林嶼,就總能立刻從角色中脫離出來。

——因為她不可能像愛著林嶼那樣愛其他人,她的角色也不能,而她的角色,也不可能像她那樣愛著林嶼。

偶像劇也好,對手戲演員是在帥再年輕的藝人也好,林嶼帶給她的悸動,始終是與他人不同的。

在過去的這些年裏,季久一直都是體驗派演員。

以前,林嶼和喬明都曾經不止一次說過季久是一個較真的人,有的時候甚至有些死鑽牛角尖,一旦認定了某個選擇、某件事,就會一直死死地咬著它不改變。

她在拍戲的時候雖然還不到完全將自己和旁人隔開的程度,但也總會無意識地將自己封閉起來,以免受到他人的幹擾。

雖然偶爾戲份少的時候也會抽空去片場附近喝喝咖啡,給林嶼發一些無聊的微信,可也基本上都是在戲份差不多要拍完了,是時候將自己與角色進行分割的時候。

在拍戲的那幾個月裏,她卻幾乎從不會給林嶼打電話,更加不會給他打視頻電話。

——她不希望自己在拍戲過程中從角色裏出來。

即使有的時候她也會因為某些角色感到痛苦,也從未改變過自己的表演方式。

而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累了,晚上下了戲回到家後,季久突然不受控製地想起了林嶼,頭一次在入戲時產生了給林嶼打電話的衝動,想要聽聽他的聲音,或者看看他的樣子。

她猶豫再三,還是給林嶼發了條微信,問他在幹嘛。

但這句話其實是廢話,季久知道林嶼這段時間也進組了,不過可能還沒正式開拍,這會兒可能還在特訓。

林嶼過了很久才回複季久微信,說他剛完成訓練回酒店。

想也是。季久在心裏暗想道,回了一個哦字,又說:我好像很久沒看過你古裝了。

林嶼說:我確實挺久沒拍古裝戲了。

緊接著,他又說:我不能曝光角色妝造,你可以等戲播出後再看。

季久輕笑了一下,回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說:如果我們倆的作品撞期,我才不要給你送收視率。

林嶼回了一個看起來表情頗為委屈的聳肩小人表情圖。

季久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現在方便打電話嗎?或者視頻通話。

她這條微信發出去不到一分鍾,林嶼那邊便打來了語音電話。

季久被林嶼這速度嚇了一跳,急忙從**坐了起來,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接通了電話。

電話接通後,手機裏立刻傳來了林嶼清冷的聲音,帶著隱隱的笑意與倦意,說,“你以前很少在拍戲的時候給我打電話的。”

季久笑笑,往後挪了挪,靠在床背上,借著床頭燈微弱的亮光看著對麵的書架說道,“隻是有點累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