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玟因是一個無爭議的惡人,她深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害多少人,卻依舊會這樣做,季久的理智告訴她,她應該恨她,可是她卻又無法真正地那樣恨她,甚至演著演著有時會忍不住同情她,認為她生在那個年代也是身不由己,也不過是一個可憐人。
季久帶著這種矛盾的心情不斷地和池導、半清編劇以及其他演員對戲、磨合,竭盡自己可能地扮演好她。
《夢蓮》差不多拍到一半的時候,林嶼那邊的《十二座深潭》也正式殺青了。
林嶼殺青的那幾天,季久正在拍宋玟因前期折磨間諜以及後期被敵方捕捉施以梳洗之刑的戲份。
這些戲份是連在一起拍攝的,前期宋玟因還得勢,為了情報粗暴而野蠻地虐打自己的敵人,並且享受著這份暴戾、從中獲得快感。
而後期的宋玟因則一轉攻勢,站到了那些自己曾經施虐的人的立場上,受盡淩辱折磨,意誌和自尊全都被摧毀,然而,就是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絕境裏,宋玟因卻爆發出了從未展示過的驕傲愛國情懷,寧死也不肯說出情報。
宋玟因在戲裏遭受的梳洗之刑在曆史上曾經真實存在過,是一項非常瘮人的嚴酷刑法,尺度很大,拍攝的難度也很大。
季久感覺得到,為了拍攝這場戲,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池南山導演都現在焦慮和為難的狀態中——他希望能夠保留這場戲,也希望季久能夠親自來拍這場戲,但又不得不考慮更多現實因素。
他跟季久還有半清編劇私下討論過無數次,是否要刪掉這場戲,以及是否要讓替身來拍雲雲。
最終,季久還是決定保留這場戲,以及決定自己親自來拍。
在做這個決定之前,季久曾經聯係過喬明,而喬明又在公司裏緊急開了一次會議,但不等他們討論出個結果,季久這邊就先開拍了。
她連著幾天拍攝虐待的戲份,整個人的神經都緊繃著,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極度焦慮、脆弱和壓抑的狀態裏,而直麵宋玟因前後失勢的境遇更是讓她崩潰。
劇本上寫著宋玟因受刑時負責拷問她的人脫光了她的衣服,將剛燒開的滾燙的水潑到她的身上,以此比她就範。
在拍攝的時候,劇組自然沒有用燙水,但是當對手戲演員把水潑到她的身上的時候,她卻忍不住的顫抖起來,無辜地覺得燙與疼,好像真的有剛燒開的水潑到了她的身上一般,渾身的皮膚都被燒的通紅、發皺。
她無意識地痛苦尖叫了起來。
宋玟因被澆了幾次水,卻依舊不肯開口,因此負責拷問她的特工拿出了最終的武器——梳子。他毫不憐香惜玉地梳刷著宋玟因的皮膚,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刮走她身上的髒東西一般,每一下都讓宋玟因痛不欲生。
在拍這一幕之前季久和對手戲演員商量過很多次,也對過很多次戲,他很溫柔,並沒有用力刷季久的身體,可季久卻依舊覺得疼。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烤熟了的蘋果,表皮早已皺巴巴的,而她的敵人正用他的梳子一點一點地割開她的皮,露出裏麵血淋淋的骨肉。
告訴他——不,不能說——別傻了,在這個年代,骨氣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做人,總得留點底線,不然跟畜生也沒什麽區別——
各種各樣矛盾的情緒在季久的腦子裏炸開,她渾身的毛孔都張開著,她努力地咬著嘴,想要忍住聲音,卻忍無可忍,聲嘶力竭地叫了出來,最終潰不成軍地敗下陣來。
戲演到這裏,池南山導演喊了哢,季久卻依舊無法從戲裏出來,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季久反複演了幾次這場戲,短短幾分鍾的戲份,卻耗盡了她全部的精力,就連眼神都有些散渙。
拍到最後,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而成了一個牲畜——不會用人類的語言表達自己的疼痛的牲畜,沒有自尊,也沒有意誌,她的皮肉皆被刮去,即使能絞刑活下去,也不再是一個“人”,隻是一具露著森森白骨的架子。
季久淩晨拍完這場戲回到酒店,虛脫地鎖上門後,又一次絕望地哭了出來。
恐懼感和疼痛感還籠罩在她的身上,她不敢低頭,不敢去看自己的皮膚,她的腦子裏總會浮現出骨頭的模樣——人類的骨頭,血肉練成一片,陰森又可怖。
季久這個時候想到了林嶼。
她無措地從包裏找到手機,想要給林嶼打電話,手卻顫抖得厲害,一度連手機都拿不住。
電話撥出後,林嶼立刻就接通了電話。
季久雖說是打電話給了林嶼,但事實上她的大腦亂成一團,她明明有很多想說的話,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即使電話接通了也沉默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林嶼比她更早開了口,說,“不要怕,季久。”
聽筒裏他的聲音不像平常那樣溫柔,語氣幾乎是帶著點命令式,卻沉穩有力,無故地令季久感到安心。
“你不是宋玟因,你是季久。”他說。
季久不知道林嶼的這兩句話究竟是哪裏觸碰到了她一直緊繃著的那根線,她衝著手機胡言亂語地低吼著,“我不是,我知道,可是……我……你不懂,林嶼……我……”
“我知道。”林嶼不由分說地打斷了季久未說完的話,堅定地說,“我知道。你很害怕,季久,但是不是因為你,你不是在為你自己害怕,我也知道你很難過,同樣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為了宋玟因。”
季久沿著床沿慢慢坐下來,急促地呼吸著,泣不成聲。她幾次嚐試著開口說些什麽,但喉嚨都在顫抖,連呼吸都有寫些困難。
許久後,她說,“我感覺,我在看著她死去。”
“這不是你的錯,季久。”林嶼的聲音溫柔,語氣卻依舊有些強硬,“我知道你做不到真的隻把宋玟因當做一個角色,而不是一個真實的人,至少現在還做不到,但是你必須要知道,這不是你的事,你不能讓她毀掉你。”
“我知道。”季久用力地抓住自己散在肩上的頭發,頭皮立刻傳來一陣疼痛,而這種疼痛讓她感到清醒也讓她感到舒服。
她無助地說,“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是真的人,可是我……你不知道,我扮演她,我就是她……我一直在看著她,林嶼……別人可以不把她當作真實的,可我不能……”
“我知道。”林嶼說。
就在林嶼這句話傳過來的時候,房間的門鈴聲響了。
季久扭過頭看了一下房門,捏緊了一點手機。
這時,林嶼又說,“給我開一下門好嗎。讓我看看你。”
季久不想去開門。她感覺自己很累,好像渾身的肌肉都失去了運動能力,骨頭都粉碎了,走不了路,隻想躺在**,一動也不想動。
見季久沒有回答,林嶼又說,“我不是來否定宋玟因的,我隻想見見季久,我隻想看看你。”
季久沉默片刻,她現在整個人亂成一團,心跳快地像是要跳出來,也沒有什麽思考的能力。最後,她終於勉強擦了一把臉,擦幹了眼淚,緩慢地站起來,走去開了房門。
林嶼就在門口,坐在輪椅上,臉色有些發白,眼睛裏凝著無法化開的擔憂。
他看著季久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知道你想扮演好宋玟因,我也知道她讓你很痛苦的,但是我不能看著你陷進去,我不能失去“季久”。”
季久沒有做任何見到林嶼的心理準備,但是林嶼出現在她的眼前的時候,無由來地,她腦子裏那根本來已經崩了一次的弦突然再一次斷裂,讓她情緒失控。
林嶼顯然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他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沉默著有些困難地進了屋,帶上門,用力地拉著季久的手,任憑她哭叫。
季久這次實際上沒哭太久,但她是真的累了,整個人都虛脫了,抓著林嶼的手,一言不發。
“我知道,宋玟因很痛苦,她也這麽折磨著你,但是你不是她,季久,你隻是扮演她而已。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陷進去,我不能失去你。”林嶼摸著季久的頭發,輕聲說,“跟我去看心理醫生,做緊急心理幹預,好嗎?”
季久這會兒真的累了,她有些茫然地抬頭看著林嶼,好像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隻是沉默著。
良久,她輕輕地快速地點了一下頭,依舊什麽都沒有說。
林嶼打了一通電話給徐潔,他們碰麵後立刻帶季久去見了最近的,可以立刻接診她的心理醫生,做危機幹預。
如果可以,林嶼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幫助季久,整個拯救她——就像影視劇裏演的那樣,男主角解開女主角的心結,帶她走出陰影。
但事實上,他什麽都做不到。他不是專業的心理醫生,不懂得專業知識,也不能幫助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著心理醫生開導季久,讓她重新振作起來。
在季久會診的時候,林嶼在外頭大廳裏等著,焦慮地捏著手機轉來轉去,無法靜下心來。
所幸的是,季久還在危機幹預的黃金時機,而她的心理醫生也很專業,當他走出診室的時候,人看起來已經比之前好多了,雖然臉色還很憔悴,但狀態已經好多了。
這讓季久和徐潔都鬆了一口氣。
人在心理受到傷害,精神崩潰後,所做出任何反應都不奇怪,而危機幹預的治療也不是一次就能夠解決所有的事情的,想要真正地治愈傷口,需要更多次的會診以及時間。
於是,徐潔立刻幫季久預約了下一次的見麵。
季久和林嶼還有徐潔一幫人回酒店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
徐潔有些猶豫是否要先將林嶼送回他那邊的酒店,但被林嶼拒絕了,堅持要陪她們一起回去,確定季久真的沒事後再回去。徐潔拗不過他,隻好同意。
季久現在無暇理會徐潔的顧慮和林嶼的堅持,一路沉默著,回酒店後立刻去洗漱,然後上床準備睡覺。
往常,季久都是習慣關燈睡覺的人,而今天,她卻一點也不想關燈,睡覺時手還死死地拽著被子,半眯著眼睛,不敢真正入睡。
林嶼坐在輪椅上,留在季久的身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胳膊上,說,“睡吧,我在這兒呢。“林嶼”是不會出現在“宋玟因”的身邊的,他隻會在“季久”的身邊。”
也不知道是因為生理上也真的累了,還是心理危機幹預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因為林嶼的原因,季久抬起手抓住林嶼的手,很快就真的睡著了。
林嶼猜季久今天晚上睡的肯定不安穩,也擔心她會半夜驚醒、做噩夢,他很想在這兒留一晚陪著她,確保她沒事。
但考慮到他們倆現在已經離婚了,留在這兒對季久的名聲沒有好處,因此,在確定她真的入睡後,他便悄悄地給自己的助理發了微信,讓他來接自己回去。
在臨走前,他最後彎下腰輕輕地拍了拍季久緊繃的背和胳膊,給她的手機插上充電器,又給她打了一通電話,確保今天晚上不管什麽時候季久做噩夢他都能夠立刻知道,這才不情願地離開了。
深夜的時候,不出林嶼意料地,季久做噩夢驚醒了過來,大聲尖叫著,也吵醒了電話那一段的林嶼。
這段時間林嶼因為腳傷的緣故晚上都很難睡好覺,淺眠,而他今天又顧慮著季久,因此立刻般醒了過來,無意識地抓著手機,安慰道,“沒事了,季久,沒事了,不要怕,季久,戲已經拍完了。”
他隔著電話,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著季久,不停地和她說著話,直到她徹底平靜下來,再一次睡了過去。
無論睡眠質量如何,至少她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